薛白杜五郎 作品

第260章 奪印


                 縣署並沒有燈火通明,只是多掛了幾盞燈籠,竟然顯得有些溫馨。

  呂令皓非常體貼,得知薛白要帶農戶來談田地的問題,吩咐下人連夜煮了羊肉湯麵,就支在縣署外的街口。

  一排五個大陶釜擺開,下方火焰熊熊,成了夜色中最顯眼的存在,煙氣從釜口騰起,把羊肉湯的香氣溢開,勾動著人們的讒蟲。

  縣署大門的臺階處,有吏員喊道:“你們都是縣中百姓,縣令知道你們受驚了,每人先領一碗羊肉湯麵填填肚子,等縣令與縣尉把你們田地之事談清楚。”

  農人們紛紛看向薛白,肚子裡響起了咕咕聲,既饞,又得忍著等縣尉安排。

  薛白知呂令皓不可能下毒,也沒有能毒死一百多個大漢的藥量,便道:“吃吧。”

  有人便把鋤頭放在一旁過去領碗湯麵,老涼大怒,上前就是一腳,罵道:“吃飯的傢伙先丟了,活該你當餓死鬼。”

  這種小事得靠經驗得來,不是一朝一夕能學會的。

  排在前方的農人們遂一手提著鋤頭,一手端碗,也不怕燙,蹲在街邊吸溜。

  呂令皓此時才出來,身邊還跟著幾個披甲的衛兵,朗聲道:“今夜發生了鄉民搶田之事,本縣讓你們受委屈了,也沒地方讓你們坐,但伱們的田地,我與薛縣尉一定會為你們保住。”

  眾人反應稀稀落落,總之這般作態,呂令皓見農人們怨氣大消,自覺計得,邀薛白回署詳談……

  “薛郎病了幾日,縣裡就鬧出了這等事,好在薛郎病癒,處置及時。”

  “莫非看我是一隻病貓,縣中就有人想佔新開墾的田。”

  “沒有,豈有那許多陰謀?本縣與你保證,田地就是他們的,如此可好?”

  “那就好。”

  “既然事情解決了,就讓這些農戶吃飽了回去,天下無事。”呂令皓開懷大笑,打了個哈欠,“年紀大了啊,都回去睡吧,高枕無憂。”

  薛白卻沒有散衙的意思,問道:“縣令不追究我殺郭三十五郎一事?”

  “什麼?”呂令皓故作驚訝,“郭三十五郎死了?”

  他當然要追究,但打算等過兩日,把那些農戶都遣回去了,收買分化一批,等高尚擺平洛陽高官回來。到時必然要沒完沒了地追究薛白擅自殺人。

  郭三十五郎可是鄉貢舉子,三年前呂令皓親自點的。

  “我殺的。”薛白道:“今夜不將此事問明白?”

  “哎呀,你真是……失手了?”呂令皓站起身來,搓著手,表現得十分關心薛白,“此事要解決,我得替你安撫好郭太公,還得讓知情者別到處說……”

  他嘴裡念念叨叨,最後道:“放心,我替你解決,回去好好睡一覺。”

  薛白道:“不追究?”

  “你且好生待著,有我在,當能壓下此事。”

  “好,縣令不追究我,我卻有幾樁事想問縣令。”薛白懶得看呂令皓裝模作樣,先問道:“今夜,被打死的農戶、部曲,如何處置?”

  “有嗎?沒有吧?都是些鄉民,下手哪能打死人?”

  “我的人打死了三個部曲。”

  “此事等主家報上來……”

  “諸家侵佔田畝、隱匿奴戶之事如何處置?”

  “豈有此事……”

  “你們官紳勾結,隱田漏稅,偽造冊簿,擅徵苛稅,挪用公錢,偷盜義庫,欺男霸女,逼良為奴,如是種種,不一而足,如何處置?!”

  呂令皓愣了好一會兒,之後轉頭向縣署外看去,差點以為薛白是把聖人從長安請過來了……否則,說這些有的沒的,何用?

  “薛郎,你怕是病還沒好,胡言亂語了,還是回去好好養病吧。”

  “若一定要說病了,我看病的是呂縣令,或者說是大唐病了?”

  “你治?”呂令皓覺得薛白太可笑了,“大唐再怎麼樣,也輪不到我們這種小官管。”

  “小官不管,呂縣令當了大官,管嗎?”

  “你真的病了。”

  呂令皓再往門外看了一眼,也沒見到薛白的人手衝進來,心想只要不動手就都好說。

  當然,動手他也不怕。薛白那些能打的夥計大部分都被派到洛陽去了,剩下的正隨著薛嶄守在織坊。

  此時他都不想再多說了,眼看薛白以及身邊兩個凶神惡煞的護衛還不肯動,問道:“薛郎想要如何?”

  “簡單。”薛白道:“清丈田畝、戶籍,讓各家把隱田、隱戶都交出來,如此而已。”

  他其實也可以不做這些,安安穩穩地混個資歷升官,但下放地方實在是一個難得的積累實力的機會,而要迅速積累實力,繞不開田地與人口,而田地人口代表著的是權力。

  要培養心腹、積累糧食、訓練部曲、製造器物、開設錢莊……薛白也需要大量的田地人口,以及權力。

  聰明人當然也可以把攤子做大,與當地世族共享,但一縣之地就這麼大,而薛白的野心又太大,實在無法與這些狹隘又貪婪的既得利益者共享,若勉強與他們利益勾結,不涉及大唐弊政的根本,那,野心的意義又在何處?

  更簡單的說法,謀逆這種大事,實力的基礎得掌握在自己手裡,總不能等到要奪稱號之時,再問宋勉借些錢糧。

  “清丈”二字說起來輕巧,實則任命吏員掌握一縣田地、人口、稅收,薛白真做成了,也就完全掌握了偃師縣了,到時呂令皓也就相當於傀儡了。

  所有的利益、權力交出去,呂令皓當然不可能答應讓步……應該說是心裡絕不可能答應,他面上卻是踟躇,撫須嘆息。

  “我又何嘗不想給百姓減輕負擔?實不相瞞,我上任之初,也是與你一樣,滿心熱忱,可此事,難啊!你先回去,我們從長計議……”

  薛白道:“天一亮就開堂解決這問題,如何?”

  呂令皓眯了眯眼,在強忍怒火。

  薛白不等他回答,徑直大喝道:“準備開堂!”

  老涼當即上前,道:“請縣令開堂!”

  “太放肆了!”

  泥人也有三分火氣,呂令皓好言相勸了一整夜,終於發了怒,退後幾步,躲進衛兵的保護範圍,怒喝道:“若再咄咄逼人,本縣治你的罪!”

  回答他的,是“咣”的拔刀之聲,老涼高聲喝道:“請縣令坐堂!”

  “你!這可是縣署……”

  忽有尖銳的哨聲響起,老涼把兩個手指圈成環,放在嘴裡吹了個悠長的口哨,縣署外頓時如沸騰開來,農人們早已吃過了羊肉湯麵,紛紛舉起鋤頭湧了進來。

  “請縣令升堂!”

  “升堂嘍!”

  趙餘糧此時一點兒也不困,兩碗湯麵落肚之後,反而把之前的緊張惶恐情緒全都消解了,只感到了振奮。

  雖然都是初次進縣署,他們這些濟民社的卻有條不紊,因為一整個冬天他們常常被帶著列隊、揮刺,初次被突襲時沒有經驗,此時反應過來,才終於有了訓練時的模樣。

  老涼雖未當過將軍,這點小場面卻能輕鬆指揮,安排著他們守住縣署前後門,包圍呂令皓的人。

  “第一隊到中堂!”

  趙餘糧在這隊裡是排頭的,衝進中堂的院子,感覺邁進了全新的天地,整個人莫名地興奮起來。

  中堂前守著六個衛兵,正披著盔甲,手執長刀,嚴陣以待。

  但透過大門可以看到裡面,縣尉正坐在側邊的位置上,俊朗又威嚴,彷彿神仙人物;縣令則縮在四個衛兵身後,顯得有些鬼鬼祟祟,抬手指著,臉上滿是驚恐之色。

  “你們……你們要造反嗎?全都給我拿下!拿下!”呂令皓大喊道。

  這裡有十個有甲的衛兵,外面還有十個,另外呂家的部曲、隨從又有二十餘人,其中有些還是身手不凡的俠客,人數雖不多,卻遠不是薛白手底下這些泥腿子能比的。

  呂令皓敢讓薛白把這些泥腿子帶來,就是知道衛兵一喝,就能嚇得他們做鳥獸散。

  “退!”衛兵們大喝道。

  趙餘糧嚇得連忙把鋤頭斜斜舉起,卻意外地感覺到對面的衛兵也有些緊張。

  “還不請縣令升堂!”老涼大喊道。

  趙餘糧遂往前兩步,身邊數十農人手裡的鋤頭、鐵鏟也盡數往前一揮。

  隨著大唐境內承平日久,均田、府兵制破壞殆盡,民間風氣亦有了變化,邊鎮用胡人,良家恥於當兵,子弟為武官者為父兄擯不齒,應募者多為未曾習武的賴漢。至於呂令皓這些衛兵,看起來都很魁梧,但大魚大肉的好日子過慣了,平日慣是欺辱平民,幾時見過這等陣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