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白杜五郎 作品

第251章 爐火


                 “啪。”

  老涼掰斷一枚嶄新的銅幣,因牽動肩上的傷口呲了呲牙。

  “真他娘硬,姓刁的有些指力。”

  “這就是一塊胡餅了。”薛白拿起斷開的銅幣看了看,回想起每次買胡餅時所見的情形。

  攤販起早貪黑,劈柴、燒火、挑水、揉麵,可這面又是如何種出來的?耕田、挑糞、收割,全都是重體力活。

  相比起來,私鑄銅幣用的是水力鼓風,銅汁流出鑄幣爐,兩塊銅模一壓。輕輕鬆鬆就能換走普通人辛苦種出來的口糧……雖然他們已經通過侵佔田地、人身買賣剝奪了很多,但誰會嫌得到的多呢?

  當然,鑄幣也是有壁壘的,普通農戶也幹不了,鑄私幣的憑的也是實力。

  “郎君。”施仲過來道:“他們運鐵石過來了。”

  “倒是守信。”

  薛白起身,走到船舷邊看去,只見刁丙手下的百餘人搬下了糧食之後,趕著馬車過來。馬車很沉重,載著的是他要的鐵石。

  他之前派人跟蹤刁庚,早知他們大老遠把鐵石運到偃師了,不可能再運回去。因此在交易時故作大方,讓他們先把糧食運走。

  畢竟,買的雖是鐵石,實際上是人心。

  “薛縣尉,貨給你運上船,告辭了。”

  “你們斬殺了高崇,可到縣署去領賞。”

  “不了。”刁丙擔心多此一事,到時人反而被扣下,道:“薛縣尉高義,再會了。”

  “五十匹絹,快過年了,帶回去給家眷們裁衣服也好,還有木炭、花椒、茶葉等物獎賞。”

  若是賞錢幣便罷了,但既然是這些物件,刁丙不免猶豫起來。

  刁庚道:“阿兄,我帶人去領了?”

  “那你小心些。”

  見慣了生死,兄弟倆也沒矯情。刁庚提著人頭,便帶上了薛白的船,渡到北岸,往縣衙而去。

  路上,施仲特意吩咐夥計們敲鑼大喊。

  “逃犯高崇偷襲縣尉,被好漢刁丙、刁庚等人擒殺,還縣治平安!”

  “別這樣,這人頭……是我撿到的。”

  刁庚也知道不妥,連忙解釋。他不好說高崇是薛縣尉所殺,但實話實說,人頭真是滾到他腳邊被他撿起來的。

  可惜,施仲等人以及圍觀的民眾都太過熱情,他的解釋根本就沒有人相信。

  如此大張旗鼓,已驚動了宋勉,他得知殺害他兄弟的兇手已死,免不了要出面。

  宋勉得了消息,匆匆從首陽書院趕到縣署,待見了刁庚,不由暗吃一驚,心道,這不正是那運銅料的力工頭子刁家兄弟之一嗎?

  他壓住驚訝,仔細一想明白過來,高崇原來是逃到了刁氏兄弟那兒,可惜錯估了彼此的交情,一個當官的竟想讓泥腿子庇護,直接被人拿了頭顱來換獎賞。

  賤民無義,不可輕信,此事須引以為誡。

  宋勉心中如此作想,臉上卻是浮起悲痛之色。之所以是悲痛而不是感激,因為他要的不是拉攏斬殺高崇的刁庚,而是要彰顯兄弟情深、宋家有仇必報。

  “高崇狗賊,害我兄弟。幸得義士出手,使我可祭仇人首級於兄弟靈前。”

  總之,宋家對此感激不盡,另外又賞了刁庚黃金二十兩。

  刁庚還有些感傷認識了十多年的高崇死於非命,雖然那時高崇是官、他們是民,只算是見過,這一年多則是有交易往來……另外,高崇還有兩批鐵石沒有付賬。

  接著,一邊感傷,一邊看著一匹匹絹被搬上騾車,明晃晃的黃金盛在匣子裡,擺在他眼前,還有周圍人們的一聲聲呼喊。

  “義士!”

  “義士!”

  刁庚因一聲聲吹捧而有些迷糊,他還在人群中看到了盆兒,遂抬起手衝著人群揮了兩下,咧嘴露出傻笑來。

  出了縣城、到了伊洛河南岸,他還沒從這種被當成英雄好漢的興奮中回過神來。

  “看你樂的。”

  “沒樂啊,阿兄,薛縣尉沒扣押我,人家可忙了。”

  刁丙沒看那些黃金,見騾車上還有幾匹麻布,拿起來摸了摸,嘆道:“你當了這‘義士’,等高尚來了河南,怎和他解釋啊。”

  “實話實說,高郎君恩怨分明,能和我們這些粗人一般見識?”

  “走吧。”

  ~~

  還有幾天才進入冬月,偃師縣的鐵匠們忽然全都被召集起來了。

  據士曹的吏員們說,是縣尉要鍛造一批農具,連鐵石都已買好了,要求今冬務必要造出上千件,以在開春前領著農戶開荒。

  十月二十七日,在連續的忙碌之後,士曹主事羅玢感到十分疲憊,不由抱怨起來。

  “要我說,有什麼用呢?就是造出農具來,能開多少荒田?二十頃?三十頃?抵什麼用?”

  他手下幾個吏員多是縣中大戶的旁支,聞言各自笑了起來。

  須知他們族中叔伯的田地皆上百頃,更有上千頃者……雖然他們自己是沒有的。

  之後便見戶曹的賬史趙六抱著文書與算盤過來,笨拙地放下手裡的物件,行禮道:“羅主事,鐵石數量、鐵匠工錢,由我與你們審對。”

  “伱算老幾?”

  有吏員上前,仗著人高馬大,用肚子一頂,把趙六一個趔趄頂在地上。士曹眾人見了,紛紛大笑,氣氛歡快。

  “怎地?拍著新縣尉馬屁進了戶曹,還想管我們士曹的事了?”

  趙六連忙從地上起來,賠禮道:“羅主事見諒,我就是做些公務……”

  “縣署原本才多少公務?新官上任,沒事找事,變著法地使喚人,這也叫公務?”

  羅玢拿起趙六帶來的公文一看,道:“支的工錢不對,我們辛苦這些天,找來了鐵匠四十八人。”

  “可整個偃師縣都沒有四……”

  “還敢再伸手管士曹!”

  羅玢大怒,直接便把手裡一疊的公文砸到趙六臉上。厚厚一疊竹紙並不輕,砸得趙六鼻血直流,公文撒落了滿地。

  “把戶曹的事做好,大冬天的,莫剋扣了鐵匠們的工錢。”

  再說了這一句,羅玢徑直便帶著吏員們走了。

  趙六不言不語,掄起袖子,拿胳膊擦了鼻血,仰頭等鼻血幹了,蹲下來收拾公文。

  過了一會,有人進來,蹲在他身邊,拾起了那張由羅玢提供的鐵匠名單。

  “縣……縣尉。”趙六吃了一驚,連忙扶著薛白要起來。

  “發生了何事?”

  “鐵匠,這件事,士曹也想,想有份賞賜。”

  薛白懂了,道:“想在我眼皮子底下吃一份虛額?”

  “是。”趙六也不瞞著,“縣尉剛來,也許該拉攏他們。”

  “誰打的你?”

  “沒有,小人自己摔的。”

  趙六的情況,薛白都打聽過了,他阿爺本是縣屬吏員,可惜死時趙六還年幼,他阿孃多病,家裡還有個殘疾的兄長,縣署有人想搶了他家的吏額,趙六連門房都是好不容易當上的,因此不敢有脾氣。

  薛白也沒多問,吩咐道:“你是偃師人,對工匠熟悉嗎?”

  “回縣尉,還算熟悉。”

  “這個名單你再寫一份,還有這些士曹給的文書,你重寫過,明早交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