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尋歸途 作品

第 291 章 第一章

  靳一夢的聲音很平靜,但神情極冷,近乎肅殺。以他如今境界氣場之強大威嚴,等閒有窮都可能被嚇出心律不齊,更何況承受他目光的僅僅是一個普通中年婦女?徐少秋跟在他身後,尚且呼吸一窒,護工自然更加緊張,嘴唇翕張,心跳如雷,偏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看起來下一秒似乎就要暈倒了。

  “帶我去看監控吧。”靳一夢移開視線。他也不是故意嚇人,是真的心情不好,“我媽死了,我總該要知道為什麼。”

  .

  其實靳一夢跟他/媽蔡豔芳是真的不太熟。他對蔡豔芳只有兩個大體印象,第一是瘋,第二是漂亮。是的,就是這麼淺薄,畢竟他們的相處時間真的很少。

  靳一夢年幼時父親意外亡故,家裡一下子失去頂樑柱,蔡豔芳又要照顧孩子,又要打工養家,度日很是艱難,不得已之下欠了一些外債,只能更加努力地打工,實在顧不上孩子。彼時靳一夢的爺爺奶奶已經病故,姥姥姥爺便打算接手照顧這對母/子。於是順理成章的,母/子二人從軍/區大院搬了出來,與老人住到一起。這其實是個很正常的選擇,唯一的缺陷在於:蔡豔芳真的太美了,因此很容易被人記住。不論是曾經的親朋好友,還是債主。

  當時還是千禧年/前,治安尚且有些混亂。母/子二人住在軍/區大院時,債主還不敢放肆,誰敢在部/隊頭上動土?但他們住到外面時,一些麻煩就找上/門了。蔡豔芳是個要強到父母幫還債都不願意的女人,長得比花還美,脾氣比鐵還硬,因此自然不願屈服,被/逼到極處時,情急之下就要拼命,拼命拼不過就要跳樓。畢竟是軍人遺孀,債主也怕鬧出人命,因此只能退去。這一局是她贏了,但這樣巨大的精神刺/激、長期的精神情緒壓力與過/度操勞,卻終究是種下了禍根。在那之後不久,她得了精神分/裂症。

  幾乎無解的疾病。以當時的醫/療技術水平,不可能痊癒。

  當時大家都對精神疾病沒多少概念,只以為她是受了驚嚇,過一段時間就好了——就連蔡豔芳自己也是。於是在這一段時間中,蔡豔芳一直徘徊於債主上/門的那一天裡,在那一天中,她差點掐死靳一夢,差點砍死她父母,差點把上/門家訪的老/師和搭訕的路人推到馬路上的滾滾車輪下,而最後一位報了警。終於她被強/制隔離,關到精神病院治療,自那之後,靳一夢就很少再見到她。當時是1990年,另一個宇宙的這一年裡,李/明夜還沒有出生,而他也不過10歲。

  蔡豔芳的狀態時好時壞,最好的時候甚至被接回了家——然後她認為自己已經痊癒,便偷偷停藥,試圖重新回到社/會,能夠自食其力。這也是靳一夢對她印象最深刻的一段時期,是自他有知以來,她對他為數不多的一些溫柔。可惜好景不長,停藥後她的精神疾病再度發作,她隱瞞不說,努力偽裝,以為自己能靠意志克服,可惜她的意志無法戰勝疾病。她又被送回精神病院,而她的病也因此愈加根深蒂固。

  那是最便宜的一家精神病院,其目的並非治療,僅是看/守,形同監獄。但靳一夢沒有阻止,他那時才16歲,他明白姥姥姥爺也沒有辦法,因為他們已經沒有錢了。這對老人已經為子孫傾盡所有。

  每當靳一夢迴顧自己的一生,都認為自己所做的最自私的事情,就是考離——更準確的說法是逃離。他逃離了北/京,去新的地方,尋找新的開始。那是種自毀般不顧一切的強烈衝動,新生或是死去。後來他開始掙錢,並不多,雖然沾染人命,他卻勉強算是安心,作為兒子他救不了老媽,至少也得給她換一家更好的醫院。隨著錢也越掙越多,醫院也越換越好,終於他看見一飛沖天的機會……一步的急功近利,最終導向萬/劫/不/復的結局。

  靳一夢上次回原生宇宙,主要是處理他的遺產。他得到了一個令他欣慰的數字,足夠家裡人富貴一生。老媽姑且不論,不要再變壞就很好了,他對她的希望是過得舒服就行,儘量能治好……但他衷心希望姥姥姥爺在辛勞一生後能擁有一個安穩的晚年。

  直到四十多分鐘前,這兩個希望中的一個破滅了。彼時他在白塔大廳中,身邊是李/明夜,陳柏則在他面前。休個假回趟家本不是什麼大事,他卻突然來送他,臉上笑嘻嘻的,眼眸深處暗藏忐忑。

  “歡哥,啊不是,夢哥,我得跟您說個事兒。是這樣,我上次回去的時候……你姥爺……你也知道,他年紀大了嘛,身/體又一直不好……”陳柏被靳一夢瞬間銳利的眼神震得一激靈,招供般迅速交代道:“人已經沒了。”

  越是突發事/件,越是情緒激動,靳一夢便冷靜得越是迅速。這是他習慣成自然的條件反射。因此他沒有流露/出任何異樣的表現,只輕輕哦了一聲,問:“怎麼回事?”

  “這都得怪少秋!”陳柏立即回道,“是這樣,你那時候不是死了嗎?少秋把你找回來燒了埋在西山,還他/媽傻/逼兮兮地給你搞了個碑。他尋思碑上要是寫高歡肖誠這些,燒了紙怕你收不到,就覺得反正那幫老緬也不知道你叫啥,乾脆用的你真名……”

  “……”靳一夢著實有點無語。我把我自己埋得好好的,為什麼要挖出來燒掉,緬甸缺那一塊地嗎?不是,徐少秋為什麼要去挖他??他究竟是怎麼知道他死在哪座山裡,又是怎麼挖到他的???

  “然後呢,你也知道,平時老/爺/子那邊主要是少秋在照顧,但你以前偶爾還會回去過個年打個電/話嘛,這次四五年連個信兒都沒有,就只有錢一筆一筆地匯,時間久了老/爺/子心裡就打突突。結果去年,應該是去年吧,正好趕上清明少秋去給你燒紙,少秋的司機說漏嘴了,也不多就漏了一點,結果誰知道老/爺/子行動力這麼強。他一尋思,這西山,他們家老人也不在那兒啊,越琢磨越覺得不對勁,就自己偷偷去了,一查你名字,墓碑就在那兒豎著,當場人就不行了。”陳柏竭力裝得若無其事,但通訊裡的聲音洩/露了他的心聲——他感到非常難過,竟至於有些哽咽,“歡哥,少秋盡力了,真的。他是靠著我們一路升/官發財,但也沒有虧待我們。我這次回去,他把我們兩家子人都照顧得很好,就只有老/爺/子出了事,但他也是沒辦法。對了,他還給你/媽換了個護工,之前那個退休了嘛,現在這個我驗過,人還不錯,老實本分。”

  “把她姓名電/話給我。”靳一夢的聲音冷靜依舊,“這次回去以後就用不著她了。醫生治不好我媽,我給她治。”

  “你給她治?”陳柏一怔,旋即恍然,“哦,難怪你這次回去要帶上嫂/子。”壹趣妏斆

  “我說的是我給她治,你別說漏嘴。”靳一夢警告道。他既不缺精神系功/法,又不缺物質系功/法,解決精神分/裂症的生理和心理性/病變根本就是手到擒來。李/明夜知道蔡豔芳有病,但他仍然希望李/明夜能直接見到一個正常的蔡豔芳,而不是迷糊呆滯的病人,或歇斯底里的瘋婦。

  “好,保證不讓嫂/子知道。”陳柏便笑了,“阿姨要是真能好……嗨,總算有件好事兒了。”

  ——此時此刻,靳一夢正在監控室裡,屏幕上是蔡豔芳,身邊是徐少秋和護工,還有療養院的住院醫師和數名領/導。除了靳一夢之外的所有人都很緊張,所有人都在看他,他在看監控,而蔡豔芳……

  蔡豔芳在看一把椅子。

  雖然監控的分辨率很有問題,但這間病房看起來仍然乾淨而舒適。這是一個附帶盥洗室的單間,東西並不算多,卻有空調和電視。床腳、桌角等尖銳部位都用海綿層層包裹,所有電插頭都上了鎖,所有架子都做了額外加固,窗戶也被鎖死,只能開一條僅容手腕通/過的小/縫。電視正在透/明塑料櫃裡工作,屏幕上放著連續劇,都市愛情劇,蔡豔芳卻沒有看電視。她仍然看著那把椅子。

  “本來,本來……確實不應該有這把椅子的。”住院醫師結結巴巴地解釋,幾乎有些語無倫次,“我們所有病房裡都沒有放椅子,都是有人要用才帶進去,用完了就拿走。椅子是活動物體,以前出過事嘛,尤其是您母親這樣沒有束縛又有一定攻擊性的病人,雖然看起來恢復得不錯,但還是得小心。這個事情我們也宣貫過,但是,但是……”

  “我才離開不到5分鐘。”護工忍不住哭了出來,“芳姐經常藏藥,把藥片壓在舌/頭底下或喉/嚨裡面,就是不肯嚥下去,我一不注意她就吐掉。這次就被她吐掉了,藥吐到地上髒了,我就只能再去領藥。我就離開了5分鐘……”

  靳一夢注視著監控中的蔡豔芳。在通俗認知中,精神病人基本都是蓬頭垢面、形銷骨立的悽慘形象,但她頭髮整齊,甚至還有點造型,可見經常修剪;她的衣服很乾淨,身材幾乎算是豐/腴,可見照顧精心。得益於以上兩點,年近60的、被精神病和生活重擔折磨了三十年的蔡豔芳,在粗糙的視/頻畫面中仍然很是清秀,依稀可以看出年輕時曾擁有怎樣震懾人心的美貌。她靜靜地看著那把椅子,身軀微微晃動,數次抬起手又放下,似乎打算做什麼,又執意不想這樣做。

  “我猜測,您母親應該是又出現了命令性幻聽的症狀。”醫生說道,“她正在同它對抗。”

  忽然間,蔡豔芳急速抬頭看向病房的門,下一刻她衝向那把椅子,將其一把抓起,撲向窗戶。這時病房的門才被打開,護工回來了。她離開時根據條例規定鎖上了門,這使她失去了阻止悲劇的最後機會。護工尖/叫著衝向蔡豔芳,但她已經用椅子砸碎了窗戶,然後……

  視/頻裡只剩下癱倒在地的護工。屏幕前的所有人都看著靳一夢,緊張萬分。就連徐少秋也是。

  靳一夢沒有任何表情,“麻煩給我倒回去再放一遍。”他的聲音很平靜。領/導還沒有開口,值班人員便直接開始了操作,很快蔡豔芳就又回到了屏幕上。

  又是一遍放完。靳一夢沉默了片刻,“再倒一遍。”他的聲音仍然平靜從容,但眾人都意識到了什麼,於是方才還有些許交談與咳嗽聲的室內一下子徹底安靜,好像被奪走了空氣。護工迅速抬手捂住臉,渾身哆嗦,淚流滿面,醫生眨了眨莫名泛紅的眼眶,移開視線。

  “我來。”徐少秋啞聲說道。他擠開值班人員,低下頭操作電腦,在蔡豔芳距離鏡頭最近的那個畫面按下暫停。“你們這邊,平時的監控有嗎?回頭我讓人來拷一份——”

  “不用。”靳一夢搖搖頭制止道。

  於是徐少秋便也安靜了下來。沒有人離開,沒有人說話。靳一夢靜靜地注視著屏幕上的蔡豔芳,約兩三分鐘後,他終於閉了閉眼,復又睜開,再度開口:“這不是你們的錯。你們盡力了,把她照顧得很好。”他隨後看向醫院領/導,“但我還是建議你們給窗戶裝上柵欄。”

  “是,我們有考慮過,但也有家屬反映,這看起來像監獄,對病人的身心健康不利。”領/導苦笑道,並立即作出保證:“我們會盡力想出兩全其美的方法。”

  靳一夢點點頭,看向徐少秋:“我媽她,已經火化了嗎?”監控時間顯示這件事發生於4個月前。

  “我已經處理好了,她……也在西山。”徐少秋頓了頓,“跟蔡老/爺/子一起,就在他旁邊。”

  那就是都燒了。靳一夢目光一黯,但也沒有再說什麼。“你處理得很好,麻煩你了。錢我會打給你,不能讓你勞心勞力又勞錢。”他拍了拍徐少秋的手臂,轉身打算離開,身邊圍著的一圈人下意識讓開一條路,“還有證/件的事情,我回頭髮資料給你,幫我弄一下。”

  “哎,你幹嘛去?”徐少秋追了上來,“你是不是又想玩失蹤?你還沒給我解釋,你——”

  “這幾天我應該都會在北/京,有的是時間解釋。”靳一夢沒有停步,但也沒有甩開對方。在踏進電梯之前,他陡然間停住腳步,望向走廊外……這裡是9樓,走廊外唯有虛空,以及盛夏的熾/熱陽光。

  “怎麼……”徐少秋話語忽然一頓,接著便往外一擠,擋在靳一夢與走廊欄杆之間。電梯裡的人疑惑地看著二人,幫他們摁住了開門鍵。徐少秋做了個手勢,示意自己二人等下一班電梯,於是門就合上了。

  靳一夢瞥一眼徐少秋故作若無其事的緊張神情,笑了笑,掏出煙自己點了一支,然後遞了一支給他。“我沒想跳樓。”他解釋道。況且這個高度也摔不死他。

  “這可說不準。”徐少秋點起煙,深深吸了一口,“小時候的事情你還記得嗎?你搬走了,我們還老是去找你玩兒。反正又不遠嘛!結果門衛看我們煩,不讓我們進,那就只好你出來。你姥爺家大院裡西邊那堵牆,兩三米高吧,看著就嚇人。你有門不走,每次都從那兒跳出來。”他的語氣很輕/松,很顯然,他在竭力說一些愉快的話題。

  “那個牆啊,我記得。”靳一夢笑了笑,呼出一口煙氣,“你知道我為什麼不走門,每次都爬那堵牆嗎?”

  “嗯?”

  靳一夢附到徐少秋耳旁,用揭/露秘密的語氣悄悄說道:“因為我怕高。”

  “扯!”徐少秋壓根就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