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0 章 190

 自李唐建國至今,何曾見過這樣的將軍拜見。

 後方歸來的隊伍還在朝著此地行進,也依然在以齊整的軍容彰顯著大唐的強軍風範,唯有她已身在此地。

 但大概在這一出驚變面前,誰也沒法將目光從面前這小將軍的身上挪開。

 她說是說的末將不錯,只是今日場景乃是天子親自出迎,慶賀她大破吐蕃的赫赫戰功之時,這句話便當真很難聽出多少自謙的意思。

 相比那句“末將李清月”,恐怕還是那句“我回來了”,更像是發自本心的說辭。

 可她也確有這個資本,做出這等當先而來的舉動!

 李治本想下意識出口一句“哪有將軍跑在下屬前面這麼多”,卻在尚未開口的時候,被皇后在長袖的遮掩之下掐了一把,立時將這句話給收了回來。

 武媚娘低聲,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說道:“阿菟赤子心性,難道陛下要落她的面子不成。”

 李治:“……”

 是啊,這是他們的女兒!

 比起尋常將軍重兵在手,在這等天子出外迎接的場合中手執重兵而來,與天子分庭抗禮,他更樂意看到的,自然還是這樣的表現。

 這稍有些沒規矩的真情流露,何嘗不是這最特殊的將領與天子的親近表現。

 或許是因為日光耀目,在方才安定策馬疾馳至面前的行動中,他的視線之內也能看到這道雀躍的身影,劃開了一道鮮活異常的軌跡,帶來一種直擊心靈的震撼。

 李治也不得不承認,當他自己還抱恙在身的時候,子女的縱意馳騁、英姿矯健便無疑是對他的一種莫大慰藉。

 尤其是,面前的安定!

 她正如自己的乳名一般來上了一出虎嘯山林,也一如她的封號一般帶來了邊境安定,將這份尤合時宜的軍功帶到了他的面前。

 順著皇后攙扶的力道,這位李唐的陛下一步步自華蓋御座之上走了下來,走到了凱旋的將軍面前,伸手握住了她的臂膀。

 “回來就好!”

 順利回來就好。

 這是他的將領!

 誰又能想到,這副尚且單薄的身板竟已能支撐起大唐的一隅,也能將他本沒報以太大希望的戰事以這等方式結束。

 隨著李治這個天子降階的舉動,擔負起儀仗重責的奉宸衛頓時發出了一陣響應的呼和之聲。

 御駕之後的天子旌旗隨之振動,又被這北風吹鼓作響,形成了一片獨特的聲潮,響徹於這長安一十里外的郊野之地,正與那遠道而來的行軍成相互應和之勢。

 而在眾人的視線中,被簇擁於中間的帝后與將軍迎著這份聲潮又往前走出了一步。

 那是李清月順勢握住了李治的另一邊,“阿耶阿孃,我們去迎接其他的將士們!”

 李治應道:“好,我們走!”

 此情此景之下,誰能不為之裹挾呢?

 李治也不免覺得,自己身上的沉痾,彷彿已隨著

 這個年輕的聲音被暫時摒棄在外,驟然有了邁步相迎的力量。

 與此同時的人群之中,李弘朝著這個方向看來,望見這金光翻湧中的一幕,也只覺一陣說不出的羨慕。

 旁人對他的尊敬,大多源自於他的太子身份。

 在廢太子李忠被處死之後,陛下對於非皇后所出子女的漠視已盡數彰顯於檯面之上。一聖臨朝的到來,更是讓皇后的地位非比尋常的穩固。

 這份政治同盟之下,太子東宮的話語權固然有所削減,但沒有人會覺得,當陛下已將那樣多的信任交付於皇后的時候,太子還能丟掉這個儲君的位置,也就讓李弘行走於外朝,得到的盡是對他這位儲君的優待。

 可去掉這個身份,他還有什麼呢?

 修編《瑤山玉彩》並不只是他一人之功,甚至換一個稍有學識的文人也能承擔起這個責任,更像是一種給皇太子鍍金的方式。

 他為阿耶數次監國,但這其中真正能算是政令上的創舉,真可以說是微乎其微,至多就是安分地端坐在上位,負責意見的批覆。

 反倒是安定這個妹妹,就算剝離開公主的身份,她也已是名副其實的大都督、行軍大總管,以及一個——在今日場合之下能得天子相迎、能得萬人敬仰的大將軍!

 在這帝后與公主相攜而行,迎面是隨後翻身下馬行來的蘇定方、薛仁貴、唐休璟等將領的場面裡,他這個太子其實完全沒有一點從中插足的空間,只能算是這周遭旁觀喝彩的看客之一。

 甚至,比起在後方討論起能否效仿安定所為的宣城公主與周王李旭輪,李弘他還要……更不自由一些。

 偏偏他絕不能在此時有任何一點煞風景的舉動。

 他早熟而聰慧,知道父母在與前朝的博弈平衡中做出了何種努力,也知道今日的這出得勝到底有多大的意義。

 此刻那方鎏金華蓋的移動,昭示著一位陛下以及那當先趕回的小將軍身在何處,宛然已與另一方循循而來的兵馬交匯在了一處。

在另一方,則有著戰功赫赫的邢國公,有戴罪立功的薛仁貴,有入藏歸來的文成公主,有前來與大唐盟好的邊境小國王女,還有那些為大唐出生入死的將領,正在陸續下馬下車,拜謁這大唐的主人。

 那是一種無有爭議的盛世景象啊……

 “安定公主有些反客為主了。”李弘忽然聽到身邊之人低聲開口。

 他連忙朝著身旁的郝處俊提醒道:“中護慎言!”

 郝處俊作為太子右春坊中護,在李弘的太子東宮中地位不低。左相許圉師包庇於其子許自然的殺人遭到貶官,作為其外甥的郝處俊倒是並未遭到連累,反而因其精通《漢書》的緣故深得李弘器重。

 李弘心思敏銳,並不難猜到郝處俊對妹妹的這句敵意從何而來。但為免這貶官風潮又波及這些文人的身上,他也只能權且做出個警告,當做太平無事的樣子。

 又或許,這份庇護也是因為他沒覺得郝處俊說錯了話。

 安定的先一步

 折返,並不僅僅讓她在父親面前先得到了最特別的接待,也讓她在攙扶著天子行到陣前的時候,彷彿在無形之間完成了從臣到君的站位轉變。

 李弘下意識地往前走出了兩步,前頭的扈從因察覺到太子的靠近,為他讓出了一條路來,便正好讓他看到了前方的景象。

 為顯示天子對將士的優待,禮官已在御駕止步中呈遞上了酒水。

 當蘇定方接過這杯御賜酒水的時候,安定依然站在天子的身邊,讓這兩位將領之間的待遇,好像以奉酒托盤劃出了一道鮮明的界線。

 正如郝處俊所說,這是反客為主。

 也是一種,在今日的場合中,並無人會覺得不妥的反客為主!

 “太子……”

 “你別說了!”李弘皺著眉頭打斷了郝處俊的話。

 不,他不該這樣想的。

 阿耶曾經說過,阿菟再如何統兵四方,也會是他的臣子。她的戰功,也是他能坐穩太子之位的重要憑證之一。

 所以作為回饋,他也該當做一個好兄長,為妹妹的前途多盡一份心力,就如同阿耶當年在猶豫於是否要對妹妹破格敕封的時候,他所做的那樣,繼續維繫這份密切的親緣關係。

 實在不該因為這些別有用心之臣的挑撥離間,便放任自己心中的嫉妒情緒蔓延開來。

 他掩唇重重地嗆咳了兩聲,只覺肺腑之間一陣揪心的疼痛。

 在緩過這一陣後,他抬頭便見妹妹已伸手拿過了那托盤之上的最後一隻酒杯,重新站在了臣子的那一邊,好像並無什麼僭越的表現。

 果然,還是他想得太多了。

 ……

 “安定,”李治察覺到這個動作,做出了警告,“你還沒到喝酒的年齡。”

 李清月理直氣壯:“年齡不年齡的姑且另說吧,今日阿耶你這位天子尚且破格出城來迎,我這個做將軍的怎麼就不能破格飲酒以示回應了。規矩是活的,總也得看看是什麼場合吧。”

 她一點也沒有將酒杯鬆手的意思,繼續辯駁:“再說了,若是我不能喝酒的話,那換個理由好了。伊麗道行軍副總管阿史那將軍乃是出自我的舉薦,可惜她如今為協助郕國公穩定邊疆局勢並未回來,沒能沾上這天子出迎的光,那就由我代勞吧。”

 李治剛想阻止,就見李清月已舉杯祝道:“我謹以此酒,祝我大唐邊境安寧,叛賊宵小不敢來犯!”

 她扭過頭去,對著蘇定方授意:“我猜蘇將軍也是這麼想的,對吧?”

 蘇定方並未猶豫地接了上來:“臣也恭祝陛下聖體安康,海內清平。”

 李治微微一怔,旋即朗聲笑道:“好啊!我有一位將軍,何愁不能令四方來拜!”

 安定要以此酒,表示自己再非連飲酒都要遭到監管的孩童,那他成全對方又有何妨。

 李治心中的快意情緒,在眼見強軍列陣的景象時早已攀升到了頂峰。

 也讓他心中暗道,他雖確實不如他的父親能征善戰、調兵有方,但

 如今已非李唐開國之時,他能以將領鎮壓這份早年間過快擴張帶來的弊病,也未嘗不是明君所為。

 這份醺醺然的陶醉,甚至讓他忘記了被安定與皇后扶來前方的心緒微妙,也讓他暫時忘記了被迫以一聖臨朝方式穩固朝局的鬱卒,一時之間,他的思緒早已隨之飄飛到了金甲告捷於太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