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5章 要放點辣嗎

沈長空說這話的時候一改從前粗獷大咧的莽漢模樣,這雙威嚴的眼眸之中竟少見的浮現幾絲滄桑與思念。

他是想自己早亡的妻子了,眾人都知道,這些年雖然沈長空一直性情豪爽、從來沒對外提起過,可當初他跟白薇不打不相識的感情大家都是有目共睹,

當初沈長空到白家提親眾人都沒有想到,而白薇直接答應眾人也沒有想到,

但最後,

兩人沒有長相廝守這一點眾人仍然是沒有想到,

白家覆滅,白薇終日鬱郁,再加上生產時落下了病,在沈修竹幾歲的時候就去了。

薛臻白瞭然道:“是了,過去了這麼多年,該掃掃墓去了。”

說起掃墓,

沒怎麼說過話的挽醞忽然想起了什麼,停下筷子道:“嗯,許久不見,該去掃掃了。”

挽醞難得說出這種話,也很少去給誰掃墓,

當初親友因故亡去,他便在一直在折雲峰上待著,也沒有給誰掃過墓,

畢竟挽醞就算想掃墓,全家上下那麼多人的命,他也掃不過來,

至於時崢,這個人死的時候屍首被燒成灰,連劍也斷碎,哪怕是想立個衣冠冢,也沒有物品。

但是挽醞不說,不代表他不想。

薛臻白挑了個輕鬆的話題,調侃道:“怎麼了蕭貴妃,是不是想哥哥了?”

堂堂一個府主,嘴裡從來蹦不出什麼正經話,

桌上的其他人都等著挽醞甩薛臻白一個冷眼,結果卻沒想到當事人不但沒有半點被揶揄的惱火,反而平平淡淡的“嗯”了一聲,道:“想了。”

這話稀奇的讓其他人都睜大了眼,岑黎湊到顧客行耳邊悄悄道:“我幻聽了是嗎?”

顧客行呲牙咧嘴道:“大姐,你能掐你自己的腿嗎?”

青雲也對挽醞如此坦然的回答感到些許震驚,側身道:“你是說真的嗎?”

挽醞斜眼道:“我何時說過假話?”

緊接著,這位眾人眼裡喜怒從來都寒到地下三尺的年輕長老平靜道:“從前的靜心峰,是我們四個人,感情如此深厚,如何不想,如何不去看看?”

頭一次從挽醞嘴裡說出跟感情搭邊的話,實屬數年難得一見,提起故人,眾人也是心中百般滋味,紛紛收斂了笑容,閉上了嘴,柳如蘭更是心頭微動,吸了吸鼻子。

這邊的師尊平平靜靜,但另一邊的徒弟就不怎麼平靜了。

蕭御疏就這麼將挽醞的那一句“想”收進了耳朵裡,然後在腦海裡反覆循環,雖然他仍舊是面無表情,瞧著波瀾不驚,但是筷子裡的餃子就這麼被他夾爛了。

他旁邊的寒允卿吃的正香,見此便奇怪道:“你咋不吃了?跟餃子鬥什麼氣呢?”

對此,蕭御疏選擇以一個冷眼掃過去,抿唇不答。

寒允卿被他瞪的百思不得其解:“你還瞪我?”

蕭玉書不知道原裝哥怎麼了,在他有限的視角里,他只知道蕭御疏吃著吃著餃子就心情不好了,

總不能是覺得餃子不好吃吧?

“咱們的餃子不好吃嗎?”思索不到答案,蕭玉書只能悄聲在時望軒耳邊問道。

時望軒可是個精明人物,他聞言之後只消在蕭御疏明顯不怎麼好的臉色上瞄了幾眼,繼而再聯繫一下隔壁桌挽醞的話,

都是揣著心思的人,時望軒這個過來人有什麼不明白的。

低笑一聲過後,時望軒朝蕭玉書道:“不是餃子。”

“是醋少了。”

說罷,這位“好客”的男主當著一桌子人的面,將自己面前沒怎麼動過的一瓶醋放到了蕭御疏面前,還貼心的給人往碗裡倒了大半碗。

只聽時望軒挑著眉梢,故意道:“想吃醋直說就是了,桌子上多的是,都是你的。”

酸滋滋嗆鼻子的味道蔓延開來,蕭御疏機械轉頭,那雙疏離冷淡的眼眸淬了火,明晃晃的活像要燒人。

偏偏時望軒這時候揚著淺笑,丰神俊朗,正是一副“伸手不打笑臉人”的模樣。

看的桑禹嘖嘖咂舌,

誰人能想,在他筆下原本針鋒相對、勢同水火的兩人如今最大的較量不過也只是在一張桌子上坐著吃飯時耍點口舌之爭。

很顯然,

這場口舌之戰,是時望軒這個男主佔了上風。

“哎,對了,你們還記得之前給蕭玉書寫情箋的那個小姑娘嗎?”

不對,

戰事突然有變。

只見這時,薛肆不知出於什麼心理,突然在眾人面前提起了之前給蕭玉書在學府裡送情箋的圓臉小姑娘。

黃鶯想了想,道:“是那個臉圓圓的,眼睛也圓圓的,個子小小的姑娘嗎?”

薛肆咧嘴一笑,道理:“哎對對對,就是她。”

哥!

你幹什麼?

蕭玉書一口餃子卡在嘴裡咽不下去了,轉頭朝身旁青年悄悄瞟了一眼,

果不其然,

方才還笑的輕狂的時望軒瞬間笑不出來了,

蕭玉書默默嚥了嘴裡的餃子,然後朝薛肆隔空投了一個非常難以言喻的質問眼神:

你幹嘛!

薛肆似乎也是故意的,還正面朝時望軒昂首道:“哎,時望軒,你之前跟蕭玉書坐在一起,還住一個宿舍,你知道蕭玉書回信上寫了什麼嗎?”

“那個小姑娘收到回信後可開心了,也不知道上面寫了點什麼......”

沒想到薛肆居然這麼敢說的桑禹保持著一個餃子剛要送進嘴裡的姿勢,瞪大了眼睛。

臥槽!

你踏馬的真敢!

朝著男主貼臉開大!

黃鶯敏銳注意到了時望軒驟變的臉色,默默嚥了口唾沫,然後朝丹姝低聲道:“咱們這個時候,當著時望軒的面說這個真的好嗎?”

丹姝同樣被薛肆的驚天發言給暗暗驚道,悄無聲息的給黃鶯比了個噤聲別說話的手勢。

而一直熱衷於看各種大戲的沈綰竹興致勃勃的嗑著瓜子,邊磕邊興奮道:“當然不好了,薛公子明擺著就是想氣氣時望軒的,把蕭玉書夾在中間,這場大戲,嘖嘖嘖......”

“夠勁兒!”

黃鶯有的時候真的很難理解沈綰竹這種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心理,

她可怕薛肆跟時望軒兩人一言不合打起來再掀了桌子,所以趁著火還沒燒起來,趕緊多夾了好幾筷子菜,想著能多吃點就多吃點。

巧了,

另一邊的桑禹也是這麼想的。

兩人飛速夾菜、唯恐不測的舉動有不約而同之妙,非常默契,默契的讓沐辰舉著筷子無從下手。

桑禹也知恩圖報,還知道往自己碗裡夾一筷子之後再往沐辰碗裡夾同樣的一筷子,主打一個“我有的你也有”。

而沐辰停在半空中的手頓了頓,最後選擇了默默吃桑禹給他夾的菜。

薛肆還在繼續道:“那個小姑娘以前在修行上沒有太多造化,卻在收到蕭玉書的回信後,不知怎的,突然發憤圖強,修為那是步步高昇,最後留在學府裡做小老師了......”

“哎,時望軒怎麼不笑了,是生性不愛笑嗎?”這邊的薛肆雙眼滿是亮堂的挑釁,光明正大的在時望軒身上放大招。

於是時望軒碗裡的餃子也不出意外的被腰斬了,

這還沒完,

同等聰明的蕭御疏立刻摸到了反擊的機會,慢條斯理又舉止優雅的把自己面前的這瓶醋放到了時望軒面前。

“咚”的一聲,不大不小,倒是惹來了時望軒沉沉的目光,然而在對方咬牙切齒、風雨欲來的神情之下,蕭御疏淡定開口道:“都是你的。”

說罷,似乎是覺得不夠,蕭御疏還把擺在寒允卿面前的那瓶醋搶了過來,也擺在了時望軒面前。

蕭御疏道:“蕭玉書,看見了嗎?時望軒喜歡吃酸口的。”

大氣不敢出的蕭玉書:“......”

被貼臉懟上大招的時望軒:“......”

“哎!”

被搶走醋的寒允卿不樂意了,這位領會不到身旁激烈硝煙戰火的小登一拍桌子道:“你拿走了我的醋,我吃誰的醋?”

生怕寒允卿再在這種緊張時刻多添一份亂,沈修竹趕緊把自己的醋推到了寒允卿面前,並連連道:“我的我的,你吃我的。”

“給,都是你的。”

聞言,沈綰竹跟黃鶯默契對視了一眼,

這話總聽著怪怪的。

“哎,時望軒怎麼不說話了?是生性不愛說話嗎?”這邊薛肆的挑釁還在繼續。

蕭玉書坐不住了,出聲道:“咳咳,差不多得了。”

他道:“我那封信上也沒寫什麼,既然人家小姑娘給我認認真真的寫了,於情於理,我也該給對方認真的回答。”

“並不是什麼有來有回,只是一種禮數。”

蕭玉書說的從容,還順帶給時望軒夾了點菜。

“做了老師也挺好的,教養弟子,是一個亮堂堂的陽關道,”蕭玉書這時坦然笑道,“我就不行了,沒有旁人有情就說的膽子,也沒有那股子往上要強的勁兒,就只想著偷個懶,跟時望軒往後遊山玩水,兩個人悠閒自在。”

滿分!

這絕對是滿分答案!

桑禹親眼見證一個男人臉上由陰轉晴的全過程,

他忍不住附和道:“說的真好啊!誰不想遊山玩水呢,我還想往後出去在山林裡當個獵人,不對,森林之王。”

黃鶯戲謔道:“六師叔,怪不得七師叔跟你過不去,七師叔喜歡養小動物,你倒好,喜歡獵小動物。”

桑禹趕忙道:“嗷呦,嗷呦,你快少說兩句。”

“鶯鶯小鳥一樣的名字,怎麼話禿嚕的這麼快呢......”

桑禹不經意間的話卻引起了黃鶯心中的奇怪,

其實桑禹這個長老在她眼裡一直

都有點奇怪之處,可直到此刻這種奇怪在才被再次放大。

鶯鶯小鳥,

那是之前在學府裡,那個同樣喜歡看畫本子的清秀少年給黃鶯起的外號。

也許只是個稀鬆平常的巧合,可很多巧合湊在一起,逐漸引出了黃鶯對於桑禹跟姬金寶這兩個人身份的懷疑。

小姑娘是純率了些,可不代表那些明顯的細枝末節一個也注意不到,

饒是如此,黃鶯也選擇了隱瞞不提,

算了算了,

這段時間奇奇怪怪的事情太多啦,

但只要大家都在、好好的就好了。

“六師弟,你做什麼去?”

幾人說話間,胡先默默站起了身,丹姝見狀,隨口問了一嘴。

胡先在桌上一直沒怎麼說話,只低著頭吃飯,都快把頭埋碗裡去了,想來應當是自己還有點不好意思。

聽見丹姝說話,胡先咧出一個笑來:“二師姐,我去盛點餃子湯。”

這時丹華也端起了碗,道:“師姐,我也想喝。”

令柔卻忽然接過他的碗,道:“我幫你去盛吧。”

丹華:“?”

丹姝低咳道:“謝謝你五師姐。”

“謝謝五師姐。”丹華咬著筷子頭道。

令柔端起碗,朝胡先笑嘻嘻道:“走吧六師弟,正好一起。”

煮餃子的鍋還在小院裡臨時搭起的灶臺上溫著,離吃飯的桌子也就離著二十幾步路,雖然不怎麼遠,但隔著一層柵欄還有這一小截路,也足夠兩個站在鍋前的人說些悄悄話了。

“五師姐......”

胡先端著碗,站在鍋邊猶豫了會兒,這才低低出聲道。

令柔正在熱鍋裡的湯,聞言她轉過頭,腦後的兩個麻花辮被帶動晃了晃。

“怎麼了?”這個看起來乖乖巧巧的小姑娘問道。

看著對方乾乾淨淨的俏皮面龐,胡先在桌上一直醞釀在舌根裡不知道該怎麼說出口的話又憋住了。

他知道,坐在這張桌子上的人沒有一個是真心實意排斥自己的,

但他也知道,有些事情還是不如暴露前過的安然自在無拘無束,

在這裡混了那麼多年,如今也差不多一切落定,胡先覺得自己也該從哪兒來的回哪兒去了。

所以他吃飯時少見的默不作聲,其實是在籌備道別的話。

胡先喜好玩樂嬉鬧,所以那些令人傷感的離別話他說不出來,就算是道別,估計也就是草草講一講,然後正如一開始的那樣,

他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混進玄天宗,也該在無人察覺的情況下離開。

因此,

“五師姐,我有些話想說,”胡先收斂目光,盯著面前逐漸沸騰的湯,他刻意壓低了聲音:“吃完這頓飯,我就要走了,也不多說什麼了,到時候還請你替我同其他人道個別。”

令柔的手原本已經拿起了鐵勺,可卻又放下了,

她“嗯”了一聲,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後才緩緩抬手,先將丹華那一碗盛了出來,隨後接過胡先的碗。

胡先的話還在繼續:“五師姐,我之前的隱瞞,也是為了不想惹出什麼是非。在玄天宗的這些年,我們在一起玩的很好,但是我不能一直在這兒。”

令柔又“嗯”了一聲,還是沒有說話。

“五師姐,往後......我就要回合歡宗了,可能會在宗門裡待著,也可能出去四處遊歷。”

“嗯。”

“五師姐,我......”

“要放辣嗎?”令柔終於說話了,拿著胡先的碗,轉頭問道。

突如其來的問題把胡先後面的話打了個岔,使他頓了頓,可他又想趁著這個機會把後面的話先說完,於是沒有第一時間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接著道:“五師姐,你先聽我說,等一會兒收拾桌子的時候......”

“那你要放辣嗎?”眼前這個小姑娘端著盛好的、冒著熱氣的餃子湯認真問道。

胡先的話再一次被她打斷,在令柔身上,他忽然有了種對牛彈琴的莫名錯覺。

“五師姐,你先聽完我的......”

“我說,你的餃子湯要放點辣嗎?”令柔端著胡先的碗,熱熱的白氣拖著她白皙的面龐,“除了丹華的身體特殊,其他人都放了辣了。”

小姑娘的雙眸水洗過似的,清清亮亮,水水靈靈,是肉眼可見的乾淨,乾淨到裡面似乎什麼都沒有,

可對方的眼神太過深沉,像是在世間沉澱多年的木,扎著堅實的根,卻依舊生機勃勃,在朝上映著太陽冒出新芽。

這雙看向胡先的眼睛飽含了太多東西,

面對胡先的話,令柔一句挽留的話都沒有說,隻字未提,甚至連委婉的語氣都沒有,可那眼神卻是異常堅定,

裡面只有一句話:

“你要放辣嗎?”

玄天宗七峰弟子都能吃辣,你是我們的六師弟,應該也

能吃辣。

胡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該說些什麼,令柔的意思,他在大鍋裡沸騰的一串又一串氣泡中終於琢磨了過來,

“......五師姐啊。”

“要不要放辣呢?”

這胡先還能說什麼呢?

說來也是好笑,

合歡宗上下能吃辣的弟子很少,因為辣子會影響容貌,但偏偏如今的宗主就好辣,

“那就放點吧。”

“好。”

更好笑的是,

這個好辣的宗主最後還跑到了大名鼎鼎的玄天宗,做了個名不見經傳的俏皮小弟子,

自此以後,或許數年都要在這裡待著了,

也或許,合歡宗也該找個新的宗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