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開場

因為此前那場(被自己引發)的亂子,禁城門口一度守備空虛。

趁著那群負責的玉帶衛頭疼之際,聰明的章魚甚至沒有在禁城門口乖乖排隊等待安檢就帶著自己人見縫插針地混了進來,全然不顧一旁的曾叔幾番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他們一連穿過了幾道厚重的門,兩旁硃紅色的宮牆足有幾米之高,漆色猶如凝固的鮮血。

仰頭望去,此處所能見到的天空被高牆分割成一條條細細長長的模樣。

即使這片昏黃的天空中偶有歸巢之鳥飛過,站在此處的人也只能短暫地窺見一個小小的深色掠影,稍縱即逝。

“我覺得這種地方真的很適合巷戰,它這幾處牆壁的設計真講究!”

突然間,同來的一位名叫季陵諾的府軍無端感嘆道。此人看上去不比本任定北侯大多少,面容俊朗,額角垂下的幾縷髮絲有些微的捲曲。

聽聞此話,章魚琥珀色的眼睛頓時亮了好幾瓦,“哦哦?此話怎講!”

季陵諾伸出手朝著四面八方比劃著,“你看這邊幾堵牆的分佈,我們這麼多人走在裡面雖感覺有些逼仄,但在我看來,其高度與角度顯然都是歷經戰場之人設計的。如果在此處設一個點,可僅憑一人之力就同時擋住由外至內三個方向湧上來的敵人。”

“哇,這麼有意思啊!真想什麼時候在這裡打起來試試手感!”

“……”

依然與眾人格格不入的曾叔暗地裡瞟了眼一旁的文銜禮,對方的臉上毫無波動,似乎對這種話習以為常的文銜禮。看到這裡,這位倒黴的年長者不由得重重嘆了口氣。

再一次,他反思起自己那日到底一時不慎上了什麼賊船。

很快,定北侯府一行人來到了太和殿前的廣場處。這是整個禁城內面積最廣闊的宮殿,也是章魚們不得不輪流上班的地方。而在其正前方,則是這裡最大的廣場。

畢竟此次宴席的規模之大,縱使放眼大昭整段歷史也甚為罕見。

蓋因今日邀請之人著實過多,禁城之中沒有一座宮殿能夠將這麼多人同時囊括在內,故而起碼有大半人的席位被安排在了殿外。

比人還要高的宮燈被架設在各處,分明已是黃昏時分,但跳動的火光將這片區域照徹到恍若白晝。

一張張木質長桌在廣場上依次排開,煞為壯觀,一大批著裝鮮豔的侍女與宦官如辛勤的蝴蝶在長桌間來回穿梭,卻依舊是手忙腳亂。

桌面上早已鋪設了錦緞所制的華美桌布,而桌上則擺滿了各式珍饈美味。種種佳餚琳琅滿目,香氣撲鼻,且每一道菜的模樣都極其精美,即使是京城中最好的餐館也難以與之相媲美。

雖然章魚對這些沒什麼味道的東西不算太感興趣,但架不住同來的府軍大多此前從未見過這些,一個個露出倍感新奇的神情。

此時,已入席者數目已經過半,充斥著各色人物。

其中最為醒目的,便是一個衣著華貴的圓臉中年人,只見此人衣服上繡著金線,腰間配著瑩潤的玉石,就連他的頭髮絲都散發著某種富貴的氣息。

雖然一看就身家顯赫,但這個人的臉上不見絲毫倨傲,其人無論面對誰都是一副滿臉堆笑的表情,顯得尤為親切,頗為容易令人卸下心防。因而此時此刻不少人都自發地選擇與他攀談。

迎來送往間,這人僅用寥寥幾句便再度結交了幾位新的朋友。

可說著說著,當那中年人看到路過的定北侯等人後,他先是一愣,隨後毫不猶豫地站起身,朝著素不相識的他們鄭重地施了一禮。

“那是誰?”章魚有些摸不著頭腦地甩了甩尾巴。

“我也不認識,不過觀他領口精巧的八寶暗紋,想來此人是錢家之人。錢家日前號召城內糧鋪開倉向朝廷獻糧,此舉為聖人親口稱讚。”

文銜禮一邊強打起精神衝著這素不相識之人拱手回禮,一邊悄聲衝著章魚開口道,“對了,你應該知道錢家和我們關係匪淺吧?”

“我應該知道嗎?”這種動物不假思索地反問道。

聞言,文銜禮忽覺眼前一黑,興許是前途無亮的緣故。

又往前走了幾步,只見一眾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蘇誼帶著自己一眾愛心氾濫的同僚們湊在一個差不多七八歲的小女孩旁邊,正說著什麼試圖逗笑對方。

注意到對方分外稚嫩的面龐,章魚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原來今天是可以帶家屬的嗎?那我說什麼拼死也要把我妹拽過來,否則憑什麼就我一個倒黴……”

不等文銜禮開口,原本走在另一側的季陵諾扭過頭打量了一下對方,旋即他率先篤定地搖了搖頭。

“不,那小姑娘並不是家屬。我記得她是在聽聞其父被剌戎所殺後自請從軍,這一義節之舉引發了不小的聲量。只不過最後因其年紀太小,貌似被楚國公安排去打雜燒火了。”

沒作聲的文銜禮向對方投去感激的目光,而曾叔盯著那依舊面無表情的小女孩看了許久,突然間,他滿是遺憾地嘆了口氣。

唯有對整件事不甚瞭解的章魚茫然地眨了眨眼,片刻後他一邊環顧四周,一邊毫無徵兆地垂下了自己的尾巴。

此處沉默寡言者有之,滔滔不絕者亦有之,富貴者有之,貧窮者有之,男女老少均有之,三教九流皆囊括其中。

“雖然宮裡的旨意原話是‘凡有功於國者,均有資格入宮赴宴’,但這樣看來,當初內廷遴選名單時還是挺講究的。”

已經隱隱混成了這隊人中領頭羊的季陵諾將指關節抵在唇前,意義不明地說著。

話說回來,雖然席間確有不少有意思的人,但總體數量最多的依舊是出身不同行伍的士兵。

而曾叔此前所擔心的丟面子完全是無稽之談,畢竟這群人中不少身上都帶著未癒合的傷疤,遠比丟了一條胳膊嚴重的比比皆是,甚至其中有些人已經達到了一個側影便可止小兒夜啼的境界。

“你看看,雖然說在這種地方少一個腦子的白痴不好找,但……”定北侯口中的話尚未說完,忽然有什麼人從後方重重地拍了拍這種動物的背。

齊雲開惱火地瞪了一眼自己依舊垂在一旁毫無作為的尾巴們,而後迅速扭過頭去。

對方是穆繇的副手。

只見那個曾經在一日之內把章魚連續打倒過十幾次的承讓此刻笑眯眯地衝他開口道:“臨出門前,楚國公大人還擔心您今晚又姍姍來遲呢,看來是他憂慮過度了。”

唐旋整個人從肩胛處到脖頸上都纏著厚厚的繃帶,但此刻他的精神頭看上去卻還算不錯。若非如此,想必穆繇也不會選擇帶他一同入宮。

“我也覺得穆師傅有時候太愛操心了!你說,這樣下去他會不會英年早禿啊?”章魚點了點頭,擺出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附和道。

*

“你說我不能和你們一起擠在這裡?憑什麼啊?”章魚衝著伴手禮不滿地抗議道,“明明我們都是一起來的!”

僅用了不到半個時辰就已經把全年的社交能量條都徹底消耗乾淨了的文銜禮絕望地看了眼堂而皇之坐在自己位置上的齊雲開,艱難地開口道:“位置的數量都是定好的,依照著當初報上去的名單,過一會會有內廷之人前來核實。而你本人的位置在最前首,同那些官僚勳貴們坐在一塊。”

聽聞此話的章魚依然抗拒地搖了搖頭,“我才不要再和那幫腦子有病的老頭子們繼續大眼瞪小眼!我看那幾張臉都看膩了!還是這裡比較好玩!”

“……但定北侯的那個位置總有人要坐,不然就會空在那裡了。”

“既然這樣,我們今晚可以換個位置嗎?不如你替我到前頭去,如果有人問起來,你完全可以對他們說你才是新任定北侯,之前是被冒名頂替了!”章魚看著伴手禮,真誠地發問道。

“你覺得我看起來有幾顆多餘的腦袋可以給人家砍?放過我吧,求你了。”文銜禮同樣真誠地回答道。

就這樣,遭到排擠的章魚不情不願地拖著長長的尾巴,穿過喧囂的人群,沿著漢白玉石階慢吞吞拾級而上,又跨過高高的門檻,他終於溜達到了自己應該坐的地方。

在戰時立下過功勞且身有官職者,均得以坐於殿內。遵“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的原則,殿內文官於左,武官於右。各自的座次依官職尊卑一字排開。

且與殿外幾人同坐一桌的情形不同,這裡每個人前都單獨擺著一張紫檀木案,桌上的餐具也具是金銀所制,燭光一照,分外閃耀。

就在這時,看到座次依舊被排在自己後一位的鎮南侯,齊雲開露出幸災樂禍的表情,隨後這種動物第一時間按照家族慣例放出了幾句嘲諷。

王煥倫臉色鐵青,卻拉不下面子和一個乳臭未乾的小混賬計較。

只不過此人絕非忍氣吞聲之人。但見王煥倫衝著自己的外甥使了個眼色,示意穆繇替自己出了這口氣。

但收到示意後,坐於章魚另一側的穆繇卻只是木著臉,輕輕地搖了搖頭。畢竟在當前的大殿內,沒有任何一個人類比他更瞭解眼前之人難以捉摸的本性。

何況今天來的那個還不算太熟。

楚國公雖不想主動招惹對方,奈何主動打過招呼後,定北侯竟猛然湊上前,一臉嚴肅地盯著他的臉看了良久。

正當穆繇疑心眼前之人是不是看出了什麼時,齊雲開終於快活地開口了,“穆師傅,rpg今天沒來嗎?”

“如果你口中那個古怪的字眼指代的對象還是葉兄,其人已於日前重回東海境內了。”穆繇一愣,而後任勞任怨地進行了解說。

聽聞此言,章魚的臉上流露出不滿的神情,“可惜了,跑得真快,本來還想找他玩呢!他應該挺有意思的。對了,那大菜葉子呢?他不會也在一夕之間長出腿跑了吧?我怎麼也沒在這裡看到他啊!我還想找他玩!”

穆繇嘆了口氣,繼而開口道:“如果你這次指的是梁王殿下,他雖未離開京城,但因自身宿疾,那位殿下罕少出席任何宴會。還有你以後的用詞能不能正常點?”

“好吧,不說這個了。對了,穆師傅要聽點好笑的事情嗎?我跟你說這件事得要從我今天在宮門口遇上了一個白痴開始說起……”

“……”

一段時間後,當嚴啟珏終於到場時,終於把當前所有腦洞暫告一段落的章魚意猶未盡地抹了抹嘴巴,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而被灌了一耳朵大昭笑話的楚國公卻以無比絕望的目光不斷地在自己手中帶著堅硬稜角的銅製酒觚和定北侯那張開朗的年輕臉龐上來回遊移,似乎在心底做著什麼格外艱難的抉擇。

*

如果這個世界來自於一篇無聊至極的小說亦或是部值得一項金酸梅獎的電影,那其中涉及宴會的篇章往往會是一場重頭戲。

相關原因如下:

一、宴會往往是奢華和豪華的象徵,可以通過場景的佈置、服飾的華麗以及美食的盛宴等元素來展現這一切。如果想要水字數或者湊時長,有經驗的人完全可以將高倍鏡頭對準宴會上的每一個裝飾、每一件衣裳和每一道菜,並挨個附上三百字點評。

二、這場景為躲在幕後的黑手們提供了一個較為廣闊的舞臺,一場宴會可令不少身份各異的人在同一時間點以一種合理的方式出現在同一處地點。也正因此,在一場宴會上,人物與人物之間的互動、勾心鬥角、情感糾葛等都能展現得淋漓盡致。

三、宴會非常適合作為情節發展的關鍵轉折點。在這一場景下,角色之間的衝突可能會在周圍背景的推動下達到高潮,某些重大的秘密可能會被揭露,戲劇性的事件可能會發生,從而推動故事向前發展。

四、歷史上,宴會本身就是權力鬥爭與陰謀最好的發生地,這種緊張的懸疑感隨著一場場血腥味的宴會得到了進一步的強化。縱觀古今中外,從“鴻門宴”到“杯酒釋兵權”,從“最後的晚餐”到“血色婚禮”,這些案例中提及的宴會無一不是某場驚天陰謀最適宜的溫床。

綜上所述,在這樣一場規格極高的宴會上,最常見的畫面便是不同身份的人懷著各自的心思聚集在一處,表面上笑語晏晏,私底下暗流湧動。

稍有不慎,一個活生生的人就會被捲入這些看似無害的話語所羅織的漩渦中,直至被流言蜚語徹底沒頂,再也找不到脫身的機會。

趁著嚴啟珏剛剛到場,還忙著在上頭髮表一些漂亮的開場祝詞時,章魚戳了戳前方正忙於專心聽講的穆繇,“原來大昭這麼高規格的宴會就吃這些寡淡的東西啊!真是提不起食慾。”

定北侯指了指眼前擺著的涼菜,看上去興致不高。

同一時間,穆繇頗有幾分困惑地扭過頭,久經沙場的本能令他突然意識到,方才對方的行為中蘊含著一絲古怪的違和。

比如說,這傢伙的手究竟怎麼伸這麼長的?

因為殿內人多的緣故,他們面前擺放的桌案也不算太大,但畢竟身份擺在這裡,因而坐在這一塊的高階勳貴人與人間隔的距離約莫也有三四尺,是兩個人的臂長加起來才能勉強夠得著彼此。

可穆繇的餘光分明督見對方的身形並未動過。

所以,只靠一條胳膊,他究竟是怎麼夠著的?

只是現在顯然不是深究這種細枝末節之事的時候,穆繇深吸一口氣,旋即他壓低了聲音無奈地開口道:“現在你面前擺著的這些僅僅只是前菜,過一會肯定還有正菜。”

“正菜往往什麼時候上?”

穆繇敷衍地安慰道:“快了快了,大概馬上就來。”

楚國公的話音剛落,但見當朝太后被髮跣足,只著一身素衣,自宮門口踱步而入。

大殿內驟然寂靜了下來,就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的一清二楚,因而,此刻章魚不滿的抱怨聲顯得尤為清晰。

“……不會吧,這看上去也太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