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酒樓大廚馬上要換,這種大事兒,員工們肯定是關心的。




大廚手藝好,客似雲來,生意紅火,眾人才能一起賺到錢。




李老爺子的手藝,是經過時間、市場,真金火煉檢驗出來的。




沒人敢不服。




但奶奶牛春芝……




這老太太前幾天來酒樓什麼臭德行,員工們可是一清二楚。




她,能行嗎?




農村婦女、沒甚文化的牛春芝,生平頭一次經歷這樣的場面,看似鎮定,實際上手一直都在抖。




裴邵軍還想替自己再掙扎一下:“媽,要不算了吧,瞧你這手抖的……”




沈傾城卻從側邊攙扶著牛春芝,笑呵呵調侃道:“奶奶,想想您前幾天來酒樓那架勢,多氣派。這酒樓裡裡外外您都巡視過,小廚房又算得了什麼,全當在自家酒樓裡做頓飯。”




牛春芝難得有些赧然。




但竟然神奇般真的不緊張了。




她沒有理會大兒子,先是披上圍裙,小心護住身上的唐裝。









後屏氣凝神,走到灶臺前,緩緩握住刀柄,接著迅速伸進旁邊的水池子裡一挑,一條鱖魚便被挑了起來。




先前還手抖的她,彷彿瞬間換了一個人。




斬鰭、削腮,剔骨。




整套動作行雲流水。




後廚所有人都看的目瞪口呆。




廚師長李老爺子更是側目誇讚道:“好漂亮的刀功。”




裴邵軍震驚的看著自己親媽,彷彿頭一天認識她:“媽?我記得你廚藝很一般,教我們兄弟都勉強的很,怎麼會……”




裴邵陽也驚呆了。




爺爺則是在一旁羞愧的臉色漲紅。




牛春芝並不理會這些。




從做菜開始,她整個人都異常專注,花甲之年的她,渾身都彷彿在發光。




在廚房裡所有人呆滯的注視下,一道道菜,被麻利的做出來。




色香味俱全。




擺盤巧奪天工。




桌臺上,醋椒鱖魚,豉汁金瓜蒸仔排,花雕蒸肉蟹,繡球鮮竹蓀菇湯……菜品、湯品琳琅滿目。




各種濃郁的香氣瀰漫在後廚,剛吃過早飯的冉晴,肚子忍不住咕嚕嚕叫喚。




廚師長李老爺子從一開始的漫不經心,到最後滿眼歎服。




等牛春芝做完以後,李老爺子朝她抱了抱拳,一改先前的冷淡態度,讚歎道:“裴氏一族的烹飪絕技,竟被你學得個爐火純青,佩服。”




聽到這誇讚,牛春芝卻只是疲憊又無力的笑了笑,沒說話,做了個‘請’的手勢。




於是,李老爺子拿起筷子,一道菜、一道菜的品嚐過去,連連叫好。




老爺子浸淫廚藝多年,眼睛毒辣的很,這些菜,不用嘗,他都知道絕非凡品。




如今嘗進嘴裡,更是驚豔!




李老爺子本事大,嘴巴更是刁,副廚們從未見過他這樣夸人,看向牛春芝的眼神都震驚又呆滯。




但更震驚的,反而是裴家兄弟,以及兩大家子的自己人。




印象中嫌貧愛富、強勢又刻薄的老太太,竟然是個技術高超的名廚?




這太魔幻了!




對於李老爺子的誇讚,牛春芝非常振奮。




但等李老爺子點評完以後,她卻第一時間看向孫女,期待又忐忑的說道:“傾城,你來嚐嚐?”




“好。”




沈傾城也很好奇這些菜品的味道。




在奶奶的注視下,她夾起一筷子鱖魚,然後眼睛驟然亮起來。




不只是好吃那麼簡單。




是出乎意料的,驚豔般的好吃!




孫女雖然還沒有說話,但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牛春芝笑了。




她老了,頭髮斑白,臉上皺巴巴的,笑的時候,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




眼淚就這樣輕鬆被擠了出來。




“我剛才就擔心這麼多年過去,我老了,手也生了,捏不住刀。怕忘了火候,更怕忘了自己這一身本事。還好,還好啊




,本事都還在。”




牛春芝伸出手,擦掉眼眶裡渾濁的淚水,顫聲道:“傾城,你看奶奶,能給你做大廚不?”




所有人都看向沈傾城。




沈傾城其實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但她沒有第一時間回覆奶奶,而是看向李老爺子:“老爺子,您是前輩,您覺得我奶奶這水平,能否接您的班?”




天香酒樓是一處不菲的產業,價值兩千多萬,養活著三四十名員工。




作為老闆,沈傾城需要多方考量。




“能。”




李老爺子回答的毫不猶豫。




但遲疑片刻,他又說道:“但我的建議是,沈總您最好花大價錢請名廚,老頭子我可以給您從中牽線。”




牛春芝聞言眼睛裡浮現出一抹痛苦的瞭然。




但冉晴卻沒忍住,直接問道:“為什麼啊!傾城的奶奶明明廚藝很好啊!”




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看過牛春芝剛才做飯的模樣,冉晴就喜歡上了這位奶奶。




認真專注,在自己行業領域閃閃發光的人,值得被尊敬!




“普通小飯館,好吃就行。但開酒樓,需要名頭,需要滿足客人的面子。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天香酒樓火爆,和老頭子我一直在經營自己,脫不了干係。我祖上是名廚世家,我爺爺曾經是皇宮裡的御廚,這些就是‘面子’。”




李老爺子坦誠說道:“顧客坐在包房裡,會跟宴請的賓客吹噓,這家店包房很難預約,掌勺的大廚,祖上是皇帝老爺御膳房裡的角兒,他花費了好大的代價,才約到了這個包房。他有得吹,朋友有得捧,一桌人嘴上吃歡暢了,心裡更加歡暢,這飯,才叫吃的值。更有甚者,包房裡的顧客會請我去露個臉,敬杯酒,親自見見御廚後代。你吹著,我捧著,名氣大了,天香酒樓自然客似雲來。但等我走了,顧客們就不見得來了。這位大妹子——”




李老爺子看向牛春芝:“一來,沒有名氣,帶不來客人。二來,是個女人。所以,不如花錢請個自帶顧客、有名氣的大廚保險。”




冉晴莫名覺得生氣:“女人怎麼了!”




李老爺子嘿笑一聲:“倒不是老頭子我有偏見,但自古以來,能做到大廚位置的,有幾個是女人。天香酒樓價值兩千多萬,要養活好幾十口員工,真要意氣用事,將來……”




他沒再說下去。




冉晴雖然覺得不甘心,但也沉默了。




牛春芝苦笑著嘆了口氣。




她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唐裝,眼睛裡浮現出一抹悲涼,喃喃道:“想當年,傾城他太爺爺,我公公,也是這般說的。他說,天底下哪有女人掌勺當大廚的道理?哪怕知道我有天分,他也假裝不知道,讓我輔佐他不成器的兒子學習廚藝。可他兒子廚藝太爛了,沒天分,還懶惰,更好面子。於是我便只能裝傻充愣,裝的比他更廢物。這些年渾渾噩噩,就這麼稀裡糊塗的過來了。”




爺爺滿臉羞愧。




牛春芝繼續泣聲道:“等到老大、老




二出生,我便把希望寄託在他倆身上。可老天爺不開眼,他倆也沒有這方面天分。傾城太爺爺含淚去世,死之前把這身唐裝留給了我。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我有天分,我喜歡掂勺,我羨慕他穿著唐裝在廚房裡風光得意。可哪怕老裴家窮的叮噹響,一身本事斷代失傳,他都不願意讓我用從他身上學來的本事出去掌勺開灶。他死的時候,哭著跟我說對不起,我當時也一直在哭。但我不是為他哭,我哭我自己,我跟他說,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




廚房裡很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