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行月 作品

第 37 章 琴溪山莊十六

眼淚落在手背上濺開,順著肌膚劃過。




這是雲念第一次在謝卿禮身上感受到正常人的體溫。




溫熱的。




他的眼淚也是滾燙的。




他就落了那一滴眼淚,少年長睫半掩,眼眶通紅溼潤,費力撐起身體想要抱她。




他幾乎是用祈求的語氣。




求她救救他。




謝卿禮是什麼樣的人?




縱使是個稚童,被人踩碎指骨,肌膚劃開,連腿骨裸露在外都沒求過一句的人。




他竟然會哭?




竟然會求她?




一顆心好似被揪了起來,手背上滴落的淚水好似化為了岩漿,灼熱得令她渾身難受。




她抱著他哄著,輕拍著他的脊背:“我在,我在你身邊,我會一直在。”




“你在哪裡我都會去找你,你遇到什麼險境我都會去救你,別怕,別怕師弟。”




她緊緊摟著他,即使他渾身冰冷,即使霜寒也侵染了她的周身。




謝卿禮撐著坐起來,將她攬進了懷抱。




他按著她的脊背,寬闊的身軀將她完全籠罩,好似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




雲念一動不動,任由他收緊力道將自己桎梏在懷中。




碎荊劍還在虛空中為謝卿禮療傷。




雲念不知為何一柄劍能療傷,但比之她剛進來見到的謝卿禮,如今的他情況要好上許多。




她一下下拍著少年的脊背,無聲地安撫著他。




這是一個沒有任何欲意的擁抱。




地道安靜,兩人誰都沒有說話,只餘彼此的呼吸交雜在一起。




雲念抱了謝卿禮許久,他睡著了。




她也並未喊他。




時間過去很久很久。




久到她覺得外面天都要亮了,在流花宴開始前他們大概率也趕不回去,只能江昭想辦法拖延。




少年眉峰和長睫上覆蓋的冰霜已經消融,化為一顆顆晶瑩的水珠。




他靠在她的頸窩閉著眼,呼吸沉穩。




雲念放輕動作抬手,用衣袖替他擦去掛在臉上的水珠,默不作聲用靈力為他蘊養經脈。




碎荊劍早已自己飛回劍鞘,安靜地待在謝卿禮身邊。




雲唸的臉色晦暗不明。




在他睡著的這段時間,雲念親眼見到碎荊劍是如何為他療傷的。




本來無形的劍意竟然虛化為千絲萬縷的銀線,湧入謝卿禮的經脈之中。




滿身的冰霜漸漸融化,肺腑間的傷似乎也好了許多。




更重要的是。




雲念看向謝卿禮的頸後。




他垂著頭靠在她的肩膀上,馬尾耷拉在一邊,露出光潔冷白的後頸。




脊骨的形狀清晰可見,那裡方才有什麼東西在發著瑩瑩微光。




雲念正要查看,便見隱藏在他脊骨中的東西縮了回去。




或許是他強行壓制的。




或許……是那東西有靈性(),不願意她看到。




但無論是哪一種情況?(),都不是她想看到的。




系統問:【謝卿禮的經脈難道與這東西有關?】




雲念搖頭:“不知。”




大抵是吧,他的經脈根本不是他說的中毒那麼簡單,他身上有很多秘密。




比如他的家仇,比如他的修為,比如他為何會知道那麼多東西。




在故陵劍墟中江昭一直在懷疑謝卿禮,覺得他知道一切。




如今看來,莫名其妙出現的那通往翠竹渡的陣法,謝卿禮的掉隊,他跳下滿是食人蟻的地坑之中,意外來到了劍閣。




一切巧合都不再是巧合。




【他到底是什麼人啊,我瞧著書裡也沒說他的身世。】




雲念拂開少年擋臉的髮絲,目光在他的臉上輾轉,明明還是她乖巧聽話的小師弟,偏偏瞞了這麼多事情。




興許是她的目光太過灼熱,少年的眉頭微動,在雲念尚未反應過來之時便睜開了眼。




猝不及防之間,雙目相對。




他的眼睛在照明珠的光下亮的發光。




他喊了她一句:“師姐。”




雲念揉揉他的頭髮:“嗯。”




謝卿禮蹭了蹭她的側臉,毛茸茸的髮絲刮在雲唸的臉頰。




他忽然開口:“我夢到阿孃了。”




雲唸的身子僵住。




“她死的那日,我的家族蒙難,阿孃為護我留下來拖住了那人,求助我小姨的夫君來接應我。”




雲念沒說話,依舊摟著他。




“可他沒來,我最終也沒逃掉,至今連阿孃的屍身都尋不到。”他閉了閉眼,聲線平淡:“那人捏碎了我阿孃渾身的骨頭。”




雲念呼吸一急:“師弟……”




“我阿孃可漂亮了,當年向我外祖父求娶阿孃的人數都數不過來,她年紀輕輕便位列化神後期,因為生我傷了經脈,修為再沒能前進一步。她死之前,金丹半碎,卻還是拖住了那人一個時辰。”




雲念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知道謝卿禮的情緒很不好。




“你說她那麼愛美的人,被生生捏碎骨頭,戰都站不起來之時,心裡在想什麼?”




“師弟,別說了。”




雲念忍不住打斷了他。




謝卿禮抬眼看她,卻並未住口,接著問她:“師姐,她有後悔生下了我,招致了這一場禍患嗎?”




他想問問那些人,為了保護他死無葬身之地,至今連個上香的人都沒。




悔嗎?




他想問問阿孃,因為生他傷了經脈,為了護他被捏碎渾身的骨頭。




悔嗎?




他曾無數次在夜中驚醒。




他在被囚禁的那些年裡,被廢了渾身的經脈,像個廢人一樣活著,他想過死。




他逃出來後修煉殺戮道,被心魔折磨大開殺戮無法清醒之時,他想過死。




可總在握刀的前一刻……




()眼前浮現那些為他而死的人。




他們死前的最後一句,都是讓他好好活著。




他沒有資格死。




他要殺了所有背叛的人。




而皇帝,他小姨的夫君,所謂的小姨父,那日家族蒙難之時,他到底在做什麼?




雲唸的目光很複雜,像是許多種情緒摻雜在一起。




少年專注地看著她。




雲念長舒口氣,扯出笑意摸摸他的臉。




她笑得俏皮,一如他們初見那日。




“你阿孃死之前,一定是希望你好好活著的,她想看看你長大的模樣,想看你成家立業,想看你得證大道。”




“你問我她後悔嗎?”雲念反問他,“你為護我立下自縛咒,方才身受重傷,你後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