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井烹香 作品

1008.灰色鏡子

人一過萬, 千奇百怪,羊城港這樣一個大城,每日裡自然老死、意外身亡的, 總也有個數十,這是各衙門司空見慣的事情,哪怕是買活大學這樣全是年輕人的地方, 一年少不得也有三五人命, 什麼下水溺亡、疾病身亡、鬥毆傷亡的, 在學生街這一帶是時有聽聞的。但今日這起案子不同,好端端的,一個前景光明, 系出名門的大學生突然間死了, 而且顯然出於他殺, 這件事不能不引起各方的重視。




在這個案子中, 他殺是一個點,另外也必須承認,這個學生的身份令案子變得更加特殊了——他不單是過去兩三年內,十分活躍的新倫理派的一員, 而且還是買活週報資深編輯沈曼君夫家的親戚,葉、沈、吳、張、徐……這些都是出身敏朝舊地,但在買地名望日隆的新著姓,雖然業已分家, 但皇帝還有三個討飯的親戚呢,在這樣的死生大事上, 親戚予以關注奔走,利用自身的影響力督促破案,這也是人之常情。




這位學生的聯繫人, 寫的就是如今在南洋為學官的吳昌時家裡,差役一去報信,家裡人趕快這麼一通知,這會兒沈編輯的丈夫便在更士署候著了,更士們也絲毫都不敢怠慢,趕緊派人來搜查現場不說,也聯繫了房東、系主任、班同學等,詢問這位吳生平日的行止,以及有什麼恩怨牽連的仇家、情人之類。




從執勤崗把幾個刑事更士抽調了過來,先做現場勘察,又叫了原本在這裡巡邏的更士過來幫手,大家都穿上布鞋套,戴上紗布手套、口罩,在兩層小樓裡仔細翻找,很快就從死者書桌的櫃子裡找了一大沓文書出來,負責搜索書房的牛均田翻閱了一下,連忙拿出紙袋來收好了,搖頭嘆道,“這人活得也夠瀟灑的了,這一沓一大半都是同意書!”




另一小半,則是各種借條,上頭約定的利息倒也不高,但牛均田粗粗計算了一下,就這些沒有還錢的借條,加在一起已經有近五十兩了。哪怕買活大學的學生日子過得不錯,但也不可能輕易地借出這樣的鉅款,要麼,就是這人家產實在豐厚,這又是個仗義疏財的大羊牯,要麼,牛均田只能懷疑這個人是有經營一個小小的錢莊,專門放債給同學、熟人,吃點利息,以此做了一門營生。




雖然利息不高,但畢竟是放債,這又是放債,又是和各種女子往來,甚而還參加了新倫理派,從學校徵調的檔案來看,次次考試他也都名列前茅,這個吳生,他的生活可說是相當豐富多彩了,偏偏人緣還不算是太好,因為支持的新思想緣故,在學校期間,多次和人參與口舌紛爭。




牛均田拿著證據在更士署和小組長彙總時,也是聽得目瞪口呆——他平時在紹興工作,那裡全都是講究實際的工商階層,對於新倫理派委實陌生,只含糊地知道他們的主張而已,如今才知道,新倫理派裡還有這許多激進的主張,譬如這吳生,他就認為,男女只要年滿十八,達到了生理上的成人,就完全可以為自己的行為負責,順應自己的需要,投入活躍的交往,只要是兩廂情願,完全沒有任何可以指責的地方。




從他簽署的同意書來看,吳生是知行合一的,完全踐行了自己的主張,並且平日裡還比較高調,經常和一些看不下去的同學大聲辯論,這些同學之中,有男有女,大概都可算是他的仇家,再要說的話,那些簽了同意書的女子,她們中倘若並非是隱晦從事陪侍工作,而是正經想成親的,在發現吳生的主張之後,會不會因愛生恨,前來尋仇呢?




“也要考慮到有人想來竊走借條,被他發現,雙方起了衝突的可能。屋內的櫃門有很多處都是臨時被打開的,吳生一人居住,他不拘小節,細軟也少,很多櫃子角落都有塵跡,從灰塵來看,在兇案當夜或者之前一點時間內,很多櫃門都被打開了,不過,倒沒有采到指紋,也沒有發現血跡。”




負責勘探第一現場的更士姓張,一手痕跡學是非常老道的,已有近二十年的造詣了,他是臨城縣時期就入更士署的,師從如今的更士總署許署長,一般的殺人案都輪不到他出手,這一次也是為了表示署裡的重視,才立刻派出了張主任來。張主任道,“從現場的血跡噴濺方向,還有傷口的深淺、位置來看,兇犯是男子,受害者身高一米六八,在南方男子中算高挑的,他的傷口在心臟側上方,這個高度,要把兇器使得順手,兇手肯定比他高,至少在一米七五以上。若這人沒有和個高女子交往的癖好,那兇手應當是男人。”




牛均田雖然也去警察學院進修過,但痕跡學培訓班沒撈著上,他對痕跡學,是非常向往崇慕的,聽得非常入神,頻頻點頭記著筆記,但也不會因此就怯於說出自己的觀點。“此言有理,但也要考量是一些女子,另外再交了相好,新相好對這人感到妒忌,彼此發生糾紛之後,前來尋仇的可能。”




社會關係這麼複雜,這案子實在是不好破,只好從身邊人開始問起了——這房東是一句話也答不上來的,他是建築隊的大工,也是外地人,說起來也巧,他當時就在這附近蓋大學呢,因為做大工收入高,這些年來自己也積攢了一點,便四處湊錢,買了地皮的使用權,蓋了一棟二層小樓,因為他自己是行內人,建築質量不錯,佈局也很合理。建成之後,立刻就租了出去,房東自己原來也住在裡面,那時候是隔成好幾間出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