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井烹香 作品

第205章 法外江湖





孫初陽一直以來,都是花稅銀的角色,而且花得很多,因為他要造炮,這是很費錢的。但他家中也經營了一二小鋪子,對於小商戶的門道並不陌生,商戶們按道理來說,也是該納稅的,但幾乎不會有人納,也沒有人來管,都是花錢打點衙門裡的關竅人物。便是有縣衙裡要來找麻煩,那也絲毫都不怕的,哪個商戶沒有兩本賬?給大人看的賬本,總是慘淡經營,不斷地往裡貼錢,還納稅?不賞點銀子,讓他們渡過難關都不錯了。




的確,要說收商稅……該怎麼收得上來呢?難道朝廷是本就不願收商稅的嗎?當然不是了,能多收稅銀,他們求之不得呢!那還不是因為商稅難收麼?農稅倒是好辦,地總在那裡的,小農戶也不比小商戶狡詐,你說該交多少,多多少少都要交一些回來,收成是擺在那裡定死了的。到底今年多少,官府心裡有數,而商戶呢,他們的賺頭多少,官府到哪裡知道去?商稅是要比農稅難收得多了!




“自然了,買活軍這裡,也有許多收商稅的手段,譬如查假賬,買活軍的會計,查假賬是一等一的好手,而且不聘用會計是不行的——所有做生意的人家,除非你是每日交攤位費去擺攤的,否則,只要有了自己的店鋪,都要按照買活軍的辦法去做賬,你不會,那就要聘會做的會計。這種新式的記賬法,該如何改賬本而不露破綻,目前還沒有頭緒那。”




“若是一旦查實了假賬,懲罰非常嚴厲,家產全沒收了,還要送去彬山做苦役,這一來,商稅就好收一些了——且現在少了打點的費用,交商稅之後,商戶的得利並不比從前要少,甚至略微還多些,這樣誘之以利,恩威並施,商稅才算是能收得上來,而一旦開始收了,便會發覺,商稅實在是不能輕易放棄的——買活軍這裡,到了明年,商稅便會超過農稅都是未必的。”




“既然是如此重要的財源,那麼官府便自然要未雨綢繆了,只指望賬本,那是不能夠的,指望商戶的良心,那也是不能夠的。只要有利益,便一定會有人去佔領,這是普天之下顛撲不破的真理,也是六姐的原話,你能收到多少稅,第一個要看你的暴力到達哪一樣的程度,第二個,便要看你的統治精細到了什麼等級。”




“商戶想方設法要少交稅,而官府便要想方設法取得自己應有的收入。”徐子先道,“查稅的手段總要走在偷稅的手段之前——譬如說,開個絲廠,那麼不能只看你這一本賬簿上所說的生絲產量,蠶繭進貨量,我還可以去上家查他的賬本,你要把這買賣的來龍去脈全都鉚上了,這交易才算是真實。這裡又牽扯到錢莊——且先不提,說到這裡,初陽你便明白了罷,凡是要進貨出貨的商家,偷稅都是難的,但若是自產自銷,你要去查他的稅,那就難得多了。”




“以此來說,普天之下最難查實的稅,便是這麼幾種,經營性零租業、小規模零售業和服務業。”徐子先所說的,顯然都是買活軍這裡的新詞。




“所謂的經營性零租業,是說一次性買了一樣能持久提供服務的東西,把服務零租給大家——譬如我買了一頭牛,鄉親們可以租去耕地,這部分的收入,我說有就有,說沒有就沒有,官府是查不清的,這不像是房子,租來住了,總有痕跡。又或者那些自家隔了房間來出租的小客棧,賬是儘可以亂記的,因為一間房今夜有沒有客人來住,完全是無法查證的事情。”




“而小規模零售業,便不必說了,要收一個貨郎的稅,這自然是很難的,因你完全不知道他把貨賣給了誰,又賣了多少,他走街串巷,你也完全無從去調查他的交易。”




“至於服務業,所謂的服務業,便是將自身的勞力進行出售——譬如一個洗衣婦,若她自家收了衣服去洗,你知道她今日收了幾件呢?只能憑她的嘴說,甚或說她便收了錢也說沒收,只是幫街坊一把,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情,如何去治罪?”




“學生明白了。”孫初陽畢竟聰明絕頂,徐子先略一解釋,他便完全聯想出了輪廓,“這勾欄煙花業正是服務業的一種——而且還是服務業中最隱蔽的一種,根本無法查證來龍去脈,哪怕是公開合法地營業,官府也很難從裡頭收足稅,更很難去查它的稅,既然無法查實,那麼弄虛作假勢必成為行業的常態。”




“不錯,服務業的逃稅風險極低而收益極高,是以逃稅便成為一種必然,倘若有人不逃稅,那麼他得的錢少了,便很難堅持下去。”




徐子先對於謝六姐顯然是很推崇的,他多次引用謝六姐的原話,“這叫劣幣驅逐良幣,初陽,其實這樣的事,又何止只在商戶之中呢?”




孫初陽亦是將‘劣幣驅逐良幣’六個字,來來回回地反覆咀嚼了起來,他便不必分析也知道徐子先說的是什麼——不就是國朝的官麼?不過國朝的官,實在是也不好當,因良幣是完全生活不下去的,從一開始便沒有別的路走。不知謝六姐是否是因此,才很注意給吏目們發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