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井烹香 作品

第168章 宵衣旰食(拖課)





“這種分寸感是什麼樣的呢?是一種家人之間的默契,沈娘子以及她的親友,這些出名的才女們,由於男性親友的愛護和容讓,無形間獲取了一些特權——身為女娘,而能讀書識字、吟詩作對,並且家裡人還允許她們的文字向外流傳,形成了才女的美名。這些美名本應該是一個封建社會的女性無法享有的,實際上違反了如今顯學中對女子婦德的要求。”




“於是女娘們也形成了默契,正因為男性親人做出了讓步,讓她們擁有了原本沒有的東西,所以她們一定要在其餘的地方更突出地表現自己的美德,如此才能證明,她們享有的這些特權,是應得的,並沒有被賦錯人,她們對自己的道德要求勢必將更為苛刻,這是交往中存在的分寸感——而我將它看成是傳統知識分子一脈相承的……雞賊。”




張少爺已經有些跟不上了,李先生默默聽著,流露深思,徐先生看了沈曼君一眼,苦笑中帶了一絲長輩的關懷,這些話自然是很不中聽的——而沈曼君呢,她驟然抬起頭來,眼中冒著火光,似乎是終於按捺不住,要和謝六姐爭辯起來了:不論謝六姐如何貶低她,她都可以忍受,但對家人的侮辱是無法容忍的。




“你現在似乎很生氣,但內心深處,你知道我說得沒有什麼錯。”謝六姐卻依舊相當的冷靜,她的聲音似乎沒有一絲提高——儘管她說出口的話語是那樣的刻薄和冷酷,“儒者,齊家、治國、平天下,既然修讀聖賢之書,秉持聖賢之道,為何寄情戲曲詩詞,遠離朝廷紛爭?為何又接受詭寄、投獻,詐脫朝廷賦稅?雖說滄浪之水,有清濁之分,但即便如此,也該獨善其身,而不是隨波逐流,寄予田畝之上,只做與國無用的所謂才子佳人?”




這句話的調子極高,而沈曼君不由亦抗聲道,“家父一生清廉、俯仰無愧——”




“那你家收沒收親戚的投獻?”




沈曼君便緊緊地抿著唇,無法反駁了——沈家的確是收投獻的,那便是幫助偷稅,要再辯解這是因為朝廷賦稅過重,這就沒完了,畢竟這也不是違法徇私的理由。




謝六姐端詳著她,彷彿宣判般冷然說,“像你們這樣以君子自命,工於詩書的小地主,腦子是被框得最死的,也是最雞賊的,採取的完全是一種消極的避世態度——利用國家優待儒生的政策,寄居於田產上,從出生到死亡,從未想過自己勞作得食,因為這是極不體面的。卻又不能完成和國家的交易——國家優待儒生,免去田畝的賦稅,並不是要獎勵儒生會考試,是因為儒生不管有沒有功名,如果能如聖賢典籍一般為人處世,為國為民,國家萬不至於墮落至此。你們家個個儒生,都做到了麼?”




“既享受了國家的恩惠,卻什麼都不做,這就等於是在挖國家的牆角。倘若對自己的違約有認識,也就罷了,卻又沒有認識,還以君子自詡。為了得到道德上的滿足,便以‘安貧樂道’自詡,彷彿貧窮便是這種違約的遮羞布,一個人若能安於侷促的生活,而繼續著文藝創作,便是擁有遠大的志向和高潔的品德。”




“這就又混淆了自我娛樂和奔走治國的區別,為了粉飾自己,甚至還進行了種種道德上的美化,完全侷限在君子的框架裡,將所有為了改善生活而奔走的行為,打為‘蠅營狗苟’,斥為‘鑽營’。而有一日倘若國家傾頹了,便一死了之,又或者棄世不出,淪為遺老隱民,似乎以這樣廉價而無用的死亡,成全了一生名節,從此便成了合格的君子。享受了一輩子的好處,挖了一輩子的牆角,自我感覺卻始終很良好——這就是小地主階級的侷限與虛偽。”




“仔細想想,這和才女的邏輯似乎很像啊,你們分明在享受著外頭社會不允許的特權,卻以自身的美德對此進行裝點,彷彿這是你們應當享有的,而越是如此,便越要對自己的名聲和美德緊抓不放,因為你知道,一旦在道德上有一絲瑕疵,便很可能會影響一家其餘女眷享有的特權——我覺得這種行為的確挺雞賊,不但是詭辯地將美德和特權聯繫在一起,進行詭證,而且還有點自私,有點又當又立。”




又當又立是什麼,沈曼君萬幸是聽不懂的,即便是這些能聽懂的,殺傷力也足夠強了,不論是沈家還是吳家,在政治身份上,沒有能和謝六姐媲美的,這使得她喪失了所有能反駁的立場——謝六姐當然是個無可辯駁的實幹派,這是她親眼見證的,沈曼君不得不承認,謝六姐就屬於自己看不過眼就直接上了的那種人,雖然她完全是風雅的反面,但謝六姐對百姓生活的改變的確比沈、吳幾家要大得多。這就使得她有身份對才女們發出質問,如果你們的美德真的如此高潔,以至於越出了社會對女子的普遍認識和限制,那麼……你們為何沒有給身邊人的生活帶來一點好的改變呢?齊家治國,這不正是儒學美德的核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