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嬰 作品

第四十一章(3w營養液二更)

江白硯看了眼那片融化的白:“為何?”

施黛說:“你太好太優秀,從沒出過錯。”

這是真心話。

與他們相處時,江白硯像幅飄渺的畫,美則美矣,卻和所有人隔得很遠,無法接近。太完美無暇的人或物,反而容易惹來窺探,想見見他沾染塵煙的模樣。

施黛不能免俗。

“因為太好了——”

玉露白醉人,她也喝過酒,這會兒略感醺然,在醉意下坦坦蕩蕩。

施黛一笑:“所以想看看你和平時不同的樣子。”

江白硯輕哂:“讓施小姐失望了。”

他不至於醉得厲害,頂多後腦生熱。

施黛方才那番話,讓他覺得好笑。

他劍氣中的殺意從不隱藏,哪怕是沈流霜與柳如棠,都對他心懷警惕。

只有施黛能一本正經說出他“太好了”這種話——

她究竟為什麼會生出這樣荒唐的錯覺?

指腹撫過袖間的黑金短匕,江白硯眼中閃過譏誚。

與平日截然不同的情態,施黛若想看,他有許多。

她見到以後,恐怕再笑不出來。

“怎麼會失望。”

施黛語意輕快:“江公子此刻,就和平常挺不一樣的。說起來,這是我頭一回見你喝酒。”

月光鋪灑滿地,把人照得分明。

江白硯的一雙眼睛分外好看,眼皮薄,睫毛長,飲酒後軟綿綿地垂落,有幾分人畜無害的乖巧。

他的尾音也透出懶倦的軟:“嗯,是第一次。”

施黛:“第一次?”

她猛地想起江白硯飲下玉露白後,臉上類似茫然的神色。

不會吧。

施黛福至心靈:“你以前沒喝過酒?”

江白硯沒隱瞞:“嗯。”

居然——!

怔忪一剎,施黛笑逐顏開:“第一次很重要的。以後江公子每每想起第一次喝酒,都會記得,是和我們在一起。”

江白硯不置可否,輕揚嘴角:“施小姐的說法,倒很新奇。”

施黛是閒不下來的性格,酒後愈發興致勃勃,迅速接茬:

“這種事忘不了。我第一次喝酒,是小時候。那天看見大人喝,自己也想偷偷嘗一口,結果被辣得夠嗆。”

想起當初一口悶下白酒的體驗,她臉色苦巴巴:“特別難喝!你今天嘗試玉露白,感覺怎麼樣?”

江白硯:……

勉強聚起模糊的意識,江白硯道:“不如何。”

施黛以為他再不濟,也會禮貌評價“尚可”。

看來喝酒後的江白硯,比其他時候更實誠。

她笑得更歡,輕盈盈彎起眼:“不喜歡喝酒的話,我以後帶你去試試長安的果飲。石榴汁百喝不厭,沒人不喜歡。”

江白硯側目,瞥見她的一顆白亮虎牙。

他莫名頓了頓,淡聲調侃:“吃喝一道,施小姐已臻入化境。”

“那當然。”

施黛得意洋洋:“天下英雄,唯能吃與能睡耳。”

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踏入施府後,施黛送江白硯回到他的小院。院中覆了薄雪, 沿牆的翠竹綠意欲滴。

施黛恍惚想起半個月前, 江白硯血蠱發作,就是在這兒飲下她的血。

血蠱再次發作的時間,是不是快到了?

“今夜多謝施小姐。”

江白硯打斷她的思慮:“時候不早,施小姐早些歇息。”

“江公子也是。”

護送任務順利完成,施黛挺直腰板,讓自己看起來更可靠:“倘若哪裡不舒服,記得告訴我。”

江白硯笑了笑。

他沒打算多話,抬臂推開房門,袖口垂墜,露出一截蒼白勁瘦的腕骨。

恰在此刻,有什麼東西從袖中墜出,落在雪地上,啪嗒一聲輕響。

施黛順勢看去,望見一塊白玉。

……從整體判斷,勉強稱得上是白玉。

玉身缺失一小塊,像在很久之前碎裂過,右上角空空如也。

留存的位置雕刻有一隻蝴蝶,不知出於什麼原因,翅膀泛出墨色的黑。

施黛脫口而出:“雕花蝴蝶玉佩?”

江白硯面色如常,從雪中拾起玉佩:“施小姐認得?”

施黛點頭:“在珍寶閣見過同類款式,但成色不及這塊好。”

雕花蝴蝶,在大昭有兩重含義。

一是蝶戀花枝,保佑有情人終成眷屬,百年好合。

二是“蝴”與“福”諧音,送人雕花蝴蝶玉佩,是花間瀟灑、自由自在的意思。

“可惜這塊沒了花。”

江白硯攥起玉佩把玩,笑得心不在焉:“成色再好,也沒用了。”

施黛定神打量,發現玉佩被撞碎的地方,恰好是蝴蝶飛向的花枝。

那地方空了一塊,趣意不再,反增困厄,搭配蝴蝶翅膀中的混沌墨色,像墮入泥沼,被困在囚籠裡。

“它的翅膀,”施黛問,“為什麼是黑色?”

江白硯沉默瞬息。

“或許因為,”他語帶輕嘲,“這塊玉在血水裡浸過太久。”

那不是墨,而是深紅近黑的血。

施黛心口一跳,遽然有了預感,猜到這塊玉佩的來由。

能對江白硯寄予期望的人,曾躺在血泊中的人,只可能是他父母。

她立刻噤聲,反而是江白硯神色淡淡。

他對往日的回憶習以為常,即便自揭傷疤,也只會感到自虐的快意。

再者,施黛的表情讓他覺得有趣——

突然安靜下來,沒了咋咋呼呼的勁,手足無措,呈現出懵懂的純澈。

在他的魘境裡,施黛也曾露出這樣的神態。

原來這就是她口中所謂的,“想見見與平日不同的模樣”。

“施小姐不必在意。”

收斂心緒,江白硯下達逐客令:“夜已深,回房歇息吧。”

施黛欲言又止。

每當涉及江家滅門慘案,她都不知道如何安慰。左思右想, 什麼“別難過”、“總會過去的”, 盡是又大又空,不如不說。

江白硯沒戳破玉佩的由來,她知趣地沒再追問,遲疑點頭:

“江公子安歇。”

江白硯頷首,關攏房門。

屋裡沒燃燈,月影破窗而入,成為唯一光源。

指尖摩挲在冰涼玉佩上,他輕笑出聲。

這是爹孃送他的生辰禮,願他此生自在逍遙。

後來江府遭黑衣人屠戮殆盡,值錢的寶貝被掠奪一空。江白硯死裡逃生,再回家,眼前一片廢墟。

這塊玉佩因撞裂小半,被人隨手丟在血泊中。

江白硯把它拾起時,玉里浸透濃黑血色,擦不掉,抹不開。

骯髒的破爛。

與他恰好相襯,都是汙泥裡爬不起來的貨色,無人在乎。

什麼自在逍遙,全是笑料。

醉意未褪,意識渙散。

江白硯眉眼舒展,左手壓上右臂,找到一道深可見骨的刀痕。

這是在魘境裡受的傷。

江白硯用力按下。

鮮血湧流,打溼繃帶。

痛意驅散酒意,讓他獲得短暫的清醒,以及扭曲的愉悅。

指節一寸寸收緊,劇痛如刀割。

江白硯在疼痛中睜眼,猝不及防,望見窗邊人影一晃。

有人。

看身形,是施黛。

她還在這裡做什麼?

一瞬回神,江白硯垂下衣袖,推開窗。

吱呀響聲裡,四目相對。

失策。

施黛沒想到他會打開窗戶,整個人呆在原地,像受驚嚇的貓。

然後突然有了動作,把雙手藏到身後。

江白硯似笑非笑:“施小姐。”

簡簡單單三個字,壓迫感強勢得讓人頭皮發麻。

施黛破天荒地忐忑:“江公子。”

她抿唇不語,眼珠一轉。

幾息後,施黛破罐子破摔伸出右手:“送給你。”

這個動作毫無徵兆,江白硯抬眸的剎那,撞進滿目紅豔豔的火,又像一道綺麗迤邐的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