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嬰 作品

第四十章(一更)

“她的神魂還算穩固。”

白九娘子眯起紅眸:“不必憂心。”

閻清歡從瓷瓶裡搗鼓出一顆丹藥,遞給婦人:

“這藥有靜氣凝神的效果。喂她吃下,可以消解體內的鬱氣。”正說著,床榻上的被褥輕輕一動。
秦媛體內的熱意尚未褪盡,臉色蒼白,頰邊佈滿大片的紅。
女孩茫然睜開雙眼,恍惚側頭,視線在門邊幾人身上逡巡不定。

忽地,她啞聲道:“……奶奶?”

奶奶?

施黛一怔。

在場所有人裡,秦媛孃親和繡娘孫聞香的年紀最大,但遠遠達不到被她喚作“奶奶”的程度。

她很快意識到什麼,扭頭看去,鏡女果然變成了一名白髮蒼蒼的老嫗。

秦媛孃親同樣愣住,眼底掠出悵然之色,低聲解釋:

“我與孩子她爹常年在外做工,媛媛小時候,是被奶奶帶大的……三年前,她奶奶因病去世了。”

床上的女孩似在夢中,抽噎一下,又道了聲:“奶奶。”

她應該對此做出回應嗎?

鏡女躊躇須臾,邁步上前。

病中的孩子眼眶通紅,如同一朵瀕臨凋謝的花,仰頭看向她時,眸底是近乎於依賴的柔軟。

“奶奶。”

秦媛道:“我做了個噩夢,好可怕。”

她這幾日病得神志不清,分不清夢境與現實的邊界,如今見到逝去多年的奶奶,誤以為自己在做夢。

又或許,是誤以為蓮仙地宮裡的一切都是夢。

鏡女遲疑片刻,蹲在床邊:“什麼夢?”

女孩吸了吸鼻子,小獸般鑽進她懷中。

“爹爹想要錢,把我送給一個吃人的怪物。孃親保護我,被他一直、一直打。”

秦媛的面頰埋進鏡女胸口,語無倫次:“他不要我……怪物好嚇人,跟在我身後,怎麼也甩不掉。”

前胸的位置傳來溼濡觸感,浸透衣襟,微微發熱。

是女孩在哭。

“他為什麼不要我?”

秦媛想不明白,只能一遍遍詢問:“我沒做過壞事,不像隔壁的崔雄那樣調皮搗蛋,爹爹為什麼總要打我、打孃親?”

因為某天爹爹扇她耳光時,說的那句“賠錢貨”嗎?

因為她是個女孩子?

臥房中陷入短暫的寂靜,沒人出聲,落針可聞。

半晌,鏡女低聲道:“不是的。”

秦媛淚眼朦朧地抬頭,在一片水霧裡,看清眼前人的模樣。

是她熟悉的奶奶,滿頭白髮,面上爬滿條條細密的皺紋。

當奶奶伸手,掌心裡,躺著一朵瑩白剔透的半透明小花。

這是鏡妖以妖力化出的幻術。

她道:“這朵花漂亮嗎?”

秦媛眨眼,遵循本心地點頭。

鏡妖於是笑笑:“喜歡嗎?”

秦媛再點頭。

下一刻,卻見對方手掌合攏,竟像要把小花用力捏碎。

秦媛嚇了一跳,趕忙道:“……別!”

鏡女攤開五指,重新露出瑩白花朵。“這朵花好看, 討人喜歡, 就像你一樣。”

化作老嫗的妖物輕撫女孩髮絲,動作笨拙:“花本身沒做錯任何事情,錯的,是想摧殘它、毀壞它的人——那些壞傢伙太可惡了,對不對?”

她被蜘蛛精驅使,這些年來,見多了世間百態。

被獻給蓮仙的姑娘們何其無辜,歸根溯源,慘劇的“因”,在於人與妖心中慾壑難填的惡。

秦媛似懂非懂,想起蓮仙神宮中的景象,用力點頭:“嗯。”

“媛媛要記住,以後別成為那樣的人。”

心口逐漸柔軟,鏡女垂眸,掌心虛影變幻:“當然,你也可以不做花。”

花朵消散,白煙凝聚成更多的景觀。

時而是一棵繁茂的樹,時而是一株修長的竹,時而是雄壯魏峨的山,時而是水波潺潺的海。

鏡女不精通幻術,只能勾勒大致輪廓,卻已能讓女孩看得眼花繚亂。

“這些都很好。總有一天,你能像它們一樣。”

鏡女問:“媛媛想做哪一個?”

秦媛很認真地思考。

幾息後,女孩篤定回答:“很大的樹。”

輕柔的弧度如細雪初融,浮現在她嘴角。

鏡女溫聲:“為什麼?”

“因為——”

秦媛軟綿綿縮進她懷中,在熱病的餘韻裡,小聲道:“在夢裡,我見到好多蜘蛛。很多姐姐把我保護在中間,沒讓我受傷。”

秦媛說:“我想變得和她們一樣。”

變成很大的樹,就能保護別人了吧。

女孩一點點睡著了。

等她的呼吸聲趨於平穩,鏡女小心翼翼為她蓋好被子,轉身向門邊的眾人頷首致意。

秦媛的病不嚴重,閻清歡細細交代養病事宜,施黛也送給婦人幾張安神符。

馮露拍著胸脯:“放心吧,還有我呢。”

離開秦家,被冷風劈頭蓋臉兜下來,施黛攏緊衣襟。

“今日就到這裡吧。”

趙流翠展眼舒眉,咧嘴一笑:“我在街口的酒樓裡找了份工,快到上工時間了。”

“我、我可以去程夢姐的打鐵鋪子裡看看嗎?”

宋招娣期待搓手,黑眼睛亮晶晶,像熱情的小狗。

程夢啞然失笑:“跟我走。”

“我也要回鎮厄司了。”

鏡妖道:“昨夜白副指揮使領我去過地牢,用施小姐的方法,問出好幾條有用的線索。”

她勾起唇角,語調輕緩,卻格外認真:“多謝施小姐。”

馮露站在她身旁,眉飛色舞:“今後姐姐是鎮厄司的人……嗯,妖,可得好好罩著我們。”

“自然。”

鏡女莞爾,為她攏好頰邊一縷亂髮:“明日約好了一起去山上採藥,莫要忘記。”

“才不會忘。”

馮露:“我在街口等你!”

施黛看得有趣,忽見鏡女扭頭,與她猝然對視。
“施小姐昨夜,讓我給自己取個名字。”
鏡女眸光柔軟:“我想好了。”

“名字?”

一旁的柳如棠好奇探頭:“叫什麼?”

蒼顏白髮的老嫗閉了閉眼,徐徐垂首。

下一瞬,老人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個二十歲上下、五官平平的年輕姑娘。

這是鏡女原本的相貌。

她笑了笑:“……名‘照己’。”

莫被他人的心鏡所惑,願歷盡千帆,仍存本心。

她應當永遠記得自己本真的模樣。

至此,蓮仙一案徹底落幕。

施黛與姑娘們逐一揮手道別,眺望她們步步遠去,被冬風吹起層疊的裙邊與袖擺,如同振翅的鳥。

“終於——”

遠處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拐角,柳如棠握拳:“結案了!”

“您說得對。”

白九娘子愜意眯眼,身子捲成一團,顯然心情很好:“不容易啊。”

沈流霜伸了個懶腰:“別忘了解決馬首魚。”

她身姿高挑、脊背筆直,伸展開腰身,像節挺拔的竹。

施黛習慣性抱住,胡亂蹭蹭。

好軟好香好喜歡。

“去鎮厄司裡找個撈屍人?”

柳如棠摸摸下巴:“等忙活完,剛好能趕上今晚的慶功宴。”

鎮厄司有慣例,每破一樁大案子,要舉辦一場慶功宴。參與破案的所有人,都儘可能出席。

蓮仙一案關乎幾十個姑娘的性命,今夜由白輕牽頭,在醉香樓設了酒席。

而且是最高規格的盛宴。

“何德何能,一天能吃兩頓大餐。”

施黛動力十足,騰地直起身:“出發吧!”

*

撈屍人在黃河邊土生土長,負責打撈屍體,讓逝者入土為安、落葉歸根。

鎮厄司裡的黃河撈屍人,自然有別的能耐——

身懷祖傳法訣,可在水中視物、閉氣時間極長,除此,還懂得馭水之術。

簡而言之,水下是他們的主場。厲害的撈屍人,能制服水中五百年的惡蛟。

遑論一隻馬首魚。

白九娘子追蹤妖氣,等確認位置,再由撈屍人入水相鬥,不到半盞茶的功夫,馬首魚便身首異處。

水浪翻湧,血花四濺,施黛與閻清歡連連拍掌:“好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