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蘇里 作品

第93章 養靈

    他兩腳半離地面,脖頸皮肉凹陷,出現了青色的指印,嗓子裡“嗬嗬”抽了兩口氣,又將唇抿得死緊,鼻翼翕張。

    “不是問我哪門哪派,歸誰管教嗎?”聞時垂眸看著他,嗓音冷淡中透著啞。

    即便被隔空攫住要害,張正初兩手依然緊緊攥著手杖,沒有鬆開。那些纏繞的靈神也依然一端通地,一端裹覆在他身上。

    流過脖頸那兩道指印時,聞時的手指上便出現了細密傷口,白皙皮膚下滲出殷紅的血來。

    他連看都沒看一眼,只沉聲對張正初說:“這世上能管教我的從來就一個人……”

    “叫塵不到。”

    這三個字落下的瞬間,張正初臉上血色褪盡,真正難看起來!

    “你!”

    張正初艱難地下撇目光,盯著聞時手指上帶著雪刃寒芒的細線,從喉嚨裡擠出幾個字來,“你是……”

    他嗓音嘶啞到只有聞時能聽清,說了兩個字便劇烈咳嗽起來,咳得滿面通紅。

    從看清聞時的眼睛起,張正初就意識到自己這次真的莽撞了。

    但這不能怪他,實在是這具身體太老了,撐不了多少時候……他太心焦了,而卜寧的靈相對他而言,太具有誘惑力了。

    以至於他想冒一次險,藉著一眾家主和那些年輕軀體的靈神之力,冒一個小小的險……如果成功,那他起碼可以再續百年,過很久像人一樣的日子。

    而非穢物。

    可臨到頭來才發現,這險冒得比天還大……

    ***

    他心裡已經閃過了無數念頭,但對旁觀者而言,這一切變故都在電光火石之間。

    在那些家主眼中,就是那位陌生的年輕傀師一打照面便冷然攻陣,張正初凝結各家之力將大陣悍然壓實。還沒待問出這位傀師的來路,對方就直指陣眼,逼得張正初威壓四散,自護周身。

    他們並沒有聽見聞時和張正初之間的對話,而這一番變故簡直攻城略地,換誰都不能忍受。

    羅家家主捂著被撞傷的心口,厲聲喝止道:“住手!”

    話音落下時,三頭紫金巨獸拖著鏗鏘的鎖鏈直撲過來,肌肉虯結如山,鎖鏈相撞間飛濺著火星,猶如星辰直落。

    張著足以吞下山野房屋的巨口,衝聞時嘶聲怒吼。

    那是長樂林家的巨傀。

    巨傀的吼聲掀起颶風,風渦將聞時直吞進去。

    呼嘯間,聞時聽見對方說:“我不知你這後生為了什麼莽撞出手,非要攻破這陣局。你既然有如此天資,不可能對陣法一竅不通!這不過是一個召集百人佈下的養靈陣,為的是迎下死而復生的卜寧老祖,本來是後世人一片恭敬之心,表的是好意!你這是在鬧什麼?!”

    “養靈陣……”

    風渦卷著漫天砂石狂掃而過,聞時卻依然釘在原地,唯獨黑髮凌亂地散在額前,髮梢遮了眼。

    他左手垂於身側,三根新伸出的傀線繃得筆直,深嵌於地底,冷聲問道:“你知道養靈陣是怎麼養的靈麼?”

    林家家主反應不及,是專修陣法的羅老接的話頭:“以草木靈氣,養生魂靈相。”

    “那是改了之後。”聞時滿臉不耐。

    他一向最煩費口舌解釋一些顯而易見的東西,偏偏這種情況下不得不做這種傻逼事:“養靈陣最初是卜寧做的,為了養幾個平白受籠渦侵蝕的活人。他抽的是自己的靈,補的是那一家老小。後來未免有心術不正的人利用這種陣局幹些畜生事,所以調了陣法,化用草木而不是活人或是別的靈相。”

    “兩者區別就在陣眼底下那枚中心陣石的嵌法。”聞時冷著臉,目光撇掃過地面說:“你既然修的是陣法,也長了眼睛,自己挖開看!”

    羅老爺子臉色幾遭變幻。

    這個年輕傀師他不認識,倒是張家家主跟他相識近百年,實在不是幾句話就能扭轉的。

    而聞時已經懶得再等了。

    養靈陣出於卜寧之手,就連他自己為了救人都布過好幾次,是最為熟悉的陣法之一。一看張正初手杖的動作,他就知道對方在打什麼主意!

    最早的養靈陣和現世流傳的養靈陣最大的區別就在於位置——

    前者是被養的靈相置於陣眼中心,後者是供靈的草木和壓陣的人置於陣眼中心,乍一看沒什麼區別,實則本末倒轉。

    而張正初最為小人的地方,就在於他不是一人佈陣,而是拉上了百餘家。

    不同人的靈神交雜牽制,像一個糾結到沒有端頭的線團,一旦啟陣,除了強破,很難讓它停轉。

    而張正初並非正常的活人靈相,他是由不同籠渦供養的,為了苟延殘喘,把自己變成了與惠姑同本同源的東西。

    惠姑本性生野,貪食活人靈相。

    這麼一個玩意兒放在養靈陣的陣眼上,根本不是一具靈相能滿足的。貪慾上來了,大陣裡的所有人都會賠進去!

    所以聞時要強破陣局。

    不僅是陣局,他還要把張正初跟籠渦之間的牽連生撕開來。

    ***

    沒等各家家主查弄明白,聞時已經繃起了十指。

    牽動著八方陣石的長線再度繃緊,流竄的電光在巨傀的咆哮聲中順著線震盪開來。整片大地都開始劇烈抖動起來。

    颶風在傀線切割之下分成了好幾股,像通天徹地的灰色巨柱。漫天雷電刺破了翻湧的雲海,幾乎要順著颶風長柱直劈下來。

    就見他十指猛地一扣。

    那些佈陣之人便在傾碾式的威壓之下痛呼跪地,這一次,就連那些家主也壓不住了。

    羅老鬚髮在風中凌亂不堪。

    他還在消化那句“養靈陣最初是卜寧做的”,這句話從一個來歷不明又強悍出奇的年輕傀師口中吐出,本身就帶著某種不能細思的意思。

    他腦中一片混亂,突然襲來的劇痛反倒一劍刺穿了混沌。

    頭頂之上,雷電炸響的瞬間,他在一片雪亮之中捂著心口彎下腰,意識到了一件讓他悚然一驚的事——

    如果卜寧老祖能夠死而復生……

    那麼另一位呢???

    這個想法在他腦中劃過的那一刻,他聽見身邊吳家家主吳茵的輕喃。她說:“我想起來了……我在西安見過他,我見過這個人。他跟沈橋走在一起,就是這副樣子。”

    “將近六十年了,他一點都沒有變……”

    羅老爺子跟吳茵對視一眼,睜大了眸子,眼裡滿是惶然。

    偏偏還有不明白的傻子,在難忍的劇痛中憋了一把火,猛地竄上前去,操著巨傀試圖斬斷聞時手裡的傀線。

    他爆喝一聲,嘶啞著說:“就算這陣藏有隱患,也他媽不是你這後生一個人就能莽撞攻破的,看看這滿地的人,究竟誰給你的底氣?!”

    “我。”

    那人話音剛落,聞時還未抬眼,就感覺一陣風從背後拂掃而來。

    下一瞬,他就感覺肩背抵上了另一個人的體溫。

    謝問枯化的手扶著他的肩,完好的那隻從後伸過來,五指扣進他的指縫中,像是幫他拽了一把傀線。

    聞時微垂的眼睫輕眨了一下,緊接著,身帶金光的梵文從他們手指間流瀉而出,像無數長龍,沿著長長的傀線直鋪出去,穿過無數灰色風柱,直落天邊!

    所有佈陣之人腦中“當——”地一聲,像有人在高山之巔,拂袖撞了一口千年古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