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蘇里 作品

第51章 驚蟄

    那是世間最濃烈的、足以成為執念的七情六慾,輕易就能影響一個人的心神。悲者大悲,喜者狂喜,哪怕沒什麼情緒的人,也會變得心神不寧焦灼不定。

    一不小心,就會在這近乎於心魔的影響中,變成另一個人。

    這也是為什麼,塵不到必須修那條最絕的道。因為他藏納揹負的塵緣太多,稍有不慎,就是傾巢之難。

    不過那時候,塵不到並沒有說這些。準確而言,他其實從沒說過這些。

    他只是遞了手給聞時說:“走,帶你去個地方。”

    那是聞時第一次被帶著入籠,採藥婆婆的。

    他那時候光練了基本功,既不會傀術、也不會符咒、陣法。在籠裡什麼都做不了,只是跟著塵不到。

    不過尋常人的牽掛本來也不會多麼驚天動地,那個籠很小,不用費事就能解。塵不到帶著他,只是讓他再見一見那個婆婆。

    那時候的聞時覺得,塵不到好像可以看穿他的所有心思。他明明什麼都沒說,塵不到卻什麼都知道。

    從籠裡出來後,塵不到領著他回到山頂,從手指間引出一絲塵緣,說:“那個婆婆給你留了點東西。想要什麼,兔子?魚鳥?”

    聞時問他:“什麼可以一直活?”

    塵不到說:“但凡活物,都有終時。”

    聞時捧出懷裡的鳥:“你明明說金翅大鵬可以。”

    塵不到挑眉說:“還挺聰明。”

    他當然沒有把一個老人遺留的東西變成受人操控的傀,也不會像以前那樣,指著金翅大鵬說小鳥死而復生。

    畢竟現在小徒弟長大了一點,不好騙了。

    他把採藥婆婆遺留的那抹塵緣引到了山頂的泉池裡,成了一尾金紅色的錦鯉。

    那是聞時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理解判官存在的意義——送那些故去的人離開,再幫他們給這片紅塵故土留點什麼。

    聞時蹲在泉池邊,問道:“魚能活多久?”

    塵不到說:“看你怎麼養了,這魚養好了能活七八十年,夠常人一輩子了。養不好,也可能明天就翻了肚皮,你小心些。”

    聞時瞪著他,不明白為什麼他要搞得這麼危險。

    泉池旁邊有一棵白梅樹,正是花開的時候,滿樹雪白。聞時指著樹說:“它多大?”

    塵不到想了想說:“跟我差不多吧,挺大的。”

    在那時候的聞時眼裡,塵不到是個仙客,不會老不會死。於是他蹲在池邊一邊看魚,一邊小聲咕噥說,等以後他也能解籠了,要把那些塵緣都變成樹。

    塵不到逗他:“弄那麼多樹,你要往哪裡栽?樹也不會開口說話。”

    聞時:“魚會說嗎?”

    塵不到倚在樹邊看他,低笑了一聲說:“別看不愛說話,兇起來還挺像那麼回事。”

    聞時悶頭往泉池裡壘山石,不理他。壘了一會兒又覺得這泉池實在太空了,只有一尾魚,孤零零的。

    “你自己動輒半天不吭氣,這會兒居然怕魚會悶死?”塵不到挑著眉,有些新奇。片刻後點了點頭,直起身離開了。

    沒多會兒,他拎著個東西過來了,彎腰往泉池裡一擱說:“找了個東西,替你陪它。”

    聞時定睛一看,一隻小王八。

    他抬頭跟塵不到對峙了好一會兒,也扭頭走了。半晌之後,捧了另一隻王八過來,往泉池裡一丟。

    塵不到瞥了一眼:“這又是替的誰?”

    聞時頭也不抬:“你。”

    塵不到笑了一聲,低斥道:“反了天了。”

    後來聞時回想起來,發現他小時候的話不算太少,卻給卜寧他們留下了不搭理人的印象,可能是因為話都說給塵不到聽了。

    那天之後,聞時認認真真學起了判官的那些本事,不再是為了求一個長久的落腳地。

    塵不到自己會的東西很多,傀術也好、符咒陣法也好,他都是祖宗。非要說短板,大概是卦術。因為卦術這個東西,更多是看天生。

    卜寧就是那個天生適合學卦術的,他不小心入個定所看到的東西,比其他人抓著各種工具擺上一天還多。

    但也有劣勢,他這種體質介於人和靈物之間,靈相天生不穩,就像在淺盤裡裝了一層水,輕輕一推,能潑出去一半。要是入了籠,特別容易受蠱惑、被附身,或是沾染些東西。

    像他這種自己都穩不住的,傀術就跟他基本絕緣了。所以他學了陣法,有卦術撐著,凡事他只要佔個先手,大陣一擺,基本就沒什麼問題。

    鍾思學的符咒,因為靈巧。有時能借符咒成陣,有時能借符咒化物,相當於會了三分陣法和三分傀術。平日無事還能鎮宅定靈,驅驅妖邪災禍,玩鬧起來能拍人一個措手不及,搞偷襲。

    他性子外放,喜歡捉弄人,又略有些莽。陣法卦術太靜,傀術又要強硬又要精細,相較而言,還是符咒比較適合他。

    莊冶好交朋友,最大的脾氣就是沒有脾氣,小小年紀就有點海納百川的意思,什麼都可以,又什麼都點到即止,學不精,便做了個雜修。

    聞時倒是從沒搖擺過,從有了金翅大鵬起,他就認定了要學傀術。

    傀術這門,下限很低,上限又極高。任何人學個入門,都能捏一兩個小玩意。但要學精,要求就多了——要夠冷靜、夠穩重、夠有韌性,靈神強大但又不能太死板。

    每放一個傀出去,就相當於從自己身體裡分了一部分出去,既要壓制,又要讓它跟自己靈神相合。

    這種感覺其實很彆扭,要適應,全靠苦練。

    所以聞時永遠是師兄弟裡練功最勤的人,哪怕他肉眼可見地越來越厲害。

    他總是最早起床、最晚睡的。卜寧他們曾經不信邪,試著跟他拼一拼。結果不論他們什麼時辰爬起來,總能看到聞時的那隻鳥站在練功臺上梳毛。

    哦不,那不算聞時的鳥,準確地說是塵不到的金翅大鵬,讓聞時養著。

    金翅大鵬轉臉看過來的時候,他們幾個總是又羨慕,又愧疚,然後灰溜溜地跑到師弟身邊,加入練功的隊伍。

    幾次三番之後,他們很認真地問聞時:“你究竟睡不睡覺?”

    聞時疑問地看了他們一眼,臉上的表情刷著明晃晃的幾個字:你們在說什麼夢話?

    “傀術練起來這麼苦嗎?”鍾思翹著腳坐在松樹枝上,把符紙拍得嘩嘩響,說:“還好我沒學。”

    其實聞時那麼起早貪黑,並不只是學傀術。他摸了塵不到屋裡的一本書,在試著給自己洗靈。

    塵不到其實並不主張這些徒弟修跟他一樣的道,畢竟只要身在世間,想要完全無掛無礙太難了。洗靈只是一種輔助,相當給自己的靈相刮上幾刀,日久天長的,並不好受。

    他早就打算好了,等聞時及冠,傀術練到大成,可以承受的時候。他會把那數十萬計的怨煞之氣從聞時靈相里剝離出來,大包大攬地自己擔下。

    他從沒說過,每次聞時問起來,他解釋的都是另一套看似溫和無傷的方法。

    但其實聞時什麼都知道,也什麼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