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蘇里 作品

歸人

    溼漉漉的水跡順著烏黑髮梢滴下來,他舔了一下乾裂的唇角說:“開快點,我餓了。”

    嗓音活脫脫就是青年人,又冷又低。

    司機不知聯想到什麼,打了個尿驚,從此再沒吭過聲。

    最後車子怎麼到的名華府沒人知道,反正平時45分鐘的車程,這次只用了不到半小時。

    名華府是寧州最早開發的別墅區,當初很是搶手,因為旁邊要建主題樂園和溼地公園。誰知樂園建了三年忽然爛尾,溼地公園也沒了著落。名華府跟著遭殃,從萬人哄搶變成了無人問津。

    貴是真貴,荒也是真荒。

    小區常用的是北門,老人卻讓車停在西門,他先下。

    駕駛座上司機師傅已經不行了,他但凡行一點,伸頭出來看兩眼都能發現,老人的動作很奇怪,舉手投足間有種頓挫感,手肘總是抬得很高,像是被什麼東西牽吊著才能動似的。

    老人僵硬地把傘抵在肩膀上,騰出手來,從衣兜裡摸出一張銀箔,點火燒了。

    銀箔瞬間皺縮,變成細薄的灰,火星翕張,隱約能看到兩個字的痕跡——聞時。

    老人這才衝車裡的人招手說:“這扇門可以走了。”

    聞時從車裡下來時,已經不是小孩身量了,儼然是個少年模樣,15、6歲。原本過於寬大的衣服這時反而合身不少,只有褲子還是嫌長。

    他也沒管,伸手接過老人肩上的傘。黑色傘面傾斜,擋著斜吹過來的冷雨,他衝老人抬了抬下巴說:“我不認識路了,跟著你走。”

    這是他第12次從無相門裡出來,每次都要有人帶路。

    沈橋接過他兩回,上一回沈橋才18歲,穿著綢布馬褂,戴著挺括的瓜皮帽,上來就管他叫“聞哥”,然後問了他一個瓜皮問題。

    這一回,沈橋看著像他爺爺,當著外人的面,已經不好再叫“聞哥”了,不留神就容易嚇死誰。

    不過就算留神,那司機也嚇得不輕。

    穿過大門的時候,小區東北角響起了一陣嗩吶聲。

    俗話說,沒有嗩吶吹不走的人。出租車司機被那兩聲吹清醒了,油門一轟,在雨中馳掣成了一道虛影,眨眼便沒了。

    聞時這才從那處收回視線,又舔了舔嘴角。這麼幾分鐘的功夫,他又長高了許多,腳踝處堆疊的長褲褶皺徹底抻直,已然是個青年。

    “你真餓了啊?”沈橋問。

    “你說呢?”

    “可惜了。”老人幽幽嘆了口氣。

    “怎麼?”

    “你這次得自己找點吃的了。”

    聞時跟著他繞過一片花園,沿著小路往東走。還沒來得及問他為什麼,就聽見嗩吶鑼鼓動靜喧天。

    雨沒變小,空氣裡溼氣很重,但依然能聞見細細的香灰紙錢味。平常人聞不出區別,但聞時可以,這個味道很熟悉,是沈家的。

    “我領了個孩子來接班。”沈橋朝前面的別墅看了一眼,說,“一手養大的,跟我當初差不多,今年18了,除了膽子小點,哪裡都不錯。”

    聞時:“……”

    他沒忍住:“你領個膽子小的回來幹這個?”

    沈橋也沒忍住:“我養的時候哪裡曉得他膽子這麼小?”

    聞時:“那你還真棒啊。”

    沈橋:“過獎。”

    聞時:“……”

    也就是現在沈橋年紀大了不好打。聞時臭著臉心想。

    沈橋又朝別墅看了一眼,看見一個披麻戴孝的男生從大門裡出來,終於放下心。

    他朝聞時作了箇舊時的長揖說:“聞哥,沈橋得幸與你認識這麼多年,現在我要走啦,你好好的。”

    他想了想,又補了一句:“早日解脫。”

    說完,佝僂老邁的身體便垮塌下去。那個白髮老人已經沒了蹤影,地上只有他剛剛穿著的衣褲,衣領裡露出幾段細長的白梅花枝,枝頭扎著綿白線,很快就被雨打溼了。

    嗩吶一聲響,野樹不知春。

    聞時有一瞬間的晃神,忽然意識到,他這一覺真的睡了好多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