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天黑 作品

羈旅 第八十一章 心頭寸寸雪

    被塗改之前碑上究竟刻著些什麼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當時年僅十歲的小賀難自己握著一塊鋒利的岩石、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將盛國皇帝齊長庚為數百官員賜死的罪名給改寫成了“枉死刑場,含冤而終。”

    與賀霆生前交好的石匠聽聞了這件事,雖然他不敢擅自改寫賀霆的結局,但出於友誼和敬重也沒有走漏出風聲,只是他始終也想不通——一塊石頭是怎能在碑上刻下如此深邃痕跡的?

    而直到若干年後的某一日,他為人篆刻碑文時突然便如醍醐灌頂一般想通了——能留下那樣字字血淚刻痕的,哪裡是隨手可見的尖石?分明就是賀難這塊頑石啊!

    李獒春和江文炳都曾盛讚賀難是一把好刀,但賀難卻一直覺得自己與當年那塊刻碑的石頭何其相像。

    父親在刑場授首之時他沒有哭,母親在榻上病逝之時他也沒有哭,就連下葬那天他也只是靜靜地跪在人群的最前方死死地咬著牙。

    僅僅十歲的他就已經知道了,悲傷只是一種情緒,哭泣並不能解決問題。所以他寧願強忍著悲痛,也要讓自己記得只有讓父親沉冤昭雪的時候才有資格落淚。

    只是他能撐的住人前,卻撐不住人後。

    庭院裡隨風輕搖的躺椅、床角處摺疊平整的涼蓆、母親日日擺弄的炊具、父親註解過的文集、園裡枝繁葉茂的花卉果蔬、碗裡留下已經乾涸的熱湯麵……這房子裡的每一件事物都讓賀難潸然淚下。

    最令人悲傷的從來都不是生離死別,而是這些逝者留給生者、觸手可及卻戳進心窩子裡的小玩意兒。

    最難消解的也從來都不是所謂的情仇愛恨,而是八年前寒冬臘月父母墳前的積雪。

    “娘……你以前從來不讓爹帶著我喝酒,可是現在你也管不住我啦!”不同於在祖父母面前一股腦地掏出一大堆東西敬上,賀難只從布袋子裡搬出了一個酒罈和兩隻大碗。他把兩隻碗輕輕地放在面前,捧著酒罈慢慢地將它們斟滿,看著壇中的瓊漿玉液輕輕流下,他只覺得自己的臉上也有什麼東西滑了下去。

    “爹,這好像是咱們爺倆兒第一次正兒八經的喝酒,以前你都是讓我舔一舔碗底的。”正說著話,賀難已經把一隻碗擺在了墓碑的左前方。

    自顧自地說了兩句話,賀難看著手中的酒碗沉默了良久,最後低沉著聲音說了一句:“爹,我幹了,你也乾一碗吧。”

    碗裡平靜的湖面突然泛起了碎碎圓圓的酒波,倒映著的皎皎白月也在頃刻間被點點滴滴染成了紅色。

    賀難閉上眼睛將碗中的東西一飲而盡,然後隨手就放在了一邊,睜開眼睛看著賀霆墓前的那一碗酒仍然是滿的,神色間全是埋怨。

    “我都喝完了,您咋還不動口呢?”

    “得,算我自罰三碗。”

    賀難又連著倒滿了三碗酒,雙手捧著碗輕輕地去碰對方得碗底,全是一飲而盡。

    “罰也罰完了,這回爹爹您該動口了吧?”賀難撓了撓頭,突然又像是想起來些什麼似的把布袋子撈過來:“差點還忘了,喝酒怎麼能沒有下酒菜呢?”

    賀難今天給親人們準備的供品都是一式兩份,一份已經擺滿了祖父母面前,另一份就是賀難一直在往外掏的了,他邊掏嘴裡還邊說著:“烤整雞、醬牛肉、滷豬蹄、水煮蠶豆……”這不一會兒下酒菜已經擺的滿滿當當十來樣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