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銅臭 作品

第91章 番外:嶽清源與沈清秋

    哐噹一聲。

    沈九踹飛了那隻黑漆漆的小木盆。

    他抱著手,沒說話。不知道是十五還是十四的少年縮了縮。

    旁邊的小兄弟們都拿眼睛慫恿,他硬著頭皮,梗著脖子道:“沈九,你不要太霸道。這條街又不是你買的,憑什麼不讓我們也在這裡!”

    這條大街,寬闊平坦,人來人往,行人也有觀望這群孩子打架的,更多的則是行色匆匆。

    若要行乞,的確是一個風水佳地。

    這小子敢跟他叫板,沈九低頭正準備抄塊板磚給他點顏色看看,恰好一個高個子的少年走到這邊,一見他擼袖子低頭,忙上來攔住他:“小九,我們到別處去。”

    沈九道:“不去。我就在這裡。”

    那少年趁機告狀:“七哥,他欺負我。”

    嶽七道:“不是欺負,十五,小九跟你玩笑呢。”

    沈九說:“誰跟他玩笑?我要叫他滾。這裡是我的地界,誰跟我搶我弄死誰。”

    有嶽七攔在前面,十五膽子肥了,叫道:“你別以為你多了不起,每到一個新地方都霸著最好的位置,大家早就想揍你了!”

    嶽清源責備道:“十五。”沈九掙扎中踢了嶽七小腿一腳:“想揍倒是敢揍啊?自己沒本事就會賴地方不好。雜種,誰是你七哥?你再叫聲試試!”

    “你才雜種。遲早被賣掉!賣去做龜公!”

    嶽七哭笑不得:“哪裡學的亂七八糟的話!”邊拉著沈九往路旁走邊哄:“好啦,你最有本事。不挑地方,咱們換條街。”

    沈九踩他腳:“滾開!怕他嗎?單挑,群上也不怕!”

    嶽七當然知道,真讓沈九跟他們打起來,他就會使陰的,挖眼撩陰下三路,毒得很,到時候吃虧嚇到哭的還是別人,憋著笑說:“踩夠了沒?別踩了。七哥帶你玩兒去。”

    沈九惡狠狠地說:“玩個屁!他們全死光才好玩。”

    嶽七看著他,無奈地搖了搖頭。

    有七有九,自然有一到六。

    只是早一批入手的孩子裡,六以上要麼被轉手賣掉,要麼早已夭折。

    沈九又瘦又小的一團,嶽七抱著他的腦袋坐在地上,前面攤著一張“血書”,寫著兄弟父母雙亡,外地尋親落難、孤苦伶仃、漂泊無依云云。

    按照要求,嶽七應該嚎啕大哭,只是他無論如何也哭不出來,於是這個任務每次都落在了本該裝病去半條命的沈九身上。

    他人小,臉蛋不錯,哭起來稀里嘩啦的,路人見著可憐,紛紛慷慨解囊,說是一棵搖錢樹,毫不為過。

    後來嶽七年紀漸長,越來越不願意做這檔子事,才被差去放風巡邏。

    兩人正要繞出這條最繁華的長街,忽然傳來一陣密集的馬蹄聲。

    兩旁貨攤主們大驚失色,推車的推車,跑路的跑路,如臨大敵。嶽七不明所以,沈九剛拽著他躲到路旁,一匹高頭大馬蹬蹬地轉過街來。

    馬嚼子居然是赤金打造,金燦燦、明晃晃、沉甸甸,上邊倨傲地坐著個精神抖數的小少爺。容色豔烈,眉眼細長,黑瞳裡兩點精光,亮得刺人。紫衣下襬寬寬地散在鞍座兩側,箭袖收得很緊,白皙的掌中握著一柄漆黑的鞭子。

    沈九被金色晃得迷了眼,情不自禁探出腦袋,嶽七連忙把他往回拖了拖,兩人避了開去。

    走了沒多遠,忽然聽見尖叫轟散聲,一眾小兄弟奔了過來,紛紛往嶽七身上撲,嚇得鼻涕眼淚都要蹭上去了,沈九大發雷霆,嶽七忙道:“哭什麼,怎麼了?”

    有人慘叫道:“十五不見了!”

    嶽七立刻頓住腳步:“他沒跟過來?”

    那孩子嚎啕道:“剛才街上太亂了,我沒瞧清楚……”

    嶽七道:“別急,慢慢說。”

    原來,剛才那騎馬的少爺領著家丁轉過街口,眼角掃到街角的十五他們,皺了皺鼻子:“哪兒來的?”

    有家丁道:“秋少爺,不知道是哪裡來的乞兒。”

    小少爺道:“這些腌臢東西還留著幹什麼?”

    家丁們不需要主人更多的指示,悍然過來轟人。

    十五好不容易從沈九手裡把地盤搶過來了,怎麼甘心就這樣被趕走,伸長脖子叫:“你憑什麼趕人……”

    他還想說一句“這條街又不是你的”,那小少爺一揮手,黑影落下,他臉上就多了一道血肉模糊的鞭痕。

    鞭痕距離眼球不到幾毫,十五還來不及覺得疼,只是驚得呆了。

    那小少爺粲然笑道:“不憑什麼。就憑這條街是我家修的。”

    十五不知道嚇暈了還是疼暈了,咕咚一聲倒在地上。

    沈九不等聽完就哈哈大笑起來,然而他很快就笑不出來了。嶽七點人發現少了幾個,回頭道:“你先走,我馬上過來。”

    沈九幸災樂禍:“別多管閒事,姓秋的還真敢殺了他們不成。”

    嶽七搖頭道:“你先回去。我是最大的,不能不管。”

    沈九道:“死不了。最多打一頓。打不死長個記性。”

    嶽七道:“回去吧。”

    沈九拉不住他,罵道:“七哥,你太多事了!”

    罵完跟了上去。

    2

    秋剪羅覺得沈九非常好玩兒。

    就像打狗。你打一條狗,它蔫頭耷腦,縮到一旁嗚嗚咽咽,固然沒什麼威脅,可也沒什麼意思。但若是你踩這條狗,它咕嚕咕嚕低聲咆哮,畏懼地望著你,又不敢反抗,這就有趣多了。

    他扇沈九一耳光,沈九心裡肯定操了秋家祖墳百十八遍,可還不是得乖乖挨踢,乖乖把臉伸過來讓他打。

    實在好玩兒!

    秋剪羅想著,忍不住笑出了聲。

    沈九剛捱了一頓好揍,抱頭縮在一旁,看他笑得前俯後仰,真心覺得他是個瘋子。

    秋剪羅剛把沈九買回來的時候關了幾天,關得灰頭土臉。看到自己也噁心了,才拎小貓一樣拎給了幾個五大三粗的家丁,讓他們給“洗洗涮涮”。

    於是,沈九真的被狠狠洗涮了一番,皮都快刮掉一層,才被提回了書房。

    燙掉身上的陳年老垢後,臉蛋和肩膀手臂因為搓得太用力,顯得白裡透紅,溼漉漉的頭髮還冒著點熱氣。穿齊整了,規規矩矩侍立一旁,倒也瞧著蠻討人憐的。

    秋剪羅歪著腦袋,看了半晌,心裡有點奇異,又有點喜歡,原先想踢出去的一腳也不踢了。

    他問道:“識字麼?”

    沈九小聲說:“識幾個。”

    秋剪羅攤開雪白的紙張,敲敲桌子:“寫來看看。”

    沈九不情不願地抓起一支小狼毫,握姿倒也有模有樣。點點墨,想一想,先寫了一個“七”,頓一頓,又寫了一個“九”。

    雖然筆畫倒走,卻不歪不斜,端正清秀。秋剪羅道:“從哪兒學的?”

    沈九道:“看人寫的。”

    這小子狗屁不通,只懂依樣畫葫蘆,居然也能唬住人。秋剪羅大感意外。

    於是,越發和顏悅色,學著以前自家老夫子的口氣,讚許道:“有點資質。今後若是肯好好學點東西,說不定也能走上正途。”

    秋剪羅比沈九大四歲,十六歲的年紀,被父母寄予厚望,金磚砌的房子裡養出來的,誰都不放在眼裡,生平唯一的一個心肝寶貝兒就是妹妹海棠。

    海棠也是全秋家的心肝寶貝,秋剪羅在海棠面前,一直都是個好哥哥。以往他巴不得妹妹一輩子不嫁人,沈九來了之後,他又有了別的打算。

    秋海棠很喜歡沈九。

    如果能把沈九教好了,做個便宜姑爺,似乎也不錯。妹妹在身邊,沈九也可以繼續留著玩兒,只要他老實聽話,便相安無事。

    嫁給他不用遠走,吃穿用度還是靠自家,跟沒嫁沒什麼兩樣。除了可能配沈九略嫌癩□□沾了天鵝肉,幾乎挑不出缺點。

    秋剪羅算盤打得挺美,經常警告沈九:“你要是敢讓海棠不開心,我就讓你沒小命。”

    “沒有海棠,我早打死你了。”

    “人要知恩圖報。我們家讓你變得像個人樣,就算你拿命來報,也是應該的。”

    沈九越是長大,越是明白,對這個人不能有半分的忤逆。他說什麼,必須應什麼,哪怕聽了心裡再作嘔,也不能表露出來,這樣才不會換來毒打。

    但他心底時時懷念第一次見到秋剪羅那天,唯一一次把秋剪羅這個畜生氣得發瘋的那天。

    嶽七堅持要把十五他們帶回去,迎面就快撞上秋剪羅的馬蹄。剎那間沈九忘記了嶽七叮囑過他,他們的這種“仙術”最好不要被別人看到,讓金子化作利刃,刺進了馬骨之中。

    秋剪羅縱馬在街頭原地打轉,馬匹狂跳不止,沈九心裡使勁兒咒他快摔下來、摔下來折斷脖子,可偏偏他騎術居然十分了得,馬前蹄懸空也穩穩坐在鞍上,咆哮道:“誰幹的?!誰幹的!”

    當然是沈九乾的。

    可是如果後來秋剪羅找上門時,十五不主動說出來,根本不會有人知道是他動了手腳。

    如果不是他們救了他,十五已經被踩死在秋家的亂蹄之下。他撿回一條小命,卻反過來出賣了他們。十五應該被踩死。當初嶽七就不該回去救他。他死了也是活該!

    沈九就靠反覆咀嚼這點甜蜜又於事無補的惡毒聯想取得慰藉,度過一日又一日的煎熬。

    3

    關於七哥為什麼沒有回來找他,沈九想過很多。

    可能逃走的時候被發現打斷了腿,可能路上沒幹糧吃被餓死了,可能沒有哪座仙山肯收留。還想過如果他死了自己會怎樣邊哭邊用手給他的白骨刨坑,如果活著自己會怎樣不顧一切救他出水深火熱——即便沈九自己才出狼窩又進虎穴,本身也處於水深火熱。

    可他無論如何也沒想過,會在這種情形下再見。

    他重複著手起劍落、手起劍落的姿勢,鮮血橫飛,畫面淒厲。眼睛濺入血珠,只是眨了眨眼皮,再沒有多的表情,動作可以說是從容而嫻熟的。

    無厭子把他帶出秋家之後,教給他這個“徒弟”最多的,就是如何殺人放火,偷雞摸狗,渾水摸魚。比如這樣,趁仙盟大會,打劫一幫幼稚可笑,偏還自以為是修仙精英的世家子弟,搶走他們的儲物袋,處理掉他們的屍體。

    嶽七發現他時,一定被他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驚呆了,連地上那幾具別派弟子的屍身都視而不見,往前走了兩步。

    沈九打了個哆嗦,猛地抬頭。

    嶽七看清了他的臉,剎那間,眼眶便通紅了。

    沈九忙厲聲道:“別過來!”

    他竟有些六神無主,第一反應是撲到地上,從屍身上搶過求救煙花,向天放出。

    嶽七仍是懵懵懂懂的震驚著,邊走邊朝他伸出手,張口要喊——

    桀桀的怪笑從一旁的密林中傳出。

    “乖徒弟,這是個什麼人,把你唬成這個樣子。你也有害怕的時候?”

    沈九一鬆手,手裡煙花筒無聲無息墜落在地。

    他猛地轉身:“師傅,我不是怕他,剛才我一時失手,沒留神讓地上這幾個把求救煙花放出去了。怕是馬上就有人要過來了!”

    嶽七終於發覺事態似乎十分危急,不動聲色,指尖扣起一發靈力。

    無厭子哼道:“方才我看到那煙花,就猜是這麼回事。你手腳一貫利索,這次怎麼回事!”

    沈九低頭道:“都是弟子的錯。”

    嶽七擋在他們面前,舉起手中佩劍,仍是微微發紅的眼睛看了沈九一下,聲音沙啞,卻異常堅定:“你們不能離開。”

    沈九對他怒目而視。

    無厭子一打量他,再打量他的佩劍,嗤笑道:“蒼穹山派的。還是穹頂峰的。玄肅,嶽清源?”

    沈九聽了,微微一怔,很快又道:“師傅,既然是蒼穹山的,一時半會兒也殺不了他,不如我們快些逃走。人都追來了咱們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