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於夏 作品

111、第一百一十一章

    凌叡是在十二月初三的清晨被錦衣衛的人直接押入大理寺獄的。

    那時天色才矇矇亮, 正是好夢正酣的時刻,薛無問領著十數名身著飛魚服的錦衣衛破門而入,親自抓了人。

    凌叡被抓時尚且在睡夢中, 他昨夜同心腹部署了整整一夜,到得卯時一刻方才歇下。誰料才睡不到半個時辰,錦衣衛便來抓人了。

    他只著一身中衣便被人從榻上粗暴地揪了起來,連淨面換衣的時間都無, 踉踉蹌蹌地被推到了院子裡。

    慕氏與凌若敏匆匆套上衣裳, 見院子裡站滿了錦衣衛,臉色俱都悚然一變。

    凌若敏張開雙手攔住薛無問, 哽咽著聲音道:“薛大人,父親是冤枉的!他不可能會做出構陷忠臣良將之事!若敏知曉您有皇命在身, 今日不得不抓人。薛大人可否看在若敏的份上, 給父親一些時間?至少,至少讓他吃頓熱食,換套衣裳再去大理寺獄。”

    這位養尊處優,被譽為盛京第一才女的首輔千金慘白著一張秀雅的臉, 雙目通紅地望著薛無問, 目露哀求。

    薛無問手搭在繡春刀上,慣來含笑的桃花眼漫不經心地看了凌若敏一眼, 淡淡道:“凌姑娘, 凌大人是不是冤枉還得等大理寺判了後方才知曉。至於熱食、衣裳, 恕本官無能為力。職責所在,實在不敢耽誤。”

    話落,他冷淡地移開目光,朝唐勁點了點頭,道:“將凌大人押到大理寺獄。”

    指揮同知唐勁是薛無問的人, 聽見此話,趕忙答應一聲,假裝沒看到凌若敏與慕氏搖搖欲墜的身影,硬著頭皮將披頭散髮、形容狼狽的凌叡押出了凌宅。

    心裡卻不由得咋舌。

    他們錦衣衛這位指揮使每次逮捕人時,除非是罪大惡極的逃犯,若不然多多少少會給犯人留些顏面。

    還曾經同他說過:“我們只是奉旨捉人,人捉到了便好,不可擅自羞辱他們或者行私刑。畢竟在他們未被定罪之時,是不應當被當做犯人看待的。”

    可今日捉拿凌大人,指揮使顯然是半點顏面都沒給凌首輔留的,甚至還故意挑在這個時候,讓凌首輔無比狼狽地被押走。

    連人凌姑娘的求情都不搭理,委實是過於鐵石心腸了點。

    唐勁想起凌若敏方才那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忍不住落後一步,低聲與薛無問商量道:“大人,凌大人畢竟是首輔,況且,凌姑娘與凌夫人都在看著。要不還是稍稍通融一二?”

    “通融?”薛無問提唇,似笑非笑地望了唐勁一眼,道:“他凌叡抄別人家,滅別人一族的時候,可有想過通融一二,讓旁人的女兒給他們備一頓熱食,置一套衣裳?”

    他家姑娘連同她的血脈至親說句再見的機會都無,若非他及時趕至青州,差點連命都要弄丟。這七年來,衛媗心裡有多煎熬多痛苦,他還能不知?

    憑什麼凌叡還能有熱食有暖衣?

    唐勁被他這一望,直望出個後背生涼,忙不迭道:“大人所言甚是!”

    說著便肅起臉,大步追了出去,親自押著凌叡上牢車。

    眼下天色尚早,可大門外早就裡三層外三層地圍滿了百姓。

    凌叡才剛上牢車,便有人抓起兩個生雞蛋往他身上砸,“咔吱”一聲,那腥臭的蛋液從他額角流下。

    凌叡從小到大,饒是再落魄,也不曾這般狼狽過。他這人最恨被人輕慢,可此時此刻,他默不作聲地忍受這屈辱,面色甚至能稱得上是平靜。

    只是這平靜就像暴風雨前的平靜一般,就等著某個崩潰的瞬間,將這份平靜徹底摧毀。

    百姓們見他咬緊牙關不說話,又罵了一句:“奸臣佞賊!”

    很快凌叡身上不只有臭雞蛋,連爛菜葉爛瓜果都沾滿了一身,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一旁的薛無問冷眼旁觀,他不發話,這牢車自然也不能動。

    這位方才還信誓旦旦說著“職責在身,不敢耽誤”的指揮使大人,眼下似乎一點兒也不趕時間了。

    就那般噙著笑,靜靜看了好半晌,方才大發慈悲道:“押走吧。”

    車輪軲轆,薛無問望著牢車漸漸駛走。

    這才信步走向不遠處的一輛馬車,推開車門上了車,字正腔圓道:“今日這戲可還好看?”

    衛媗緩緩抬起眼,清澈的瞳眸靜靜望著他,眼眶微微泛紅。

    這姑娘鮮少哭,眼眶泛點紅便就是極大的難過了。

    薛無問原先還提著的唇角漸漸壓平,好聲好氣道:“不是衛媗,我特地帶你出來看好戲,你怎麼還給我紅眼眶了?”

    衛媗別開臉。

    薛無問握住她下頜,將她白生生的臉轉了回來,與她對視了須臾,柔聲道:“天冷,一會你便回去無雙院,莫在外頭逗留。我帶上暗一一同去大理寺,今夜大抵不能回無雙院陪你。過幾日等案子審完了,我讓暗一親自給你說說凌叡是如何受刑,又是如何被定罪的。行麼?”

    暗一受過無數戲摺子錘鍊過,三分慘都能被他說成七分,拿來給衛媗說說凌叡的慘狀,逗她開懷,最適合不過。

    衛媗輕“嗯”一聲,道:“你忙去吧,我無事,我心裡是痛快的。”

    衛家霍家含冤七年,罪魁禍首過得

    越慘,她自是越痛快。

    只是一看到凌叡,難免會想起從前,心緒到底難平。

    薛無問細細瞧她的眉眼,見她目光恢復如常,方才鬆了口氣。

    “那小子今日也會去,青州的證據是他帶回來的,魯御史定然會帶他一同去大理寺。”薛無問拿指腹蹭了蹭衛媗的唇,笑道:“有他在,凌叡在獄中怕是一刻鐘都難熬。”

    衛媗聽他說起霍珏,唇角總算是彎起,道:“阿珏等這一日,也等了許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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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叡到底是一國之首輔,宗遮給他安排的獄房環境並不差。

    知曉他被人扔了一身的臭雞蛋爛葉子,還十分貼心地派人送來厚實幹淨的衣裳,給他換下。

    凌叡沉著一張臉,此時此刻,他不可自亂陣腳。

    他手上有周元庚的把柄,還有王鸞助他,總歸是有活路。

    再等幾日,只要周元庚一死,大皇子登基,他就能出去了。

    等他出去後,那些欺辱過他的人,他一個都不會放過。朱毓成、宗遮、魯伸、薛無問,還有那些背叛他的人,他全都不會放過……

    雙手漸握成拳,凌叡抬起晦暗不明的眼,想起許多年前他在瀛洲,住在昏暗潮溼的客房裡,日日都要彎下脊樑骨,過那吃著嗟來之食的日子。

    那樣難的日子他都熬過來了,眼下這一時的困境又有何難的?

    凌叡沉沉呼出一口濁氣,眼裡漸漸又亮起了光。

    霍珏進來牢房時,見到的便是他這幅鬥志昂揚的模樣。

    “叮鈴”一陣鑰匙磕碰的輕響,牢房的門緩緩打開。

    霍珏緩步入內,垂眸望著坐在角落裡的凌叡。

    興許是宗遮提前打了招呼,獄卒將開鎖的鑰匙遞與他之後便出去外頭,現下這牢房裡就他與凌叡二人。

    凌叡知曉今日定然會有來客,可他萬沒想到會是眼前這位年輕的狀元郎。

    這人凌叡自是記得的,當初在恩榮宴上,他醉眼惺忪地棄翰林而入都察,著實讓凌叡好生瞧不起。都察院那裡的人是怎樣一副嘴臉,他最是瞭解。

    都是一群為了所謂的理想抱負連命都不要的蠢貨。

    那時凌叡只當他又是個拎不清的自以為忠肝義膽的少年郎,跟從前的趙昀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