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年 作品

89、喜嫁喪哭(20)

    陽光從背後照過來, 將燕時洵投在地面上的影子拉得老長,如同扭曲的鬼影在地面上爬行蠕動,一塊塊的土地在影子下面起伏, 白色的指骨伸出又縮回,一切恍如錯覺。

    野草瘋長, 掩蓋了所有當年的蹤跡。

    這條位於兩排村屋之間的窄路, 已經完全被前面的村屋遮蓋住了陽光,整個沒入黑暗之中。野草深處,看不清全貌,只能隱約看到傾倒散落的石塊,和滿地狼藉的混亂。

    燕時洵踩在陽光和陰影之間,彷彿是踩在陰陽的界限上。

    他垂下眼眸注視著從自己腳邊一直蔓延到陰影深處的雜草,然後邁開長腿,沒有半分猶豫或驚慌, 平靜的走上了這條早已荒廢的路。

    土地已經久未有人走過,原本應該被踩得夯實的土路變得鬆軟, 又因為長滿了雜草而到處凹凸不平。

    燕時洵甫一踏上, 就感覺腳下一空, 馬丁靴半陷入了泥土之中。

    好在燕時洵始終警惕著突發狀況, 因此馬上就反應了過來, 穩住了身形。

    他記得很清楚,剛剛在看到那些聚集在院子門口的村民時, 他也順帶將村路兩邊房屋的模樣記了下來。前面那排村屋的後牆上,本來長滿了青苔,雖然破損嚴重,但灰色的磚石在粉碎後也依舊是灰白色的。

    但現在他身旁的牆壁,卻是黑紅色的。

    像是血液潑灑在牆上又氧化乾涸, 每一道磚縫裡都是近乎於黑色的鐵鏽色,還模糊幾個血色的掌紋印在高處,像是有誰滿手都是鮮血的在倉皇逃跑時留下的。

    燕時洵的衣衫下襬從一米多高的野草上劃過,發出“嘩啦……嘩啦……”輕微的聲音,成為了這片死寂空間裡唯一的聲音。

    剛剛那箇中年村民沒有騙他,這裡確實看上去已經荒廢了很久了,沿著窄路兩邊的房屋已經破敗傾頹,甚至有的房子已經爬滿了裂紋,說不準哪一場暴雨過後,就會徹底垮塌。

    環境已經和燕時洵才看到過的景象大不相同,但他還是憑藉著良好的記憶力,在比對了從轉角走過的長度和院落的一些特徵之後,他找到了那家嫁女的人家。

    燕時洵在野草叢中站定,抬頭看向狹窄荒廢的院子。

    那些穿著紅色的衣服站在院門內外慶賀的村民們,已經像泡沫一樣消失不見,吹吹打打的聲音也恍然遠去,只剩下了風吹樹葉的沙沙聲。

    他就好像是在一刻鐘之內見證了一個家庭的衰敗,前一秒還熱鬧喜慶,下一秒已經荒廢無人。

    院子鏽跡斑斑的鐵門已經因為嚴重的腐蝕而掉了下來,半靠在牆上,無法再遮住院子裡的模樣。但磚石壘成的牆也在多年的風吹雨打下磨損嚴重,傾斜的角度之大,讓人擔心它是否下一秒就會徹底塌下來。

    紅褐色的鐵鏽水曾沿著牆壁流淌,留下了一道道長短不一的痕跡,像是已經乾涸的血液。

    而被陰影覆蓋了大片土地的院子裡,也已經長滿了雜草,裡面的地面到處坑坑窪窪的不平整,乍一看,就像是久未有人清掃祭拜過的荒墳,墳頭草長得老高。

    燕時洵伸手撥開了擋在自己前面的雜草,馬丁靴踏在已經松酥的臺階上時,有碎石齏粉從臺階的石板上脫落下來,砸在鞋面上發出輕微的響聲。

    雖然雜草叢生,但走近了之後依舊能夠看到,院子裡的地面上到處都散落著傢俱和生活用品,像是房屋主人不在了之後,留下的財產迎來了一場大洗劫,值錢的物品都被拿走,只留下了被翻找後的一地狼藉。

    房屋也同樣破敗,到處都堆積著灰塵和蜘蛛網,裡面空蕩蕩的,只剩下腐朽發黴的木頭,散發著難聞的潮溼氣味。

    剛剛那中年村民的話,還在燕時洵耳邊迴響。

    據中年村民所說,這條村路的荒廢,始於楊老三一家。

    楊老三先是死了媳婦和母親,接著,他新娶的媳婦和兒子也死了,最後就連楊老三自己也死在了這裡。所以村裡的人都傳言,說楊老三是有罪之人,惹怒了祖宗和土地神,所有靠近楊老三一家的都不會有好下場。於是,原本還住在這附近的人家也都趕快搬走,在別的地方另外蓋了新房子,就連村裡的孩童也不會靠近這裡。

    從那之後,楊老三家連同著附近所有的村屋都荒廢了下來。

    燕時洵並不是第一次聽到楊老三的名字。

    在那些為新嫁娘道喜的婆婆媳婦口中,嫁女的這戶人家就是楊老三家。大女兒私奔,二女兒嫁神,楊老三自己還要娶新媳婦生兒子。

    她們說,楊老三家的二女兒是個有福氣的人,怕她寂寞,還送了她的媽媽和奶奶去陪她。

    ——去哪裡陪?

    燕時洵想起了早餐店老闆楊光向他說過的話。

    楊光說,等他獨自一人再回到妻子楊花的村裡,卻發現楊花的奶奶媽媽還有妹妹,家裡剩下的三名女性成員,全都被憤怒的族長以要平息土地神和祖宗的憤怒的理由,拉去活埋在了祠堂下。

    大姑娘私奔。

    ——楊花被楊光帶著從村子裡逃走。

    二姑娘嫁神。

    ——楊光發現,楊朵被活埋而死。

    三人還清了罪孽,楊老三能生兒子。

    ——楊花家裡的三名女性成員,全部活埋。

    ……楊老三,就是楊花的父親。

    江嫣然帶著他看到的,就是楊朵出嫁的場面。

    那些村民們都知道楊朵嫁神,便是要被拉去活埋,卻還在熱鬧的為她慶祝,並喜氣洋洋的說這是一樁好親事,婆婆媳婦誇楊朵有福氣。

    一股涼意從燕時洵的背後蔓延開來,連指尖都發著冷。他的心臟幾乎凍成了冰塊,直直的向下墜去。

    那些村民,那些村民明明知道楊朵的下場,卻冷眼旁觀,見死不救……

    他們是怎麼能向馬上就要活埋死去的楊朵說出祝賀的?怎麼笑得出來?

    憤怒充盈滿燕時洵的心臟,讓他鋒利的眉眼間一片冰霜寒意,手掌死死握成拳指關節捏得泛白。

    如果他還站在那間熱鬧的小院中,如果楊朵就站在他面前,而他看著楊朵將要出嫁,很顯然,他一定會從那些村民中救下楊朵。

    但同時燕時洵也很清楚,按照早餐店老闆楊光和村支書家二兒子楊函的說法,楊朵早在幾十年前,就已經死了。

    現在他面前破敗荒廢的院子,和剛剛那路過的中年村民,才是現實。

    那他剛剛看到的那些……是因為冤魂的執念而遺留在建築和環境中的記憶,還是與江嫣然有關?

    燕時洵眉頭緊鎖,站在雜草叢生的院子中間,照射在他身上的陽光無法帶給他絲毫暖意。

    只有滿心的憤怒和疑問。

    沒有看手機習慣的燕時洵,沒有看到那些蹲在他分屏前的觀眾們發的彈幕。

    一開始在燕時洵走進村子裡時,觀眾們還興致勃勃的對著村子裡的景色打趣,說這也算是體會地方特色了。但慢慢的,觀眾們開始遲疑起來。

    [燕哥沒有和其他人一起上山誒,不過到村子裡看看也挺好的。本來那幾個老頭兒和村民罵了白霜之後,我還說就不要進村了,這些人像有病一樣。但是如果是燕哥的話,我就放心了。嘿嘿,要是有誰敢罵咱燕哥,估計是直接被揍到跪地道歉了。]

    [笑死,那種場景根本不會出現。你沒發現那幾個罵白霜的人有個共同點,就是欺軟怕硬嗎?一看到安南原他們這群高高大大的男的就慫了,一見到白霜這樣苗條好看的女孩就覺得自己可以了。之前那老頭兒被燕哥嚇跑的時候,我人差點沒笑抽過去,可太真實了哈。]

    [前面的分析得很到位,你看燕哥走進村子裡之後果然如此,鏡頭掃到的好幾個男的都躲著燕哥走,一句話沒敢吭聲。嘁,只會欺負漂亮小姐姐,算什麼好東西?]

    [嗯……為什麼燕哥突然就站在房子後面不動了?他看到什麼了?]

    [我把鏡頭挨個部分放大,無死角看了一圈,什麼都沒有啊。茫然,燕哥怎麼停下來了?]

    [發呆?休息?想事情?]

    [……半個小時過去了,燕哥還沒有動,到底怎麼回事?]

    [不像是在發呆,你看燕哥的表情,他表情好可怕。我的天,原來帥哥生氣這麼嚇人的嗎?]

    [所以是在想事情嗎?因為燕哥腦海中的場景我們看不到,所以才會覺得很突然吧。]

    [半個小時,好的!燕哥終於動了,看來真的是在想事情了,你們看,燕哥找了個村民,好像在問這附近屋子的歷史。]

    [……這楊老三是不是有點慘啊,老媽老婆全死了,後娶的老婆和後生的兒子也死了。]

    [好奇怪,燕哥看這些破房子幹嘛?這地方給我的感覺好不舒服,心慌慌的手腳都發冷。不行,我得先進被窩了。]

    [艹!我最害怕的就是這種廢棄的地方了,而且還到處長著雜草,這麼高根本看不清周圍都有什麼,總覺得牆頭屋後藏著什麼東西,一直悄無聲息的看著你。說不定就在你不注意的時候就竄出來了。]

    [我也害怕這種地方,不過我是因為覺得這裡是殺人棄屍的好地方。你想啊,這裡也沒有人來,那往這扔個屍體都不會有人發現的,就你那麼倒黴走了進來又完全不知道這地方怎麼回事。就算那些野草下面埋著屍體,你從屍體上面踩過去都不知道。而且不是說心有怨恨的人死後會變成鬼嗎,萬一那屍體的主人沒走,變成鬼就在旁邊看著你,你又看不到它……]

    [臥槽!快閉嘴!我租房子的時候圖便宜,旁邊就是廢棄的公寓樓。就因為之前公寓樓裡不斷有人自殺,當地人都管這裡叫凶宅,所以公寓樓才廢棄了,連帶著這周圍的房價都降了,好多沒人住的小平房。你這麼一說,我突然好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