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年 作品

103、喜嫁喪哭(34)

    早已經被風雨侵蝕的半腐木門,在燕時洵身後緩緩合上,隔絕了外面那些村民們死寂僵硬的目光。

    “咔嗒”一聲,房門閉合。

    楊土猛然脫力的向下跌坐在滿是厚重灰塵的地面上,好半天都緩不過來神。

    “燕,燕哥,我是不是又闖禍了?”楊土顫抖著聲線,懊悔的道:“對不起燕哥,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就是太緊張了。”

    燕時洵眼角的餘光從楊土身上瞥過,他並沒有伸手去撈起楊土,而是邁開長腿徑直向前走去,將一把原本翻倒在地面上的椅子扶正。在用隨身的手帕迅速擦乾淨上面的灰塵後,他從容落座,大馬金刀的坐在老舊的椅子上,垂眸看向跌坐在地面上的楊土。

    楊土還在不住的連聲道歉,看起來很是內疚。

    但燕時洵的注意力已經不在他的身上,而是轉到了房間裡。

    從剛剛推開房間門的時候,燕時洵就敏銳的感受到,這間房間裡,殘留著一種令他覺得熟悉的氣息。但是當他想要進

    一步探尋時,那種氣息又消失了。

    彷彿有誰原本就坐在這間房間裡,冷眼看著外面鑼鼓喧天的熱鬧,自己卻在一片破舊與塵埃的舊日墳墓中,幾乎與死寂和孤獨融為一體。

    直到燕時洵推開了門,打破了原本的平衡,但也打破了之前的寂靜,讓新鮮的空氣湧了進來。

    於是那人施施然起身,最後冷漠的掃視了燕時洵一眼,便轉身離開,不欲再多言。

    燕時洵不會把那當做自己的錯覺,他篤定,這房間裡一定有什麼東西,能夠證明剛剛那人的存在。

    但是當他合上了房門,站在門口向裡面看時,視線梭巡過整個房間,卻一無所獲。

    所以燕時洵換了角度。

    他假設自己就是剛剛那個在房間裡的存在,讓自己坐在房間的正中央,然後再以這個角度,環視房間。

    房間已經很多年都沒有人住過了,連屋頂的瓦片都已經腐蝕掉落,到處都是灰塵和蜘蛛網。

    空蕩蕩沒有幾件傢俱的房間裡,看起來破爛得毫無注意的價值。

    可是,這反而不對勁。

    算上這一次,燕時洵一共來了這院子三次,早已經確定了這就是當年楊朵出嫁時的場景。

    第一次的喜慶假象後,第二次燕時洵看到了院子最真實的模樣,雜草叢生,遍地荒蕪。

    而第三次,在外面的院子和主屋外觀看,這裡就與他第一次來時沒什麼區別,依舊到處都是歡聲笑語,好一派祥和喜慶。

    可是推開這間房門時,就像是漂亮的假象被殘忍撕毀,露出了其中醜陋腐敗但是真實的內裡。

    可燕時洵不由想要發問——為什麼,只有這間房間,和其他地方如此不同?這間房間有什麼特殊之處嗎?

    燕時洵皺起了眉,目光仔細的檢查著房間的每一個角落,試圖將所有物件所傳遞出來的信息都整合到一起,重新搭建起真相。

    房間的牆壁發了黴變得青黑,靠牆的地方只有一張狹小的木床,上面放著的一團像是床褥的東西早就已經腐爛,變得焦黃而噁心。而床旁邊的地面上,放著一隻尿壺,翻倒在散落的稻草堆裡。

    這簡直不像是房間,倒像是柴房。

    但很快,燕時洵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本來已經滑走的視線瞬間犀利,重新看向那木板床。

    等等!

    那木板床後面的牆壁上,竟然還釘著鐵鏈。

    燕時洵立刻從椅子上起身,快步走到那床旁邊彎下腰查看。

    楊土剛剛喋喋不休的道歉也戛然而止,驚訝而不解的看著燕時洵的動作:“燕哥?”

    燕時洵沒有時間理會他,只是湊近了那片牆壁,伸出手指從上面細細的摸索著。

    牆壁上面釘著鐵環,還連接著一條一米長左右的鐵鏈,鐵鏈的最末端是一個只有成年女性手腕粗細的鐵環,現在被打開著。所以燕時洵能夠清晰的看到,在鐵環內裡的一圈,到底都是深褐色的痕跡。

    就像是這鐵環曾經是被扣在了某人手上,將那人牢牢的栓在這張床和旁邊一米左右的活動空間裡。鋒利粗糙的鐵環不斷的磨破手腕,流下來的血液堆積在鐵環裡,一層層堆積和氧化,變得凹凸不平,到處都是細小的疙瘩。

    每一點血跡,都像是曾經那人絕望卻無力的反抗,想要拆下鐵環離開禁錮,卻又像是個牲口一樣被拴在這裡,無法掙脫。

    只能一日日的守著窗口,看著外面狹小的天空,日漸絕望和腐爛。

    鐵鏈早已經在時間的腐蝕下變得脆弱,幾乎一碰就會碎成粉末,不再具有曾經的威懾力,而曾經拴著的人也早已經不在這裡,只留下了床鋪和牆壁上殘餘的血跡。

    因為牆壁早已經在多年的漏雨下生了黴斑,青黑色幾乎覆蓋了整個牆面,所以剛剛燕時洵第一眼並沒有看出那牆壁的異常。

    直到現在,當他靠近之後,才發現牆壁上面是一片凹凸不平,而青黑色之下,還有很多大片大片的棕褐色血跡,甚至不少血點呈飛濺狀落在牆壁上。

    只是在多年的腐蝕之下,那些血跡已經和黴斑融為一體,看不清原貌。

    但卻還有其他能夠辨認出的東西。

    燕時洵本來在牆壁上摸索著的手指一頓,彎下腰的修長身軀僵硬了一瞬。

    ……牆壁上,密密麻麻都是刻痕極淺的字,一層疊著一層,從靠近床的牆壁,一直到附近的一小片牆上,到處都是。

    燕時洵半垂下眼眸,專心的從指腹下所感受到的凹凸紋理中,讀取著這些凌亂的筆畫想要表達的信息。

    最開始,在最靠近床板的地方,牆壁上到處都寫著“救救我,幫我報警”、“放我走”、“惡魔,惡魔又來了”、“叔叔”等字樣。從位置和高度來看,幾乎是一個人躺在床上時所能伸得到的地方。

    而到這片文字蔓延到旁邊,內容卻變了,更多的是在寫“讓我回家,叔叔在等我,我要回家”、“誰來救救我”、“為什麼是我!”、“下地獄吧,你們會遭報應的!”等等。

    筆畫越來越凌亂,所寫的字表達出來的意思越來越顛倒混亂,從字裡行間中,輕易就能讀出這個留下這些字樣的人的絕望,壓抑到幾乎快要窒息。

    而在那些筆畫周圍,隱約能看到一些深褐色的斑點。

    結合

    筆畫如此輕淺的情況,燕時洵皺起了眉,做出了猜測。

    恐怕這些字,都是一個人用自己的指尖劃出來的。

    沒有任何工具,於是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留下屬於自己的只言片語,哪怕指尖血肉模糊也全然不顧。

    燕時洵緩緩直起身,在那鐵鏈一米以內的活動範圍裡,繼續摸索著牆壁。

    他很快發現,除了一些絕望和詛咒的話語之外,還有其他的東西。

    比如,數學公式。

    燕時洵是濱海大學的金融系畢業生,自然知道自己從牆壁上讀出的這些公式,到底是什麼。

    高斯公式,泰勒推導,費曼證明……

    大片大片的字母和公式,在很多年前,被某個人寫在了牆上。

    就像是絕望之下頑強的自救,想要將自己瀕臨崩潰的精神,從懸崖邊拉回來。

    在長時間的壓抑和絕望後,那個被禁錮在這間房間裡的人,選擇了強撐著振作。

    或許是那人還有沒有完成的事情要做,還有沒有見到的人要等。又或許,那人有比自身絕望更深的仇恨,那代替了人對於世界的美好期望,成為了支撐一個生命繼續走下去的動力。

    而自己曾經最熟悉、最熱愛的東西,就像是某種喚回曾經的自己的方式,從那之中,那人可以重新汲取力量。

    記起自己是誰,記得自己從哪裡來,還有什麼事情一定要做到。

    與此同時,燕時洵也確定了被拴在這裡那個人的身份。

    ——家子墳村的文化程度很低,除了最近幾年一些年輕人會讀到小學,再向前追溯,除了族裡德高望重的一些人以外,大多數村民都是大字不識的文盲。

    更別提會在牆上寫下這麼多數學公式了。

    那對於曾經的家子墳村的村民而言,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這個人,只會是從村子外面來的,並且有極高的學歷和文化程度。

    楊朵是幾十年前出嫁的,燕時洵假定這個人出現在這裡的時間點,也是在幾十年前。

    那個連飯都勉強吃飽的年代,普通人能夠擁有這些知識,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燕時洵幾乎是立刻,就想到了今晚與那位老警官的通話。

    老警官說,幾十年前,家子墳村有一起拐賣大學生案件。

    被拐賣的女大學生,名字叫江嫣然。

    可最終,老警官沒能救出江嫣然,甚至留下了一身傷病,和一輩子的悔恨愧疚。

    不需要任何猶豫,燕時洵確定了自己的答案。

    ——幾十年前,被拐賣到當時還叫旺子村的女大學生江嫣然,就身處楊朵家。

    而當時,楊朵家只有一個會娶妻的男丁。

    楊花楊朵的父親,楊老三。

    在今天聽到村民閒聊的時候,燕時洵也留意到了有人談起,在楊朵出嫁之後,楊老三就能有新媳婦了。

    現在看來,楊老三的新媳婦,就是從村子外面買被拐的女性。而他買回來的新媳婦,就是江嫣然。

    “楊土,你不用道歉,你沒有做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