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潔滴小龍 作品

第509章 兵發

    孟壽提筆,將這段話記下來了,隨即,交給了身邊的僕人。

    這時,外面有一騎士來稟,說是楚人來接孟壽的隊伍,到了。

    修撰四國史書,孟壽的聲望和地位,已經毋庸置疑,每個國家,都希望自己能有此一“寶”,就是一向被外界認為不重文教的燕國,其實也希望留下他。

    但“落葉歸根”這四個字,確實太重,重到他要離開,連燕皇都無法強行去挽留。

    “老師。”

    “再坐會兒,讓他們再等等,也給個機會讓他們窺覷窺覷你燕軍中的虛實。”

    田無鏡點點頭。

    當然,那是句玩笑話。

    真正的原因,還是因為孟壽自己也清楚自己時日無多,此次離別,許是師徒二人真正的天人永隔了。

    “徒兒,為師修史一生,你可知體會最深的,是哪一點?”

    “請老師解惑。”

    “史,是為前世之人所修,但,卻是為當世之人所用。

    為師修《楚史》時,因為自當年傳承至今的大貴族大多還在,常常有人登門,求一美言,求一誇功,求一掩過。

    為師修《晉史》時,不幸在聞人家,每每提及聞人家之事時,往往受到掣肘,世人皆知為師留下‘三家分晉’之語,被聞人家囚禁三年;

    但,不幸亦是大幸,因在聞人家,故而司徒家和赫連家,包括京畿的晉皇,提及於他們,為師大可就事論事,不遮掩,不美飾,行得,倒是痛快。

    為師修《乾史》時,雖留下太祖皇帝‘掠’其天下,但從太宗皇帝的北伐慘敗,真宗皇帝求神問道之荒唐,仁宗皇帝看似宅心仁厚實則碌碌無為,這些事,記在筆上,卻不得不受到制約,不求真解,但得平平。

    為師修《燕史》時,前些年,也是為各大門閥所累,但待得燕皇陛下馬踏門閥之後,倒是恢宏意氣,暢快如流水。

    現如今,若是再重新精修《晉史》,也將無比順暢。

    且再觀,《夏史》,各國所修撰之《夏史》,前半夏,都是歷代天子英明神武;而後下半夏,則大夏朝昏君頻出,奸佞成堆,民不聊生。

    究其原因,一則因燕、晉、楚,三國太祖皇帝都曾是大夏天子封臣,故而,前半夏需美飾;而之後,三侯建國,登基為帝,為正其統,則需將後半夏塗抹得越是烏煙瘴氣,三侯建國就越是順應天命。

    八百多年前,大夏崩塌,燕、晉、楚固然未曾有今日之局面,也依舊在面對蠻族、野人、山越之威脅,但大夏帝都生亂,為何不見三國勤王?

    此間之史,也向來不詳。

    徒兒,為師說這般多,你可其意為何?”

    田無鏡點點頭,又搖搖頭。

    點頭,是因為他知道,搖頭,是因為他不在乎。

    孟壽忽然大怒,

    道:

    “為師本意,就是為了提醒你,什麼千秋萬代,什麼英明神武,沒有後人幫你粉飾幫你鼓吹,縱然你有逆天之功,依舊能給你刪減篡改得衣衫襤褸!

    什麼遺臭萬年,什麼昏聵無能,若是你後人在世仍佔據高位,史筆如刀說的是史官,史官可以不怕死,但史官家裡人,會怕死,史官可以清貧,但史官家裡人,也得吃飯!

    且,自大夏崩塌之後,原本在大夏朝世襲的史官,在各國,都改為了真正的官職,名義上是由君主選德才兼備者任之,但德才兼備者,可有評測?可有衡量?此間拿捏,全乎君主一心罷了。

    徒兒,為師知你心裡之苦,為師也知你早已不在意這些所謂的生前身後名;

    但,你可以不在意,

    那,

    他們呢?”

    孟壽指著涼亭外那些負責警戒的一眾騎士。

    “史書很薄,卻需載錄千秋,他們中絕大部分人,註定於史書中無名無姓的,所以,他們的身後名,其實就在你的身上。

    徒兒,你不為自己想想,那是你自己的事,你能不為他們想想?”

    田無鏡目光平靜,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為師這番話,不是要你田無鏡去造反,世人都詫異為何大燕南北二侯不反,但為師清楚,你們早已上了船,不可能反了!

    為師所意,

    是想讓你留一個身後人。

    你田無鏡,

    這一輩子,是非功過,千年後,大可留與他人去說;

    但你可以灑脫,你能灑脫,

    這些跟隨著你南征北戰的虎賁,

    他們,

    總得有一份保障吧?

    最好的保障,

    就在史書之中,

    史書中得美言,那活著時,總不會太差。”

    “老師,徒兒知道了。”

    “別怪為師嘮叨,此番歸楚,為師就變回了楚人,你是燕人,不說什麼你我師徒二人恩斷義絕這種屁話,但等為師嚥氣前,還是不大希望能見到你的。”

    “那徒兒儘量讓老師失望。”

    “呵呵,對了,《燕史》中,我不僅給你和李梁亭立了本紀,也給那位平野伯做了列傳,但列傳列傳,終歸沒得世家來得穩妥。”

    田無鏡沒說話,只是目光放遠。

    “為師我修史一輩子,史書斑駁,但總歸有那麼一點道道,就像是老農耕田用的那二十四節氣,其實,看多了,也就是四個字——週而復始。

    平野伯這人,素來得你看重,為師觀此人行事,其實算不得一個好人。”

    “是。”

    “但古往今來,能在史書上留名的,又哪裡來得幾個真正的好人?反倒是那些真性情的壞人,更是讓人心生好感。”

    “雪海關距離此處不遠,老師若是想去為那鄭凡增彩一筆,徒兒可以派一隊騎兵,護送老師前去。”

    孟壽聞言,

    猶豫了。

    可以看得出來,他是心動了的。

    “呼……”

    輕舒一口氣,孟壽開口道:

    “東海滔滔,前浪一潮,後浪一潮,然碧波浩渺,終其一生,最難看懂的,還是今朝。

    罷了罷了,為師就不去雪海關了,一來這副骨頭架子已然零散,強撐著從燕京到這裡,已是不易;

    二來,做人和修史一個道理,不能太貪心,做人貪心就容易死不知足,修史貪心會發現太多事情,其實早已死無對證。

    我一個人,縱然能修下四國史書,能修滿大夏至今八百多年至今,卻修不得身後一天!

    既然終究無法圓滿,又何必再平白地去折騰?

    歸去,歸去;

    大半輩子漂泊在外,別的沒掙到,倒算是掙出了一些名氣,這次回去,陳氏大概會哭著喊著來求我認祖歸宗。

    徒兒,你說我是認還是不認呢?

    認了的話,能進祖墳,為師母親的墳,也能遷入陳氏祖墳之中。”

    “徒兒覺得,這些,應該由老師自己去考量,但………”

    “但什麼?”

    “老師一輩子修史,後人觀之,猶如老師立於其身前講述,既然老師已然活在史中,何必再去計較這類俗務?”

    “也是,但為師不願意認祖歸宗,倒也不是因為這個,為師只是覺得,陳壽這個名字,不大好聽。”

    “老師覺得不好聽,那大概就是真的不好聽。”

    “你啊你,成吧,喚人來接我吧。”

    “是,老師。”

    楚人的隊伍來了,沒穿甲冑,但看得出是士卒出身的一群護衛,同時,還有一輛很寬敞精緻的馬車。

    孟壽上了馬車,卻沒急著進去,而是單手被僕人攙扶著另一隻手抓著馬車車壁,看著站在自己前方的田無鏡,

    笑道;

    “姚子詹曾說為師是在為後世千秋修史,其實為師一直不敢贊同,煌煌史書,就是後世之人人人認識字,亦絕不會人人讀史;

    比起史書,人們更喜歡的,往往還是那風花雪月,軼事風流。

    為師修史,修的,其實是給自己看的,也是給後世,同道中人看的;

    吾道,注孤也,卻又不覺孤也。

    當世人不懂我,則後世有人懂我,若後世人不懂我,必再有其後世之人可懂我。

    無鏡我徒,

    此話,

    為師與你共勉。”

    田無鏡行禮:

    “謝老師。”

    孟壽坐著馬車在楚人的護送下離開了。

    田無鏡在原地,站了很久。

    當晚,

    奉新城,信騎盡出;

    戰爭的烏雲,

    完全籠罩了下來:

    “靖南王有令,各部兵馬,各路民夫,各路糧草轉運,必須按日抵達。延期者,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