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大結局下

    距離深淵最近的人類城池,盧蘇城中的凡人們還不知道今天會發生什麼。

    他們嚮往常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重複中過著平淡又安定的日子。

    他們仍像過去那樣,堅信著仙長們會擋在他們前方,戰鬥到盧蘇城被深淵吞沒的前一刻。

    一如既往地堅信著。

    歌聲為下深淵的人們送行。

    蕭瑤遊和更多人一同站在深淵邊,目送著他們消失在目光盡頭。

    然後開始了長久的等待。

    ……

    在進入深淵之前,沒有人能說清深淵之中究竟有著什麼。

    他們踏著陣法師繪出的陣盤一步步走入無盡深淵,在走完最後一個陣盤後,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股失重感。

    就在這一刻,所有人感覺到自己似乎和其他人被分隔開了。

    在場都是有著無數戰鬥經驗的修士,他們很快穩住了身體,控制著自己緩慢下落,試探著深淵的底部究竟在哪裡。

    祁念一往下墜落了很久,期間什麼東西都感覺不到,直到她落在堅硬的土壤上。

    她輕巧地落下,眼前的世界彷彿驟然亮起,完全展現在她眼前。

    她環顧四周後,久久不能言語。

    墨無書說,深淵之中所思即所見。

    她恐懼什麼,幻想什麼,她眼前出現的就會是什麼。

    當一個人已經徹底無所畏懼的時候,她會看到什麼?

    在下深淵前,她就思考過這個問題。

    祁念一垂頭,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

    她看到的深淵,和她生活的大陸,一般無二。

    祁念一一步步向前走去,在這裡,彷彿滄寰重現一般。

    她熟悉這裡的每一寸草木,葉子上的新雪,隕星峰上夜風吹竹聲,少時上課的學堂,教習先生傳授他們滄浪劍的身影。

    所有的一切,全都活在她心裡。

    她無所畏懼,亦對深淵沒有別的想象。

    她早就已經知曉了深淵的真相,不過是一個罪惡的開端,和無數罪惡的堆積。

    她將親手將這一切埋葬。

    所以她只能在深淵中看見她期待和懷念的一切。

    從這個大陸,追溯到滄寰的山風。

    祁念一低笑著,說不清情緒。

    “原來,只是這樣而已。”

    她從芥子囊中取出一個玉葫,拔出玉葫的塞子。

    這是靈虛子壓箱底的靈器,可以用來承載靈魂。

    而現在這個葫蘆中裝著的,是聞離江的靈魂。

    在謝天行吸收了惡念之後,被她強行取出來的靈魂。

    聞離江在葫中不知待了多久,從最初的恐懼和掙扎,到現在已經徹底麻木。

    塞子被拔出的一瞬間,祁念一感覺到景色驟然變化。

    彷彿有什麼晦暗之色,頃刻間覆蓋上了她眼中的滄寰。

    暗中,有詭異的力量嗅到了聞離江靈魂的氣息,捕捉到了祁念一的位置,正向她席捲而來。

    ……

    進入深淵的其他人,所見各不相同。

    再臨深淵的墨無書,這次所見卻不再是一片黑暗。

    他身旁的黑暗出現了一縷微光,他徑直向著光源的方向走去,步伐堅定。

    劍尊仍在那片劍冢之中,這次他沒有再遲疑,而是緩緩走過劍冢,將靈劍上穿插著的屍體放下,為每一個人合上雙眼。

    在無窮無盡之中下墜的道尊,這次終於觸到了深淵的底端。

    慕晚睜開雙眼,竟然看到了過去和未來,兩個不同的自己。

    楚斯年看到了朗月峰上空亙古不變的明月,彷彿嗅到了那一夜的酒香。

    他們所有人,心中各有各的惡意,卻仍然能夠守住心底的善意,然後在茫茫大道上找到自己的路。

    深淵是一個溝壑。

    每個人心中,都有各自的溝壑。

    有些人越了過去,有些人停留在安全地帶,有些人則被困在溝壑中進退兩難。

    玉重錦自從進入深淵之中,就一直站在原地沒有動彈。

    他緩緩將長劍放在面前。

    他的劍鞘送人之後,這把劍就再沒有劍鞘,一直就這樣被他帶在身邊。

    玉重錦拿著劍在自己的掌心比劃幾下,眼神清澈淡然,似乎想要透過皮肉,看到自己身體中的骨骼。

    天機子的話在他心中不斷響起。

    這些日子,他問過自己無數遍,他要怎麼做。

    他還能怎麼做。

    他將自己關起來頹廢了一段時間,又被兄長抓起來,推出去重新看清這人世。

    直到他向天機子問出那個問題。

    世事不會永遠順遂。

    他想要在這裡,了結這一切。

    玉重錦周身瀰漫開無窮的劍氣,這劍氣裹挾著自毀的力量,沒有對外,而是向他自己狠狠斬去。

    第一道劍氣從背後撞上來,劍傷深到幾乎露出白骨。

    就在這時,他聽見深淵之中發出一聲巨響。

    這聲響動不知從何而來,忽近忽遠,就像是深淵之中無處不在。

    緊接著,一道耀眼的劍光穿透黑暗,掠過玉重錦掠過所有人的頭頂,徑直向深淵外飛去。

    在這幽暗的深淵之中,亮起了清冷柔和的月光。

    血液順著他的手和劍鋒滴落,玉重錦深深顫抖起來

    他永遠無法忘記這一劍。

    月出東山。

    持劍的手顫抖著,玉重錦感受著背後深可見骨的傷痛,狠狠閉上眼,彷彿放棄了什麼一般,向著劍光飛來的方向飛奔而去。

    血液順著他的後背淌下,將他跑過的每一個地方都染紅。

    他踏著血路向著那個方向跑去,就好像終於能將那些血仇徹底拋下。

    ……

    祁念一自己都沒有想到,聞離江的靈魂吸引力如此大。

    他被從玉葫中扯出來的瞬間,空氣中就有四道強烈的波動包圍住了她。

    祁念一將聞離江用靈氣禁錮住,平靜地抬眸,看向前方。

    陰詭的波動之後,四個人從陰影中現身。

    祁念一在各種幻境中看到過很多次這四個人的樣子。

    但卻是第一次和他們正式交鋒。

    又或者,他們根本無法再被稱之為人。

    揹負著弒神的反噬,遭受了千年惡念的浸潤,他們早就已經和厲鬼一般無二。

    他們已經成為了惡念本身。

    祁念一的目光從他們身上一一掃去,他們的身體和陰影合二為一,所有人臉上都有些著幽深的紋路,生出了尖齒,一雙眼睛和魑魅一樣泛著黃色的濁液。

    那些無窮無盡的深淵之物,或許就是他們所化。

    其中一個鬼影嘶啞道:“熟悉的氣味。”

    “養料,完美的養料。”

    聞離江瑟縮著,難以置信地看著這一切:“怎麼回事,這怎麼可能?”

    心中堅信不疑的一切徹底被打破,他再也無法嘴硬下去,而是徹底崩潰了:“原來我們以為的飛昇,都是假的嗎!”

    另外一個鬼影要高大一些,他嘶聲道:“飛昇,我要飛昇。”

    “我需要更多的力量,要吞沒更多信仰,才能擁有規則。”

    他說著,面目更加猙獰,竟向著聞離江直接撲來。

    不僅他,四個鬼影同時飛撲而上。

    他們甚至完全將祁念一無視了,而是向著那個他們熟悉的靈魂飛撲過去,這是他們心中最好的養料。

    祁念一的手指細緻地拂過非白的劍身。

    她沒有遲疑,在四個幽魂同時撲向聞離江時,抬手冷厲一劍。

    月出東山之下,月光在深淵之中瀰漫,為其他失散的人指引了方向。

    四個幽魂卻彷彿被烙燙一般,停頓了下,轉而疑惑地看向祁念一,面面相覷片刻,又聯起手來同時攻擊祁念一。

    能指揮深淵之物進攻大陸千年,他們不可能完全不清醒。

    祁念一心中沒有任何膽怯,而是更進一步。

    劍尖掀起潮水,瞬息在她劍下捲起滔天巨浪。

    碧海潮生夾雜著海浪的嗚咽,又被晚來的驚風吹散。

    這一次的晚來風急,和她以前所用的每一次都不相同。

    最初她劍下的風驚而疾,後來綿軟愁苦。

    直到現在,這一陣風裹挾著她從少年游到如今的憤懣和孤絕,風中似乎交織著熊熊烈火,一劍斬下,直接將他們所站的地方點燃。

    浪潮將鬼影清平,又捲起駭浪狠拍而下。

    從月出東山而起,又以月出東山而收。

    四個幽魂似乎沒有預料到,這次的對手這樣棘手。

    她體內的靈力彷彿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無論他們怎樣吸食,怎樣企圖用惡念攻擊,怎樣引起她心中的恐懼,她都沒有動搖分毫。

    她是一個毫無漏洞的對手。

    更可怕的是,她身上有種令他們感到害怕的東西。

    直覺讓他們不願靠近她半步,卻又不得不靠近。

    滄浪劍已過,接下來的劍,成了祁念一自己的劍。

    她雙眼中亮起微蒙的光,頓時將幽魂所有的漏洞捕捉到。

    一記知秋不偏不倚,直接將四個幽魂的陣型挑散。

    緊接著,祁念一所有的劍氣開始向著她自身匯聚,雲野的心念在第一時間傳遞而來,他們兩人的劍氣匯聚成一柄黑白二色的巨型重劍,大到幾乎要將整個深淵囊括在內。

    巨劍憤而斬下,在深淵中發出驚天巨響。

    就連深淵外駐守的人們都聽見了。

    巨劍消弭後,祁念一身上浮現出溫潤的玉色。

    她整個人幾乎瞬間被玉色包裹住,比起對外,這一劍的劍氣更多的向著她自己。

    就好像她自傷多深,就能傷敵多重。

    這自毀似的一劍,祁念一沒有絲毫懼怕。

    她輕闔上眼,眼前浮現了自己這一生經歷的一切。

    她最初問過很多次為什麼。

    為什麼天命選擇了她,為什麼她和親友們需要經歷這些苦痛,為什麼世間存在那麼多的力有不逮,而她卻還那麼弱小。

    在每一個林中練劍的日子,在每一個輾轉反側的夜晚,她都問過自己。

    時間久了,後來就不問了。

    她選擇面對。

    選擇去改變。

    很久之前,溫淮瑜問過她一個問題。

    當初那麼抗拒天命,為什麼最後仍然接受到深淵中來。

    祁念一回想起來,那時她的回答。

    “不一樣的。”

    她說:“我抗拒天命,是因為我不願沒有任何選擇,只能被送去獻祭。”

    “但直面深淵,是我自己的選擇。是我看清一切真相後,自己作出的決定。”

    “我怕的不是死亡,若在我做出選擇之後,那個結果仍然是死亡,我會欣然接受。”

    當時的她這樣回答,現在的她同樣這樣堅定。

    自毀式的玉碎一劍之下,整個深淵都彷彿化作玉色之海,溫潤的玉色鋪滿每一處地方,讓正在奮力趕來的人們為之心驚。

    電光火石間,夾雜著血腥氣和煙雨潮溼的一劍錚然斬來。

    玉碎自傷的劍氣被茫茫煙雨沖淡,卻在四個幽魂身上留下了難以癒合的傷痕。

    一蓑煙雨任平生。

    當初南華論道上耳朵兩把劍,如今以這樣的方式衝鋒。

    祁念一和玉重錦看著傷痕累累的彼此,眼神輕擦過去。

    玉重錦拖著一身的血,滿身狼狽但語氣堅定:“我說過,若你需要,我願為你拔劍。”

    哪怕他們之間隔著天塹。

    “現在這一劍,不僅為你,也為整個大陸。”玉重錦低聲道,“為了償還我父親做過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