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青燃 作品

58、醒悟

    雨沒有初時那麼大, 但仍然在淅淅瀝瀝地下著。南都街道上行人匆匆,時不時還有人疑惑地瞥一眼街中那撐著傘默默前行的年輕男子。他衣著華貴,手裡還拿著一隻糖人, 雖然撐著傘但是渾身已然溼透,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他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前方不遠的地上,看起來失魂落魄。

    但是年輕人的步子卻很穩,遇到其他行人也自然地避讓,又似乎沒有走神, 總之十分奇怪。

    段胥確實是在走神。

    他在想,剛剛離得如此遙遠, 他根本沒看清賀思慕手上拿的是什麼,更別說分辨出烏鴉的形狀了, 那只是他隨便說出來搪塞的理由。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認出她來的。

    是啊, 他是怎麼認出來的?怎麼在片刻之間在萬千尋常陌生的皮囊裡, 認出其中寄居的靈魂?

    他認識這個靈魂也才不過半年。

    段胥沒想明白, 他又想到所有人都說遺忘是一件極其輕而易舉的事情,或許有一天他兩鬢斑白,到了父親所說的,記不起青梅竹馬的年紀。他還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認出她來麼?

    他沒來由地覺得,他仍然能。

    或許那時候他再沒有了任性妄為的資本,跑也跑不動了, 老眼昏花,踉踉蹌蹌,發不出響亮的聲音,也不知道能跟她說些什麼。等到了那個時候, 即便他認出了她來,還會像今天一樣奮不顧身地追上去嗎?

    他想了很久而後覺得,他仍然會這樣。

    為什麼?

    段胥走著走著,發現自己的腳前出現了一堵青磚牆,他愣了愣便揚起傘邊向上看去,看見了爬滿藤蔓的城牆,青翠得扎眼。他已經走到了城牆邊緣。

    這條路到了盡頭,再也避無可避。

    在這一刻彷彿天光乍明,那些糾纏了他許久的謎題終於水落石出醍醐灌頂。段胥突然笑起來,他大笑不止,渾身震顫,笑著笑著就丟了傘捂住了眼睛,在大雨中靠著牆慢慢矮下去。

    到兩鬢斑白的時候,拄著柺杖去追一個人,這多麼可笑啊?這世上怎麼會有這樣滑稽的事情?

    他為什麼會做這種蠢事?

    從少年到老年,從生到死,人生是很長的時間,他怎麼能篤定他就會念念不忘?

    他是喜歡她,她是他第一個喜歡的姑娘,他甚至還弄不太清世間的喜歡該走向什麼樣的結局。

    她不過是第一個喚醒他的姑娘。

    不過是第一個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來接他的姑娘。

    第一個因為他而感覺到世間的美好和疼痛的姑娘。

    一個總是說狠話,但卻從未真的動手傷他,甚至親手喂藥給他喝的姑娘。

    一個孤獨又驕傲,不指望被任何人理解,不指望被想念和感謝,只是做著自己認為正確事情的姑娘。

    一個總是喊著段小狐狸,段胥,段舜息,說我會保護你,但是你不要喜歡我的姑娘。

    一個生命漫長,終將忘記他,卻不能被他數十年光陰短暫的人生,所遺忘的姑娘。

    雨水從段胥捂著雙目的指間滾落,混合著從指縫裡滲出的水澤,嘀嗒地落在石磚地面上。

    這真是諷刺,他原本的心願是要做一個正常人,擺脫天知曉的陰影,收斂鋒芒控制撕扯他的情緒,學著像普通人一樣生活。

    或者說是偽裝成普通人那樣生活。

    他很努力地去做這件事,但是如今一切都與他這個最初的心願背道而馳,鬼王賀思慕成為了他新的心願——最驚世駭俗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