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誰與歸 作品

第七百八十二章 一馬力的雙動活塞蒸汽機

    南塘工房有兩口水井,這兩口水井,都安裝著兩個筒車,就是螺旋式水車。

    一個長筒,轉動筒內部軸的旋轉,帶動螺旋葉的反方向運轉,託水向上平移,達到升水目的。

    它還有一個名字,叫龍尾車。

    龍尾者,水象也,象水之宛委而上升也,固曰龍尾車。

    龍尾車的原理是阿基米德螺旋運動原理。

    兩口水井的龍尾水車除了動力外並無任何不同,東邊一口龍尾水車是畜力,是從大明皇帝朱祁鈺的馬場裡選出耐力最強的馬,西邊一口則為大明皇帝的蒸汽機。

    朱祁鈺搓出來的蒸汽機到底能幹多少活兒,這就需要度數旁通去解決。

    實驗的平臺已經搭建完成。

    在次日清晨剛矇矇亮的時候,廣州府煤鋼廠、織造局、酒廠、紡紗廠等若干官廠總辦、兩廣商總帶著數位商賈來到了南塘工房。

    他們一進廠,就看到了一匹馬在不停的轉動著,驅動著龍尾車抽水,而另外一旁,卻是冒著蒸汽的蒸汽機。

    這是一個全新的機器,大明朝的兩名工匠,正在神情緊張的觀察著蒸汽機的運行情況,在本子上寫寫畫畫。

    水順著管道流入了容器之中。

    而總辦、商總等一眾商賈,被攔在外面看著那機器嘖嘖稱奇,四個時辰後,朱祁鈺出現在了工房之內。

    工部郎中金萬盛趕忙俯首說道:“陛下,結果出來了,馬在四個時辰內,共將七十二萬斤水提升了一丈,馬已經累趴下了。”

    七十二萬斤水,就是三百六十噸,這是朱祁鈺這個大明皇帝馬場裡耐力、體力最上乘的後山馬,一般到了征戰的時候,朱祁鈺才捨得騎的戰馬。

    “蒸汽機呢?多少?”朱祁鈺對蒸汽機的成績頗為期待。

    工部郎中金萬盛稍微猶豫了下,略微有些忐忑的說道:“在四個時辰內,蒸汽機將七十萬斤水提升了一丈,不過蒸汽機還能繼續。”

    陛下用了幾個月的時間,搗鼓出來的玩意兒,居然還不如一頭牲畜,還少了兩萬斤,實在是讓金萬盛極其忐忑不安。

    朱祁鈺面露狂喜說道:“很好,停了吧,很好啊!”

    現在朱祁鈺搗鼓出來的蒸汽機的功率大約是一馬力,

    就像是大明混凝土的硬度用“一腳”這個單位一樣,這是度數旁通以來的成果。

    而一馬力的工作效率,已經大大的出乎了朱祁鈺的預料之外,他本來以為能有個半馬力的成績,結果卻讓他格外驚喜。

    “把彙總拿進去,讓他們討論討論。”朱祁鈺將手中還熱呼的數據交給了金萬盛,讓他進去和那些商賈們撕扯。

    撕扯什麼?

    撕扯眼下的蒸汽機,到底會不會被人們大規模接受。

    買的不如賣的精明,這幫斤斤計較的商賈,今天齊聚於此,是幫大皇帝核算成本來了。

    同樣計省的內帑太監林繡和戶部郎中王祜也在屋內,朱祁鈺坐到了屏風之後,靜靜的聽他們討論。

    “王商總,最近在哪裡發財?”一名商賈諂媚的問道。

    王琦嶽搖頭說道:“哪裡發財,都是討口飯吃罷了。”

    王琦嶽是廣西人,是兩廣新晉商總,四大家大廈崩塌後,他這個叼毛就冒了出來,江湖盛傳王琦嶽有兩千條船,手下有兩萬船伕,是黑白通吃、手眼通天的人物。

    而朱祁鈺則知道這個商總的底細,是欽州王氏的家主,泛舟前往爪哇和忽魯謨斯販賣石油暴富,王琦嶽本身也是勢要豪右,不過響應皇帝號召,不在大明搞收租,跑去海外壓榨外番蠻夷去了。

    戶部郎中王祜、工部郎中金萬盛、內帑太監林繡,拿到了蒸汽機的數據,而後傳給了在座的所有人。

    林繡笑著說道:“皇爺爺就想知道,如果有的選,你們會選哪個?是馬還是這蒸汽機?”

    “大家安心,皇爺爺說了,這次不是攤派給諸位買賣蒸汽機,說實話,這新東西,官廠還要先用。”

    想買,得排隊。

    王琦嶽拿著一大堆的彙總,看了許久說道:“這馬是什麼馬?”

    王祜說道:“翻到第七頁,後山馬和西域馬雜配而來,優中選優的戰馬。”

    “御馬監的千里良駒啊…”王琦嶽打了個哆嗦,搖了搖頭。

    大明的馬匹價格不等,在北方大抵是六枚銀幣到十枚銀幣,而在南方大抵要十二到十五枚銀幣,養一匹馬每年要花費大約三到五枚銀幣。

    但是這不是戰馬的價格,戰馬百裡挑一,戰馬一匹要比牛還要貴上一些,大約在三十枚銀幣左右,每年養一匹戰馬都要十枚銀幣左右。

    至於陛下御馬監裡優中選優的良駒,那價格就沒法衡量了,人力、物力、稀有程度,如何去核定?

    和人一樣,雖然都是馬,但是馬跟馬之間的差距,比馬和驢之間的差距還要大,其價值、待遇,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王琦嶽這等勢要豪右,還是兩廣商總,想弄一批御馬監的良駒也是千難萬難。

    “有普通駑馬的彙總嗎?”王琦嶽提到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林繡翻動了下手中的彙總說道:“駑馬做不到四個時辰,只能做到兩個時辰,第一個時辰提水十八萬斤一丈高,第二個時辰就只有十三萬斤了,而後就累趴下了。”

    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捨。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是騏驥能跑四個時辰,駑馬只能跑兩個時辰,騏驥的價格卻是駑馬價格一倍以上。

    “我沒什麼疑問了。”王琦嶽開始打算盤偶爾也抬起頭和其他商賈討論兩句,時間過得很快,沒過多久,討論聲和算盤聲慢慢降了下來。

    王琦嶽將自己手中的題本交給了王祜說道:“如果和馬力相比,我會選蒸汽機。”

    內帑太監林繡收到了一張紙條,這顯然是陛下在屏風後遞來的問題,林繡立刻問道:“和人力相比呢?”

    “人力。”王琦嶽打了個哆嗦,只感覺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衝天靈蓋,他只好硬著頭皮說道。

    王琦嶽擅長察言觀色,他當然猜到了陛下在某個角落裡看著他們,這問題也不是面前的太監問的,是陛下問的。

    瞎說八道是欺君,照實回答,說好聽的叫直言上諫,說難聽點,就是找死。

    在士林文人口中,陛下可是暴戾的、一言不合就殺人的亡國之君。

    王琦嶽沒什麼猶豫,他沒有選擇欺君,在王琦嶽心裡,陛下不是那幫士林筆正口中的昏主,而是明君,他王琦嶽又不瞎,大明萬民日子好不好,他看不到?

    選人力,而不選蒸汽機,等於在說,陛下這幾個月深居簡出搗鼓出來的蒸汽機,不堪重用。

    忠言逆耳,利於行。

    選擇一馬力的蒸汽機還是駑馬?自然是選擇蒸汽機。

    選擇一馬力的蒸汽機還是人力?自然是選擇人力。

    大明的人力成本,實在是過於廉價了。

    雙動活塞蒸汽機成本研討會結束後,眾人互相討論著離開,而王琦嶽被興安攔住。

    “王商總留步,陛下宣見。”興安將王琦嶽領到了御書房內。

    “臣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王琦嶽三拜五叩行了大禮。

    王琦嶽是欽州舉人出身,是棄儒從商的典型,和費亦應不同,王琦嶽是自己不喜歡仕途,但是有功名在身,就可以自稱臣了。

    朱祁鈺笑著說道:“平身。朕今日叫你來,就是想聽你說說,你對蒸汽機的想法。”

    王琦嶽俯首說道:“陛下睿哲天成,此乃天下罕見之神物,觀者無不成奇,只是…”

    朱祁鈺對著興安說道:“賜座看茶,朕就是想聽你的只是,私下覲見,大膽暢所欲言便是。”

    “那臣就說了。”王琦嶽一咬牙說道:“其力恆,日夜不輟,遠勝人力馬力,可是人力兩班倒便是,也無不可。”

    “其力大,遠勝人力,可一臺蒸汽機的價錢,幾乎等同於十個人了。”

    “如果能夠大量製造,價格再低些,力氣再大些,代替人力指日可待,可是一臺蒸汽機,代替了十個人,那這十個人就沒活兒幹了。”

    王琦嶽說的是心裡話,蒸汽機千好萬好,可是用了蒸汽機後,被機器淘汰的人力該怎麼安排呢?

    王琦嶽記得陛下曾經說過一件事兒,正統年間,西山煤窯裡失業的工匠們買不起煤炭,無法生火,是因為生產的煤炭太多了才失業。

    這是個惡性循環,需求端的萎靡,生產商品堆積如山,最終是雙輸的局面。

    如果百姓們沒活兒幹,手裡沒錢,怎麼消費生產出來的產品?

    朱祁鈺愣了愣,不住的點頭,點頭說道:“你這個想法很好。”

    “機器也是需要生產的,也是需要維護的,這是可以通過建設工匠學堂去解決的。”

    朱祁鈺稍微闡述了下自己對非熟練工匠和熟練工匠的理解。

    在朱祁鈺看來,培養大量的熟練工匠,並且將工匠緊密的組織起來,就可以實現供應端需求增長,不會出現王琦嶽擔心的現象。

    “那臣就沒有疑問了。”王琦嶽俯首說道,他考慮的問題顯然陛下這裡早有定論。

    朱祁鈺從桌上拿起了一本奏疏,遞給了興安說道:“最近戶部尚書沈翼提了一個諫言,王商總看看,明年初就開始實行了,提前做好準備。”

    王琦嶽看完了硃批的奏疏,又遞給了興安,跪在地上三拜五叩大聲的喊道:“謝陛下隆恩,臣告退。”

    朱祁鈺讓王琦嶽看的這份奏疏,就是這次王琦嶽大膽忠言的報酬,朝廷的動向。

    戶部尚書沈不漏一直致力於緩和勞資矛盾,他上次提出了要大明工坊們提前預存工作報酬被部分硃批後,沈不漏又提出了勞動報酬透明制。

    勞動報酬的不

    透明,可以更方便富商巨賈們k剝勞動力,方便對勞動力進行歧視性定價、降低管理成本、方便薪資倒掛即:幹活的拿錢少,不幹活的拿錢多。

    勞動報酬透明制,是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的實現同工同酬。

    同工同酬有兩個價值取向:確保貫徹大明皇帝按勞分配的大原則,付出了同等的勞動應得到同等的勞動報酬。

    這不是勞保局喊兩嗓子就可以實現的。

    而勞動報酬公示並且報備勞保局,是自下而上和自上而下的合力。

    朱祁鈺硃批了這份奏疏。

    朱祁鈺拍著手中的奏疏,他讓王琦嶽看這份奏疏的目的,自然是讓王琦嶽先放出消息去,看看反應。

    他看著窗外愣愣的說道:“沈不漏啊沈不漏,再幹兩年,怕是要被罵死了。興安你說是不是?”

    廣州府的夏天本來應該有些溫熱,四季變化不那麼明顯才對,可今年的廣州府又下了雪,這是至永樂年間起的小冰川氣候在作祟。

    朱祁鈺希望大明朝可以歲不能災,自然的災害能夠在行政下降低對百姓的災害,這種天象之下,不發展點生產力,百姓的日子能好過?

    “罵就被罵唄,歷史自有公斷。”興安也是頗為不在乎的說道。

    朱祁鈺點著沈翼的奏疏說道:“肉食者們總是儘量不撕破臉,大抵就是能獨佔絕不分贓、能分贓絕不合流、能合流絕不暗殺、能暗殺絕不文鬥、能文斗絕不武鬥,只有沒辦法了才撕破臉鬥得你死我活。”

    “這是這麼鬥來鬥去的,最後發現臺子被人拱了。”

    興安給朱祁鈺續了一杯茶真心實意的說道:“陛下聖明。”

    陛下將朝中黨爭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把這幫肉食者們的本來面目看的一清二楚,不是聖明是什麼?

    陛下就是抓住了肉食者們不敢撕破臉、掀桌子,一直在用掀桌子作為最後的手段和警告,日拱一卒的在推行著大明的新政,實現陛下的施政綱領。

    朱祁鈺在戶部尚書沈翼的勞動報酬公示法中的批覆,增加了許多懲戒,大抵就是罰款、封停、抄沒三種規格的懲罰,不想被罰錢,就老老實實的按照標準執行。

    “廣州興寧廠是用蒸汽排水、拉煤,先做幾天試試,聽聽工匠們怎麼說,順便把圖紙返給大明十大曆局一起想辦法改良下。”朱祁鈺打算先做幾臺試試,再讓十大曆局修改一下設計方案。

    朱祁鈺矢志不渝的推動著大明朝生產力的提高,縱觀整個世界,大明的百姓已經是生活的最好的,但在朱祁鈺的眼裡,連飯都吃不飽,那還叫好?

    深居簡出的大明皇帝在召集了商賈進行蒸汽機成本研討會之後,再次開始活躍了起來,奏疏的回覆比例大幅增加、皇帝出行的次數變得頻繁、四處抄家的緹騎再次活躍在嶺南大地,甚至在瓊州也有緹騎的身影。

    朝士們推測,大明皇帝這段時間的深居簡出,大抵是有幾個原因,一是郡縣安南局勢不明朗,大明皇帝人在廣州府,萬一戰敗,陛下可以火速離開是非之地;二大明皇帝沉浸於造人的生命大和諧之中不可自拔;三大明皇帝生病了,這段時間一直在養病。

    惟獨沒有人猜測到大明皇帝在奇淫巧技上浪費了將近四個月的時間。

    但隨著陛下在廣州府再次變得活躍起來,大明上下懸著的那顆心,立刻就落回了肚子裡,無論是什麼階級,都必須承認,當今的陛下,仍然是大明的定海神針。

    陛下穩,則大明安穩,只要安穩,就能繼續賺錢。

    這日,又是一年新春到,大年三十,朱祁鈺帶著崇王朱見濟、稽王朱見深來到了廣州府的養濟院。

    廣州府的養濟院就建在南塘別苑的附近,南塘別苑向南大約十二里的匠城西城,與育嬰堂、安濟坊、居養院、福田院、漏澤園等建築,形成了福澤街。

    廣州府的匠城以及附近的官廠,被廣州府人叫做新城。

    朱見濟和朱見深在慢慢長大,一轉眼過去,兩個孩子都已經長高到朱祁鈺胸口的位置,五尺有餘。

    “咱很喜歡孩子,尤其是看他們吃飯的樣子。”朱祁鈺來到福澤街,並不是空手來的,是帶了大量的糕點熟肉等物,給鰥寡孤獨們改善下伙食。

    朱祁鈺尤其喜歡孩子,但是他從來沒對任何人講過這句話,今天他是第一次說到這個話題。

    有些喜好朱祁鈺當然要讓朝臣們知道,比如他喜歡打鐵、喜歡機械、不喜歡勢要豪右欺壓百姓等等,有些涉及對官吏考核的標準,比如孩子的數量和質量,他就不會讓朝士們知道的那麼清楚了。

    朱祁鈺看著那些孩子大快朵頤的樣子,就由衷的笑了起來,孩子們雖然很緊張,知道是個大人物在看著他們,但是美食當前,孩子也顧不得那麼多,吃的滿嘴流油。

    朱祁鈺繼續說道:“你們的五爺爺,就是咱的皇叔襄王,在咱離京之後,就辦了個案子,就是養濟院藏汙納垢案。”

    “當時皇叔從大寧衛回來,咱對他大加賞賜以彰其功,沒成想,他轉手把這些東西都捐給了京師的養濟院。”

    “嘿,咱還納悶,這麼不喜歡咱的賞賜,還是皇叔準備博虛名?後來咱才知道,皇叔他就是用這批賞賜下餌,順藤摸瓜,把參與養濟院藏汙納垢之人追查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朱見濟疑惑的問道:“這算是五爺爺釣魚成功了嗎?”

    朱見深輕輕碰了碰朱見濟,整個大明誰不知道,從襄王到走卒,誰都能釣到魚,唯獨叔父釣不到魚?

    朱見濟這番話,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嗎?!

    朱祁鈺滿不在乎的說道:“是,管是誰釣上來的,為咱大明釣出來,都是大利大明,都行。”

    “你們都是皇親國戚,沒有捱餓的經歷,你看他們吃的多香啊。”

    朱見濟打記事兒起,他爹就是天下最尊貴的人,泰安宮裡自然不會讓朱見濟捱餓,至於之前j王府的記憶,朱見濟很是模糊,那時候他太小了。

    他只是隱約聽母親抱怨過那時候,領不到足俸,日子過得有些緊巴,但是j王府日子再緊巴,那也是王府,孩子吃飽還是能夠保證的。

    朱祁鈺轉念一想,立刻說道:“不對,濡兒在南宮捱過幾天餓,那會兒國朝多事之秋,咱也顧不上。”

    朱見深面露驚訝,他萬萬沒料到日理萬機的陛下還記得這樣的小事,他趕忙說道:“是。”

    稽戾王朱祁鎮被俘,朱祁鈺登基之後,朱見深和錢氏等一眾,都移居南宮,那會兒的宦官太監都覺得宮裡換了主人,就開始以下犯上。

    朱見深是實打實的捱過餓,不過興安帶著東廠的番子,教訓了那些宦官宮人,自從朱見深搬出了南宮,搬入了稽王府之後,朱見深就再沒捱過餓了。

    “濡兒,你說說,捱餓是什麼感受?”朱祁鈺看著朱見深問道。

    朱見深回憶了一番顫抖了一下,他頗為平靜的說道:“飢餓的感覺終身難忘,說起來也不怕叔父笑話,孩兒現在吃的很多,我並不餓,但是飽腹感,讓我感覺暢快無比,若非每日都要習武,怕是要很胖了。”

    “飢餓的感覺,孩兒記得。”

    “一開始是憤怒,憤怒為何明明有吃的,他們要扔在地上,然後用腳狠狠的踩的稀爛,看著我無可奈何的模樣,他們哈哈大笑。”

    “後來是焦慮,餓肚子餓的前心貼後背,我那會兒還小,什麼都不

    知道,但是母親每日都愁眉苦臉,我也不敢吵鬧,就是心裡彷彿被一個無形的大石壓住,嘴巴在抖,聽不進任何的聲音。”

    “那會兒沒人顧得上我,幾天以後,走路變的艱難,我甚至連走路都變得困難起來,什麼都不想又像是什麼都在想,死亡隨時可能降臨,那會兒又不理解死到底是什麼。”

    “再後來,叔父就知道了,興安大帶著一群番子闖進了南宮。”

    朱見深已經長大了,他能夠完整的描述他飢餓時候的感受,這種捱餓的感覺,這種餓到整個胃、食道,都像被灼燒的感覺,他刻骨銘心,終身難忘。

    朱祁鈺搖了搖頭說道:“濡兒受委屈了。”

    朱見深立刻搖頭說道:“孩兒沒受委屈,不過是餓幾天罷了,大明京營全軍覆沒,二十萬大軍三十萬民夫白骨累累;土木堡天變,生靈塗炭,瓦剌鐵蹄南下,大明風雨飄搖,孩兒這點餓,又算得了什麼委屈呢。”

    朱見深清楚的知道,大明這個集體和他這個個人的苦難源頭是什麼,他從來沒有,哪怕是一刻,不滿他的叔父對他親生父親的審判結果。

    子不言父過,朱見深當然不可能說出該死那兩個字。

    已經開始接觸到大明各種政務戎事的朱見深,深深的知道,一個軍卒一天一升口糧,是根本不可能作戰的,即便是流寇也不能吃這麼一點,還去搶劫。

    而一天一升口糧,就是正統十四年,他那個民禮下葬的父親御駕親征時候,大明京營的配給。

    朱祁鈺上下打量了一下朱見深,不得不說,這孩子越長大,越招人喜歡。

    朱祁鈺站直了身子,目光炯炯的看著養濟院裡那些笑的很開心的孩子,這些孩子雖然沒有新鞋,但是腳上有雙舊鞋。

    這些舊鞋是朱祁鈺到了廣州府之後就下的餌,這是他從皇叔那兒學來的打窩技巧。

    襄王朱瞻曾經在京師養濟院捐贈過一批衣物、鞋帽,這些衣物和鞋帽很快就被養濟院以六折左右的價格兜售,朱瞻派了羅炳忠前去質詢,結果被養濟院用賣掉舊物置換新物為由給打發了。

    襄王當時就很奇怪,他明明採買了新的衣服鞋帽,送到了養濟院,為何還要賣掉置辦新的?

    後來羅炳忠打探清楚,衣服鞋帽肉食者們不缺,但是折賣之後,錢多多益善,而且還好做賬。

    自此以後,襄王殿下就發現了一種新打法,給養濟院捐贈實物,比如衣服鞋帽,如果這些衣服鞋帽穿不到養濟院孩子們身上,那就表示這家養濟院已經不是一般的養濟院了,一定要出重拳。

    顯這些孩子身上的衣服和鞋子,都是朱祁鈺找人以百姓或者大善人們的名義捐贈到養濟院的,一旦被折買,朱祁鈺人在廣州府,會讓這幫肉食者見識下殘忍,他這個皇帝為何被朝士們痛罵為亡國之君。

    可是朱祁鈺又一次,毫無意外的空軍了。

    “你說這些養濟院的孩子,他們在忍受了飢餓後會變成什麼樣的人?”朱祁鈺再次對兩個親王發問。

    朱見濟思考了片刻說道:“這些孩子其實在飢寒交迫中勉強活下來之後,大抵就變成了遊墜之民,從開始做扒手小偷犯罪,他偷走了別人的糧食,可能會餓死這一家人,他也無所謂,他要活著而已。”

    “而後成為城中作奸犯科之人,成為城中幫派的打手,或者乾脆落草為寇,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他們在飢寒交迫中死去,活著的只是一副從地府還魂的餓死鬼皮囊,是貪如狼惡,好自積財的兇獸饕餮。”

    朱見深立刻反駁道:“不,飢餓不是犯罪的藉口和理由!我不認同你的想法,我不認為這些孩子都會變成壞人,如果他們因為善意活了下來之後,長大後會想方設法的不讓人餓肚子。”

    朱見濟想了想,十分確定的說道:“你說的有道理,應該有,但是很少。”

    朱祁鈺打斷了兩個人的爭論說道:“有些人經歷了飢餓之後,會用一生去掠奪他人的糧食,填飽自己的肚子,就是濟兒說的貪而無厭,近利而好得饕餮。”

    “有些人經歷了飢餓之後,會用一生去創造更多的糧食,不讓他人和自己一樣捱餓,這樣的人也是存在的。”

    毫無疑問,朱見深是後一種人。

    朱見濟和朱見深說的都對,人生無常,不能一概而論,他們說的都有這種可能。

    在《偉大的衛國戰爭》紀錄片裡,有個故事發生在列寧格勒。

    列寧格勒被三德子軍隊圍困時候,城中缺糧,飢餓的難民衝進了種子研究所。

    這個研究所有數十噸糧食種子,足夠這些難民們吃上幾天。

    可是他們衝進了研究所,卻看到了餓死在後院的科研人員,哪怕是餓死,這些科研人員也沒有動這些糧食種子,而後這些難民也沒有動這些糧食種子。

    800天后,當勝利的禮炮打響的時候,這家只有五十人的種子研究所,有二十九名科研人員餓死。

    而整個列寧格勒,有超過六十五萬人被餓死。

    朱祁鈺往前走了兩步說道:“你們兩個要記住,苦難就是苦難,但是有些筆正們,最喜歡把苦難當做正義來宣揚,把悲慘當做堅強的前置條件來佈道。”

    “這是一種惡毒,惡毒有很多種,其中最為惡毒的就是讚美苦難。”

    “如果有一天,有人在你們面前讚美苦難,你們應該去思考他們為何如此咱們苦難。”

    “孩兒謹記父親教誨。”朱見濟當然見過,一邊誇讚大明百姓吃苦耐勞,堅韌不拔,一邊用盡了手段k剝。

    “孩兒謹記叔父教誨。”朱見深扈從陛下行萬里路,從北衙走到了廣州府,知道陛下說的是實情,這種讚美苦難的做法,是肉食者們為自己k剝找的理由。

    朱祁鈺出了養濟院,向著育嬰堂而去,這裡的孩子都是被遺棄的孤兒,他一邊走一邊說道:“濟兒說的沒錯。”

    “告子曰:食色性也。詩經有云: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夷,好是懿德。”

    “吃飯是天性,當人飢餓的時候,追求善美其德就成了奢求,這個人就會充滿了戾氣,他一個人有戾氣,十個人有戾氣,百、千、萬、萬萬都會有戾氣。”

    “這種戾氣久而久之,最後就是世風日下,禮樂崩壞。”

    “世風日下禮樂崩壞,是因為人們心中的戾氣太多了,又得不到紓解,只會愈演愈烈,最後積重難返。”

    “社會風氣,不是那些士林筆正寫幾篇文章,就能夠帶壞的,他們算老幾啊?”

    “他們為肉食者們搖旗吶喊,連幫兇都算不上,頂多就是狗腿子罷了。”

    “是肉食者批量的製造飢餓、不滿、k剝、迫害,拿走了本來屬於百姓的東西,田地、財貨、勞動成果甚至是家人,才導致了禮樂崩壞。”

    “而後肉食者們帶著他們的狗腿子,反過來怪老百姓們心裡有戾氣,真的是咄咄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