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行水雲間 作品

第1621章 後記(上篇)

    【本章為六更合一。】

    人間四月天,桃李競芳菲,野郊無寒夜。

    這樣美好的時節,卻有七八人策馬狂奔,趟過潺潺的小河,往對面的山坡狂奔。

    這幾人滿身是傷,面色疲憊,連馬匹都在呼哧呼哧噴白汽,顯然也到強弩之末。其中一名騎士少了整條左臂,血都流到馬股上,卻沒時間包紮。

    首領大呼:“快、快,翻上山坡就安全了!”

    話音剛落,左側騎士馬失前蹄,連人帶馬橫摔出去。

    首領急忙勒停,跳下來一看,騎士腦袋正好撞在大石上,已經癟了,但他懷裡抱著的女娃卻沒事,只是臉色發白。

    “快,上馬!”首領將她抱上自己馬背,繼續前進。

    “大人,追兵來了!”手下緊急通報。眾人回望,果然見到近百騎出現在地平線上,飛快靠近河道。

    對方龍精虎猛,自己人馬俱疲,不出半刻鐘一定會被追上。

    孰料首領這時卻下了個匪夷所思的命令:“解武器,全扔掉!”

    手下猶豫:“大人,這?”

    萬一被追上,手無寸鐵豈非等死?

    “快!”首領先為表率,把自己腰間佩刀、身後弓箭全解開來,扔去地面。

    手下不敢怠慢,紛紛效仿。

    拋掉武器還減重不少,馬兒奔得更快,轉眼就到坡底。

    山坡有些陡,松林茂密、長草齊腰,不能再騎馬了。

    眾人下馬,改作步行爬坡。

    首領大喝:“武器都扔乾淨,不想死的就聽話!”

    靠譜嗎?大家一遲疑,總算服從的天性佔了上風,還是從靴筒拔出短匕,遠遠拋了出去。

    希望傳說是對的,希望自己沒有做錯。

    “放我下來!”女娃想掙扎下地,“我自己走。”

    “小姐,爬上山坡才安全!”緊要關頭,首領哪敢讓她落地?

    女娃問他:“坡底有人,他們不怕嗎?”

    坡底的確有兩個農夫,正彎腰揀拾柴禾。除了掉落的松枝能燒火之外,松脂用處很大,寄生在白紋松林裡的好幾種菌子,還是難得的美味。

    幾人棄馬上坡,農夫當然注意到了,但他們只瞥來一眼,並不驚慌。

    首領搖頭。

    女娃又看了看坡底,什麼也沒有啊,這要拿什麼攔住追兵?

    “那些人真不會追來?”

    “不會,這裡已是青雲地界!”其實首領心裡也在打鼓,“不過來者是卞白,這廝殺人如麻、心高氣傲,讓他嚐嚐苦頭也好。”

    又十餘息,追兵也趕到坡底。

    為首的青袍小將只有二十出頭,英氣逼人,一雙眼中寒光四射。

    他的座騎非馬,而是一頭巨大的黑狼,不受地形所限。

    彎腰揀松塔的農夫離它三丈,一抬頭就看見這頭巨狼盯著自己伸舌頭,垂涎欲滴的模樣。

    從這狼的眼神來看,它早就嘗過人肉的味道。

    不過黑狼剛要上坡,突然受驚一般往後跳開數尺,低頭在草叢裡嗅了起來。

    青袍小將身後的兵衛大聲道:“將軍,界碑!”

    這會兒已到戌時(晚上7點),天卻還很亮,眾人清清楚楚看見,坡前立著一塊方方正正的大石碑,上書“青雲地界”四個描金大字,筆走龍蛇、氣勢磅礴。

    “哼,到底被他們逃進青雲地界!”年輕將軍左右顧盼,發現了棄置在草叢裡的武器。

    為了逃進去,叛賊不惜扔下武器。

    他一抬頭就看見坡頂上的目標。這些人已經逃出射箭範圍,此時都停了下來,一邊喘息一邊察看這裡的情況。

    雙方相距不到一百丈。

    追?

    不追?

    年輕將軍多看界碑兩眼,臉色陰晴不定。

    界碑就孤零零立在這裡,附近並沒有軍隊守衛。

    他身後的年長兵衛趕緊靠近:“將軍,青雲地界不可擅闖,王上知情也不會苛責。您……”

    恰在此時,山坡上的女娃朝著年輕將軍做鬼臉,還一連做了五個,手合喇叭狀大聲譏笑:“膽——小——鬼!”

    聲音在坡上坡下回蕩不已。

    首領趕緊將她雙手拉開。

    但年輕將軍已經看見聽見,眼中殺氣暴漲,喝了一聲:“上坡,殺!”

    左右都是一驚,不進反退。

    身後這回有好幾個兵衛一同阻止:“將軍,萬萬不可!”

    年輕將軍大怒,抽刀出鞘:“誰說不可,我斬他腦袋!”

    坡下揀松子的兩個農人見了,搖搖頭,回身便走,其中一個對另一個道:“又是一隊莽夫!”

    “對上一塊石碑,你們就畏首畏尾,可還記得自己是大越的精銳?”年輕將軍翻身騎狼,驅著它就往界碑後頭跳去。

    狼爪剛剛越界,就聽“隆”地一聲,石碑突然上拱,露出下方馱碑的贔屓。

    這是石雕的怪獸,背甲比圓桌還要大上兩圈,原本埋在地下,有人越界才會引它出來。

    它一露面,大嘴張開,對準了年輕將軍。後者聽見響動回頭,座下黑狼頓時立住不動。

    “別動,千萬別動!”不遠處的農夫開口了,“青雲地界禁兵武、禁鬥毆。要麼循原路退回去,要麼扔下所有武器,你還能保全性命。”

    年輕將軍忍不住笑了:“一個石龜,能奈我何!”

    “你比俾夏國的安成王、靈山的白候景還要厲害嗎?”這農夫哈哈一笑,“六十年前、二十年前,他們就死在這裡,死在你腳邊的位置,你也試試啊?”

    年輕將軍抿緊了唇,眼裡猶疑不定。

    類似這樣的傳說,青雲界裡多的是。

    信,還是不信?

    追,還是不追?

    家裡的老頭、軍中的前輩,都反覆說過青雲地界不可擅闖,他從小聽到耳朵都快長繭。

    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要面臨兩難抉擇。

    眾手下也在苦苦勸說。真正讓這些浴血沙場的精銳裹足畏前的,難道只是區區一塊石碑本身麼?

    當然不是。

    這時,他的心腹拋掉長刀奔了過來:“將軍,追丟了人才麻煩,餘下的都能設法。”說罷低聲獻上一計。

    卞將軍呼出一口氣,有些憋屈:“好,就這麼辦。卸兵甲!”

    他這裡近百人也飛快地卸掉兵器,只留一人看守,剩下的都跟著卞將軍一同上坡。

    他可以在國中肆無忌憚,但在這裡……誰也不敢明目張膽地壞規矩,不單是他。

    “喀啦”幾聲,負碑的石贔屓又沉回地底,算是對他們赤手空拳的回應。

    坡上的女娃大驚:“他們追來了!”

    “走吧。”首領招呼大家回身繼續前行,“扔掉武器,就說明他們打算遵守青雲地界的規矩,不敢再堂而皇之殺人。”

    卞將軍等人跟在他們後面,目光陰沉,但果然沒再衝上前動手。

    翻過山坡,心事重重的女娃也忍不住“哇”了一聲。

    眼前一望無際的原野都闢作了水田,幹道縱橫,屋舍點綴其中,平民往來如織,分明魚米之鄉,哪裡還算郊野?

    “好熱鬧!”

    她忍不住回望故國,只是一界之隔,繁蕪判若兩世。

    不遠處的卞將軍臉色更不好了,到處是人,哪能得空下手?

    逃犯和追兵,居然一前一後相隔不到十丈,走得井水不犯河水,真是天下滑稽!

    他身後的兵衛倒在竊竊私語:“這裡就是青雲地界!”

    “我看也沒甚了不起,沒傳說中吹得那麼離譜!”

    “這才剛進地界,哪到哪……”

    沿主路往前走,不到三里,城鎮赫然在目。

    “離原鎮到了。”首領的臉色稍微放鬆,“我去找亭長,也就是這個鎮裡最大的官兒。你們到前頭那家酒樓等我,誰也不許亂跑。”

    追兵就跟在身後,哪個敢亂跑?

    女娃側了側頭:“吳叔,看到那塊令牌以後,亭長就會聽你的話?”

    “會的。”首領吳叔很是篤定,入城之後就跟他們分開。路邊就有醫堂,他順便把兩個傷兵也帶走。

    沒想到這鎮子不小,街上開滿商鋪,百業百行,就連集市也是熱熱鬧鬧,門口還有戲班子搭臺,演出的影子戲就是坡下農夫說的那一出,《安成王飲恨白松坡》。

    比巴掌大的小人在戲臺上又跳又唱,還能噴火。女娃看得入神,侍衛趕緊將她抱起來:“小祖宗,這裡方可停不得。”

    小姑娘心有不甘:“不是說,姓卞的不敢對我們下手嗎?”

    “是……按理說是,但這裡人太多。”戲臺周圍人擠人,容易被後方追兵下死手。

    侍衛想轉移她的注意力:“看那裡吹糖人兒,給您買一個如何?”

    做好的糖人插滿了木杆,隨便買一根就能走,不耽誤時間。

    “不要。”女娃面露厭惡,“他拿嘴吹,沫子亂飛,髒死了!”

    是了,小姐千金之軀,哪像他們這麼不講究?

    侍衛無法,好在小姐這時拍了拍手:“算了,趕緊去酒樓。”

    這應該是鎮上最大的酒樓,佔地三百平,有上下兩層,木頭都刷著明漆,地面大塊水磨方磚。

    算不上多氣派,但寬敞整潔。

    外來者都有些驚訝,見多了這種邊陲小鎮的酒樓,哪個不是灰頭土臉?

    眾人落座,隨後卞將軍也帶著兩名隨從進來,被引去另一邊四角桌,跟他們隔著半個廳。

    卞將軍不悅,指著窗邊的桌子道:“我要這張!”

    那桌子臨窗,正對大門,誰進誰出都能看個明白。

    不過桌邊已有一客,身著白衣,正在舉杯輕啜。

    卞將軍走去桌邊,放下一錠大銀:“兄臺,借你位子落坐可好?”

    錠子足有五兩重,說話也比較客氣。

    這客人拿起銀錠看了兩眼,推還給卞將軍。

    夥計見狀,趕緊過來打圓場:“幾位客人,這張桌子是人家長期包下來的。我再給您找個好位置去。”

    卞將軍還未說話,客人已道:“想坐就坐,銀子免了。這裡正好有三個空位。”

    四方桌,他佔了朝向最好的一席,可不還有三席麼?

    卞將軍怎麼會跟陌生人合坐?侍衛正要瞪眼,卞將軍卻擺了擺手:“打擾了!”說罷真地挑開椅子坐了下來。

    他很少這麼和氣,但這裡是青雲地界。

    再說他也看清這獨客面貌,真是一表人才。修眉俊目,身如春松挺拔,看年紀只有二十出頭,但氣度沉凝,如淵如嶽,讓人判不出虛實。

    青雲地界真如傳言那般人傑地靈?隨便進個小鎮,他就能遇到這種人物?

    三人落坐,簡單要了些酒菜。

    白衣客打量三人,發現他們外衣上有點點紫黑。

    那是血跡?

    他目光一轉,又望見對面女娃那一桌。

    那桌客人也是血染衣袍,比這三人誇張多了,但神情萎頓、目光閃爍,總往窗邊瞟。

    他們跟他素不相識,那就是一直留意對面三人?

    白衣人的目光停在女娃身上。

    小姑娘白白嫩嫩,眼睛大又黑,見他看著自己,於是不服氣地瞪回去。

    白衣人失笑,自顧自倒茶。

    酒樓不大,客人也多,卻不喧雜,因為前方臺子上坐著說書先生。

    別處的說書人,都喜歡在前朝舊事上添油加醋,偏這一個緊跟時事,說的還是前不久才發生的猛料——

    衛國定遠侯盧亮起兵謀反!

    說書人正講得口沫橫飛,卞將軍三人聽得眉頭直皺,女娃那一桌客人卻垂頭喪氣,飯只扒了兩口就不吃了。

    底下的聽客疑問不少,有人就道:“定遠侯到處平亂,我記得衛帝至少四次派他鎮壓暴動,他還跟俾夏人打過好幾場仗,不然衛國西邊的土地就讓人割走了。怎麼他自己居然反了呢?”

    說書人還未回答,就有客人反駁:“衛百官庸碌貪財,民生凋蔽,可是國君眼耳閉塞,見不到百姓疾苦,聽不見平民哀嚎。呵,豈有不反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