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十八 作品

20、020

    過完正月初四, 生產隊開工,得先把村裡下山的路清理通,青壯年勞力剷雪化雪, 孩子們就在一邊幫忙遞工具,沒一會兒, 大大小小的蘿蔔頭都給雪水淋成了落湯雞。鐵蛋也不例外, 他給姥姥遞工具的時候不知道被誰打了幾個雪球,雪順著後脖頸滑進去, 整個人凍得直打顫。

    包淑英嚇得話不敢說, 一個勁使眼色讓他不要聲張, 先回家換衣服去。

    今兒記分員不在,安然來代他,正站一邊兜著小貓蛋磨洋工呢,一聽就不樂意了:“媽你老是怕惹事, 殊不知你不惹事事也要來惹你, 與其被動挨打……”

    “不如主動出擊。”

    看來她的教育還是有用的, 鐵蛋至少能懂她意思了, 但丟雪球的孩子太多, 誰都有可能打到別人, 也可能是誤傷:“你要不爽, 找誰找不到,那就看誰不順眼打誰去。”

    鐵蛋瞪大了眼:“真能這麼幹?”這不是主動惹事嘛, 跟姥姥的教育完全不一樣啊。

    “幹就完了,反正你看不順眼的人那都是因為平時就沒少欺負你,對不對?”

    嘿,還真是這道理,鐵蛋想了想, 揉起一個雪球,衝牛蛋後背就是一球,毫不猶豫。

    大混戰中,牛蛋也不知道遭了誰的毒手,亂叫著見人就打。

    安然用眼神示意:看吧,你的復仇並未招來狠命的報復,再接再厲唄。

    於是,從來沒體會過報仇快感的鐵蛋同學,今兒給徹底體會了一把什麼是快樂星球,那些欺負他的,比他大的他都記著呢,雪球捏得大大的,一扔一個準,痛得他們嗷嗷叫。不過,是痛並快樂,很快孩子們居然開始玩起了扔雪球比賽,看誰扔得遠誰就是最牛掰的,鐵蛋瘦是瘦,可最近半年吃得好,臂力驚人,一下就給扔到村口去。

    “老大開飛機,老二放炸.彈,炸得老三屁股爛,老四老五都來看,老六在家煮雞蛋!”

    鐵蛋一下就樂呵出來了,螃蟹似的橫跳到安然跟前:“小貓蛋,你哥我可是第一名,開飛機的喲。”別人一喊他“老大”就把他樂得沒邊了,剛才復仇的狠勁都沒了,哪裡還像以前一樣瞪著小三角

    眼苦大仇深。

    不過,不用他報仇,最近牛蛋的日子可一點兒也不好過,雖然隊上沒人公開說過他爸是因為什麼事被抓的,大多數人都以為就是貪汙罪,可何家那邊瞞不住,露出風聲來……現在大家都知道,他爸是大流.氓,強.奸.犯。

    所以,扔雪球比賽他就是個移動的活靶子,大孩子小孩子都打他,“他爸爸是大流氓,他就是小流氓!”

    以前胖墩墩的小子,半個月就瘦了一圈。另外,他爸被判死刑,他媽卷卷包袱也回孃家了,把他一個人扔小海燕,跟著爺爺奶奶混口吃的。

    以前啊,他家一門倆會計,壓根不缺吃的,麥乳精和奶糖那都是想吃就能吃的,現在他看見鐵蛋叼著根油條就口水流成河。“你能給我吃一口嗎?就一口。”

    鐵蛋三角眼一翻,啃油條的聲音啊,就跟狗舔盆子似的,“pia ji  pia  ji ”:“你罵我妹,還罵我小姨。”這是新仇,舊恨就不跟你算了。

    “我……我也是……”他其實也知道那倆字很難聽,可總聽他媽掛在嘴邊,他一學吧,他媽還特開心。為了討大人歡心,他有意無意就在模仿。

    “那我讓你把罵我妹的話罵回你媽身上,就那倆字,我這根油條就是你的。”鐵蛋從嘴裡撕出三分之二根,惡狠狠地說。

    “滾你媽的!我才不罵我媽呢。”

    鐵蛋“哼”一聲,大口大口把油條吃下去,抹抹一嘴的油,“真甜。”反正他又沒媽,他不吃虧。

    正月十三,當孩子們還沉浸在春節的餘溫中難以自拔時,紅星縣石安公社卻發生了一件大事——槍斃何會計。公社在河邊有塊基建用地,平時就當體育場用,開會的,曬莊稼的,哪怕是最熱鬧的農業學大寨運動,也沒今兒這麼多人。

    基建場密密麻麻擠滿了人頭,就連兩旁的樹上也掛著好幾個,不遠處的半山坡上,那也是人。

    十里八鄉的社員們,幾乎是傾巢而出,安然一家四口沒去,聽看回來的人說,腦漿都給崩一地了,那一家子上到八十老母,下到牛蛋這個親生兒子,眼淚都沒掉一滴。

    對於何家父母來說,這只是他們八個兒子中

    很不起眼的一個,還是特沒良心那個,以前他吃香喝辣的時候可沒想到爹孃。他媳婦兒全程就沒露面,真是個人走茶涼。

    包淑英居然還同情的嘆口氣,安然險些沒笑出來,一個強.奸犯,還是強.奸智障女子,導致人家懷孕流產死亡的人渣,不配任何同情。但他的孩子,生為他的孩子,卻不該成為原罪。

    她一直留意著,發現最近鐵蛋小朋友每天都要叼兩根油條出門,而且每次回家都心情不錯的樣子,有一天終於讓她逮個正著:“你把油條分給牛蛋了嗎?”

    小倔驢蛋子一開始還不認。

    “我都看見了,後山坡那棵大柳樹下。”

    “好吧,我就只給了他一根,沒多給,真的。”他覷著小姨臉色,“不行的話我以後都不給他了。”

    “那你先說來聽聽,為啥以前不給,現在又給了?”這傢伙可是很記仇的,這麼好的東西他平時都捨不得吃,只有要上山摘野菜的時候才會帶一根根去。

    鐵蛋咬著嘴唇,雙手背在身後,蹦了幾下:“他沒罵他媽。”

    安然怔了怔,揉揉他硬硬的發茬,“做得很好。”

    他發頂的漩渦是歪的,而且還生了倆,老人常說這樣的人天生反骨,古時要做反賊,現在就是違法犯罪預備役。可安然不信這些歪理邪說,她始終覺著人之初性本善,人之所以會變壞,很大程度是後天環境和教育影響的。

    而最近,她就在計劃一場跟教育有關的事。

    如果是在五十年後,傻杜鵑的死是完全可以避免的。但凡父母在發現她被欺負的時候能第一時間給她來一顆避孕藥,但凡父母在發現她的不對勁的第一時間能帶去醫院,人流手術是非常成熟的……

    安然一直計劃著,要給這時代的農村女性上一堂性教育課,與其教育大家該如何在被侵犯後最大程度的進行補救,不如防範於未然,讓女性同胞們意識到自我保護的重要性。因為這年代,流產手術不是“還沒開始就結束的小手術”,而是得工作單位或者街道公社出具證明才能做的,非身體和疾病的原因,一般不讓流產。

    至於口服事後避孕藥,醫院裡也沒有,有的只是坐藥,內塗避孕霜和避孕帽,哪怕是不得不多次使用的塗有滑石粉的保險套,那也是很難買到的計生用品。

    安然上輩子就曾給貧困山區婦聯組織捐贈過不少計生用品,那個年代只要有錢都能買到,想買多少就買多少。

    至於宣傳策略,事實是整個小海燕村百分之九十五的婦女都是文盲,發放宣教資料是不行的,而把科普知識做成圖畫啥的,又有宣傳黃.色思想的嫌疑。

    正發愁呢,郵遞員給她帶來個意外消息:“有口信。”

    “凡事不冒險,就不能成功,許多成功都是通過冒險才取得的【1】。安然同志有人帶話給你,人呢?”郵遞員騎著自行車,一個軍綠色的郵差包把孩子們迷死了快。

    他們騎著自行車走街串巷,跋山涉水,只要是信件能寄到的地方都有他們的足跡,可有的地方實在是太偏遠了,電話只能打到公社,寫信還得貼郵票,不遠不近又沒錢貼郵票的地方,需要帶個口信啥的,就可以請郵遞員幫忙。

    他們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

    “陽三棉一位叫安容和的同志,帶信讓你去一趟他們家,有事要跟你商量。”

    “同志你好,誰讓你帶的話?”

    “就安容和啊,戴眼鏡的。”郵遞員還趕著往下一個村去,確保她收到口信後立馬就想走。

    “你確定不是女同志嗎?”別是許紅梅和安雅耍什麼花招,上次吃大戶收拾了她們一頓,估計到現在還心絞痛沒好全呢。

    “不是,就是個戴眼鏡的男同志……你咋那麼多話,我還得去縣醫院看親戚呢。”郵遞員不耐煩的說著,跨上自行車,在孩子們驚奇羨慕的目光中,慢悠悠的“咯吱咯吱”著離開。

    安然最近忙工作,還真沒工夫理他們,安容和找她能有啥好事兒?壞事兒她就更沒必要去,愛咋咋地。

    不過,郵遞員跑這一趟,也不是一無所獲,至少讓她想到了一個法子——不能留下紙質資料被人抓把柄,那就現教現學,她有最好的老師。

    ***

    “啥?你要給婦女上那個啥課?”何隊長看傻子似

    的看著她,“我發現你飄了啊,安會計。”

    “不用特意強調我是個會計,按理來說這些婦女工作應該是婦聯來做,我也不是要獨挑大樑,婦聯那邊我會溝通,你只要同意幫我做動員工作就行。”

    “你咋聯繫,聯繫誰呀?說來聽聽,要我認識還能幫你說個情。”隊長似乎是一片好心。

    “莫非何隊長想當婦女主任?”

    果然,剛走到門口的婦女主任陳大娘不樂意了,老臉一板:“有些人的手伸得也太長了,我這人別的本事沒有,就愛剁菜刀,有些愛把手伸進別人鍋裡的人,老孃我一菜刀下去,讓他長個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