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十八 作品

17、017

    宋致遠剛過二十五歲, 在海城市709廠是最年輕的工程師,當然,也是最英俊的。除了皮膚略黑, 幾年鄉下生活在他身上並未留下過多的痕跡,足有一米八五的大個子, 又瘦又挺拔, 高挺的鼻樑上一副金屬邊框眼鏡,顯得既斯文又有涵養。但凡見過他的人, 都得誇句“長得好”, 安然也不例外。

    哪怕是站在一群人裡, 他也是最醒目的那個,即使到了五十多歲,宋虹曉的病情折磨得他滿頭白髮,他依然是個英俊儒雅的老頭。

    上輩子的他是正月二十二才回來的, 怎麼現在才臘月就回來了?

    包淑英侷促地看向走在最前面的年輕人, 半是激動, 半是幸運地說:“女婿, 你可回來了。”心說這女婿長得倒是威風, 就是看起來凶神惡煞, 臉上還有塊刀疤。

    姚剛被她一聲女婿弄得嘴角抽搐, 忙指指身後:“嬸子好,這才是你們家女婿, 宋工。”

    宋致遠嘴唇動了動,“你好。”聲音十分清冷,彷彿面對的是工作夥伴。

    安然心說,別的男人都是極盡所能的討好丈母孃,他倒好, 第一次見面就把丈母孃得罪了,張嘴叫聲“媽”他是會死還是怎麼著?她要是丈母孃,還真看不上這樣的女婿。

    正鬧覺的小貓蛋一直貓在媽媽懷裡,小袋鼠似的吊著媽媽脖子,兩隻小胖腿還想努力的纏媽媽腰上,此刻揉了揉眼睛,眨巴眨巴看著幾個陌生人。

    宋致遠沒想到,他的鄉下妻子居然不聲不響生了個孩子。盯著那個瘦巴巴的幼崽看,努力想在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然而未果。沒奶吃的小貓蛋最近又瘦了一圈,剛哭得小臉通紅,嘴巴紅嘟嘟的,簡直就是安然的翻版。按照月齡計算,應該是他的。

    姚剛心說:難怪廠裡怎麼攔也攔不住,宋工不顧春節將近也要趕回石蘭山區,冒著大雪封山的危險一路從響水生產隊找到市區,又從市區摸黑路找到這個鳥不拉屎的村子,唐僧取經也他媽沒這麼曲折啊……原來是放著個仙女兒樣的家屬啊!

    平時再怎麼冷清的人,原來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

    “這是誰呀

    ?”牛蛋破鑼嗓子問鐵蛋,他身後還站著一群看熱鬧的婦女孩子。全隊最漂亮的安同志被一群男人找上門,這得是多大的新聞哪!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形同寡婦的安同志就是整個小海燕生產隊的八卦中心。

    鐵蛋扁著嘴,一雙小拳頭緊了又緊。

    安然可沒時間猜眾人心思,她用熱毛巾幫小貓蛋擦臉臉,她還知道把一雙小手手伸過來,張開十指,一看就是擦習慣了的。哪怕是討厭幼崽的宋致遠,也不得不承認,孩子的衛生習慣不錯,這樣的話,回城一起生活他也能忍受。

    “收拾東西,走吧。”

    安然:“啥?”

    姚剛趕緊解釋:“同志,你叫安然同志是吧?我們宋工廠裡還有任務,這次也是百忙之中抽空來接你們,回到海城正好能趕上過春節,一家子團團圓圓。”

    鐵蛋一眨不眨看著她。

    “我的家人都在這兒,要團圓就在這兒團圓。”安然毫不留情面地拒絕,“能否讓我跟宋工說點事兒?”

    其他人都自覺的去了堂屋,包淑英忙著給他們倒開水,生火盆子,生怕怠慢了女婿的同事。不用多久,姚剛就把她們的情況套得一清二楚,孤兒寡母,窮鄉僻壤,要不是時局所迫,宋工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娶這樣的妻子?

    “宋致遠,明人不說暗話,咱們離婚吧,你好好搞你的科研,孩子歸我。”

    宋致遠皺眉:“離什麼婚?”

    安然悄悄翻個白眼,宋大工程師醉心科研,潘驢鄧小閒幾乎十全十美的男人,要不是因為沉迷科研,又怎麼會單身一輩子?如果沒記錯的話,上輩子直到成了頭髮全白的老頭兒,還依然有異性追求他呢。

    女人,他不缺,他只是不願意在女人身上浪費時間。

    這樣的科研機器,工作機器,安然敬謝不敏。他只要像上輩子一樣,按時給生活費,適當的關心孩子,充當好一個離婚父親的角色就行。

    果然,宋大工程師抬腕,看錶,“安然同志,你剛剛浪費了我兩分十六秒,卻沒給我合理解釋。”

    “還需要解釋嗎,我們之間沒感情基礎,兩地分居,戶口城鄉有別,總之就是不合適,離

    婚吧。”她能說得這麼“絕情”其實也是篤定他不會被她的話所傷,因為他就沒有心。

    果然,宋大工程師眉毛都沒皺一下,“還有呢?”

    “還有,小貓蛋也不喜歡你。”哼,留下顆種子偷偷走了,她一個人灌溉長大的小樹苗怎麼可能喜歡他嘛。

    然而,小貓蛋卻指著他“吧……啊啊”,不仔細聽還以為是叫爸爸。小沒良心的,你媽把你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到這麼大,結果這男人才第一次見面你就……安然都快氣死了。

    門外,是姚剛的聲音:“宋工,山下的同事問我們什麼時候動身?”

    宋致遠再次看錶,“你真不願跟我走?”

    “是。”

    “我明早八點還有場論證會,現在必須得走,你考慮一段時間。”說著,他提腳就走,走到門口,又回頭細細的看了看小貓蛋,似乎是想記住她的樣子,以免下次弄錯。

    你說安然能不生氣?有這麼當爹的嗎他!

    “站住,我和孩子的生活費怎麼辦?”本來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瓜葛的,可一想到他便宜爹當得太輕鬆了,一顆精.子就能收穫一個小貓蛋,她心裡實在是不平衡。

    她吃醋了,嫉妒了,嫉妒他什麼也不用付出小貓蛋也喜歡他。

    宋致遠挺意外的,在他印象中,安然同志是個文靜、怯懦、清高的女同志,哪怕困難得都沒米下鍋了,她也不願找安容和低頭的人,怎麼一開口就是要錢?

    不過,他是個沉得住氣的人,心裡的疑惑從不表現出來,在身上掏了半天沒掏出半分錢,他也不尷尬,“姚剛,借我點錢。”

    他的工資都在財務室堆著,因為每次發工資的日子他要麼在實驗室,要麼在發射基地,壓根沒時間親自去領工資,只有沒錢吃飯的時候才會想起,哦,該找財務了。

    你就說吧,這樣一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傢伙,安然要還跟他過一輩子,那還不得憋屈死?要不是看他還有點錢,對孩子也捨得花錢,真的,安然連話都不想跟他多說一句。

    姚剛把四個兜摸遍,又把一起來的人搜刮個精光,一沓票子遞過去,宋致遠捏了捏厚度,都

    沒數:“二百三,夠嗎?”

    包淑英和鐵蛋同時吐了吐舌頭,天爺誒,這是個啥人呀,不看錢不用數,捏個厚度就知道是多少錢,關鍵這麼多錢他眉頭不皺一下,雲淡風輕一句“夠嗎”,彷彿給出去的是兩塊三不是二百三!

    嗯,只要小姨和小貓蛋不走,鐵蛋忽然覺著,這個(工具)人也挺好的。

    宋致遠真不是個拖泥帶水的人,可他都走到門口了,又回頭道:“還需要什麼,打電話給我。”說著,往門口的鐵蛋手裡塞了個平平整整方方正正一個褶皺也沒有的紙條。

    “然然,這……真是宋知青?”包淑英疑惑了,她印象中的知青,回城就不會再回來,更別說還給這麼多錢了,當年安容和跟她離婚的時候都沒給這麼多啊。“他都讓你跟他回城了,要不你就別拿架子了,該去就去。”

    “誰說我跟他使小性兒拿架子,我就是真的不願去城裡,不願再跟他浪費青春。”找個疼自己愛自己還能愛屋及烏的人它不香嗎?白瞎了潘驢鄧小閒,其實就是個工作機器!

    閨女太有主見了,老太太不敢再勸,只盼著女婿不要生氣,他要再來叫一次,那他就是個好女婿。

    看吧,這是一位要求多麼低的老太太。

    有了錢,安然第二天趕在信用社要放假前,給存了兩百塊進摺子裡,從今兒開始小貓蛋就是個有七百塊存款的小崽崽啦。而且,有錢嘛,她就得找陳六福,給開幾味清熱降溫的中藥帶回去,以後有個頭疼腦熱也能有個應對,以防萬一又買了點西藥。雖然,上輩子宋虹曉每次發高燒吃西藥沒用,都是中藥降下來的,但管它中藥西藥,只要有效就是好藥。

    不過,存錢這都是後話,今晚的事還沒結束呢。

    安然正準備把哄睡著的小貓蛋放回炕上,忽然呼啦啦又是一群人來到她們小院門口。

    這座小院子啊,往日裡無人問津,門可羅雀,今兒卻一撥一撥的,都是由書記帶來的人。

    不過與剛才不同的是,這次來的人足有八.九個,走近一看,發現這些人裡頭穿著幹部裝,外頭軍大衣,一看就是幹部模樣。

    “這就是安然同

    志?沒想到這麼年輕,真是後生有為啊,後生有為。”解放裝外穿著軍大衣的孔南風說。

    安然再次一頭霧水,今晚到底是怎麼回事?事情一撥接一撥的,還讓不讓人睡覺了。跟包淑英比起來,她現在的心情很平靜,相當平靜,在別人看來久別重逢的丈夫回來還願帶走她們,她應該喜極而泣,對吧?

    可她很清醒,知道自己要過什麼樣的生活,絕不會為一句體面的“城裡好日子”而動搖。想她安然女士,什麼樣的好日子沒過過?賺大錢,做企業家,上電視,一抓一把能用的人脈是別人窮極一生也積攢不下來的。

    她缺錢嗎?缺。

    她缺權嗎?也缺。

    可她更缺愛,來自母親和女兒的愛。

    “安然同志年紀輕輕文采就如此了得,真是咱們石安公社不可多得的人才。”

    “是是是,小安同志平時熱愛勞動,積極參與勞動,是所有社員的榜樣。”

    其他人挨個把她“誇”了一遍,安然聽得雞皮疙瘩直冒:“對不起各位領導,我能問一下,是發生什麼事了嗎?”

    “哎呀小安啊,這麼大的事你怎麼還藏著掖著,要不是縣裡接到市裡的電話,我們都不知道你的文章居然上了《紅旗》,還讓副主席親自點名表揚哩!”

    ***

    前幾個月,安然不是寫過幾篇文章嘛,當時想著已經過了徵稿期限,也不知道還能投不,隨便貼了郵票寄到省報她就沒管了。

    這幾個月忙著掙錢餬口,忙著買奶粉,沒時間也沒渠道去了解,文章到底收沒收,反正她也沒報紙看不是。

    結果,《石蘭晚報》接到她的文章,是過了徵稿期限,可她實在是寫得切題,既有幹部們鍾愛的引經據典,又有老農民也能聽懂的大白話,論點論據清晰,邏輯連貫,主編直接拍手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