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與燈 作品

158、竹紙雕心(四)

    鄧瑛捧書的手抑不住地有些發顫,“這是……”

    “楊婉寫的。”

    張洛說著低頭看向書頁,“上月中旬,清波館刊刻此書被焚了刻板,之後我與五城兵馬司多次在民間清收這本書,但屢禁屢出。我原不該將此書給你,但她是為你寫的,在你死前,也應該讓你看上一眼。”

    鄧瑛低下頭,手指輕撫書頁。

    開篇第一章記述的是他受刑前後的那一段時間。

    其中尾段這樣寫道:

    自我見他時起,我即知道,我這一生是為鄧瑛活著的。但在刑房之外,我與這個人之間,尚有隔閡。他敬重衣冠,卻無衣遮蔽,我衣衫完整,卻不敢窺他。貞寧十二年,刑房之中唯餘一只炭火盆,而我臨火而坐,與他刻意保持距離,心中雖有千言萬語,奈何無從開口,只能騙他一句:“我也有些冷。”

    與楊婉相識,一晃四年過去了,這一

    段文字將當年初見的細枝末節逐漸喚醒。那如樹長芽般的感覺似乎生自他的骨肉之間。鄧瑛記得她的確說過那句話:“那你再睡一會兒,我有點冷,再烤會兒火就出去了。”

    實際上,後來她沒有走。

    她就坐在他的刑床前,一直背對著他,即使聽到他因疼痛而發出的“□□”聲,也翻火極力地幫他掩飾,不曾回過一次頭。

    她不著痕跡地護住了他的心。

    於是,在那個寒氣逼人的夜晚,他也對著這個陌生的姑娘小心翼翼地剖開了自己的心。

    他說他現在這個樣子,羞於與她共處一室。

    而她卻回答說:“你才不需要羞於面對任何人,是朝廷羞於面對你。”

    他說他沒有想通,他為什麼要在這裡受這樣的刑罰。

    她反問他,“難道你寧可死嗎?”

    如今,他逐漸想通了。

    可是這個姑娘,卻好像想不通了。

    鄧瑛望著書頁上的文字,背脊上生出一陣幾乎令他蜷縮的疼痛,他被迫放下手中的書,屈膝緩緩坐下。

    “你不想看?”

    張洛低頭看向他,“這本書是在為你平反。”

    “我知道。”

    張洛沉默了一陣,方道:“你想見她嗎?”

    鄧瑛渾身一顫。

    張洛接道:“你今日就可以見到她。內閣請旨鎖拿她受審,陛下準了。鎮撫司已遣人將她押回。不過你放心,她和你不一樣,陛下庇護她,不會傷及她的性命,等你伏法之後,此事平息,她還能活下去。”

    鄧瑛站起身,面對著張洛屈膝跪了下去,雙手抬平,而後摁於牢室的席草之上,彎腰伏身,向張洛叩禮。“請張大人善待楊婉。”

    張洛低下頭,“你覺得我善待你嗎?”

    下跪之人輕道:“仁至義盡。”

    “不假。楊婉對我說過,如果有一日,她也淪為階下囚,她希望我像對待你一樣對待她。”

    他說完抬起頭,“鄧符靈,我起初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樣說,但是看過這一冊書後,我明白了七八分。她雖是個女子,但她為你握了筆,這世上舞文弄墨的文人有千萬,骨軟性弱者我在詔獄裡見得多了,唯肯欽佩,

    楊婉一人。你放心,我會善待你們二人。”

    他的話音剛落,甬道處傳來一陣鐐銬拖曳的聲音。獄卒稟道:“大人,人已經從清波館押回來了。”

    “帶過來。”

    “是。”

    那甬道上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鄧瑛抬起頭,再一次看到了那張脆弱而明朗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