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與燈 作品

第61章 獨住碧城(七)

    當胃裡的酸水湧到喉嚨口,氾濫出食物腐爛,腥臭的氣味之後,人才會從這種身理信號上意識到,自己的精神壁壘正遭受著殘忍的侵蝕。感官永遠比那種叫“靈”的東西更快一步。楊婉腦中回憶起的關於詔獄的記載,幾乎全是感官性的東西。

    刑訊和肉(和諧)體的尊嚴相關,關於它的歷史研究,需要很強的抽離性和邊界感。

    然而楊婉此時卻能感受到那一股恐懼的酸水不斷地在她的喉嚨裡衝頂著,那種恐懼來自於她對明朝酷刑的認識,也來自於這副身體對疼痛的記憶,令她抑制不住地發抖。

    “把她鎖上去,張大人要親審。”

    楊婉環顧四周,為了審她,整個刑房裡沒有留下一個犯人,厚重的牆壁隔絕了外面所有的聲音,靜到裡面的人聽不見任何人間疾苦,只能專注地思考自身的處境。

    兩個校尉抓起楊婉的胳膊,將她從地上提起來,解開她手腕上的刑具。

    刑房的中央立著一幅潑過水的刑架,校尉毫不猶豫地將她綁了上去,其中一個道:“腰用繩子綁上就行了,一個女人哪兒那麼大勁兒。”

    “行,勒得死一點。”

    楊婉只覺腰上的繩子猛一收緊,頓時乾嘔起來。

    站在刑架前的校尉道:“稍微輕一點,她臉都白了。”

    刑架背後的人探了半個頭看了楊婉一眼,“你是見她長得好,心軟了是吧。”

    那人沒應聲,說話的人這才看見,張洛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坐到了刑架前的高椅上。

    “脖子。”

    他抬手點向楊婉,校尉忙將鐵鏈套在了楊婉的脖子上,楊婉被迫仰起頭,呼吸瞬間變得很不通暢。她忍不住咳了幾聲,刑架晃動起來,束縛她的鎖鏈碰撞在一起,寒冷的磕碰聲一下子在安靜的刑房裡蕩了幾個來回。

    “大人,備好了。”

    “嗯。”

    張洛抬頭看向刑架上的楊婉。

    她穿著灰白色的詔獄囚服,頭髮被散下來以後,又被一根素帶隨意地系在肩膀上,因為呼吸不順暢,胸口上下起伏著。和其他人犯不一樣的是,她似乎沒有準備先開口,只是垂眼望著他,眼底的情緒並不是張洛熟悉的仇恨和惶恐。

    “知道我要問什麼吧。”

    “我不知道。”

    “好,那就先抽三鞭,見了血你會清醒一些。”

    他說完將手邊的一根羊皮質的鞭子拋給刑架前的校尉。

    校尉接下鞭子幾乎沒有一絲猶豫,退後三步照著楊婉的腰腹就落了一鞭。

    楊婉的第一聲痛叫是全然啞在口中的,不是因為掌刑的人留了情,而是因為那種皮肉炸裂的疼痛在現代文明當中幾乎已經被滅絕。

    封(和諧)建時代覆滅以後,文明放棄了大部分肉(和諧)體的訓誡,轉而用更人道的方式來規訓世人。後來醫學不斷進步,又儘可能地縮小身理疼痛的時間和範圍。活了快三十年,楊婉根本找不到任何一種聲音來與此時的痛苦相配。一口氣呼出,幾乎抽乾了整個肺,她甚至沒有辦法再吸一口氣,只有眼淚自然而然地滲出,順著她的臉頰,流入她顫抖都唇中。

    接踵而來的第二鞭才逼出了楊婉的慘叫,刑架隨著她身體的震顫劇烈地晃動,誰都沒有說話,除了鞭聲和鐵鏈聲之外,楊婉只能聽到自己的聲音。就像一切的虛的,只有實實在在的痛覺,才能讓她清醒地感知到,她活在當下,如魚肉一般,活在刀俎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