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節 王妃不幹了

    叮叮鐺鐺:「……」

    這時聽窗外道:「不必覺得可惜,我和王爺斷無可能。」

    我回過頭去:「冷姑娘,偷聽別人說話不太好吧?」

    「王妃見諒,我只是想來借身衣裳,實在是三位聊天的嗓門太大,我在院外都聽得清楚,」她說著走進來,行了個不大規整的禮,看得出來是個江湖人,「叫我雲菲就好。」

    我讓叮叮去拿衣裳,一壁問她:「你為何說與王爺斷無可能?」

    「這話不是我說的,是王爺自己說的,」她看著我,有些失落,「王爺這般人物,與他行處久了很難不令人心動,我話裡話外試探過他,他不上套。」

    「他道他已娶妻,有生之年無意再娶,讓我死心。」

    她直直看著我:「我當時好奇王妃是位什麼樣的女人,竟能打動王爺,來前我想美貌與才情,你總得佔一樣……」

    有時候做人太直白了也尷尬,讓別人尷尬,但只要我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她。

    於是我理直氣壯道:「那你是不知道,我們家的情況特殊,美貌與才情王爺他自己都有,用不大著我。」

    說完我還怒其不爭,反詰問回去:「然後你就發乎情、止乎禮,與他做回普通朋友了?」

    「你再繼續努把力呀,霸王硬上弓曉得伐?你既精通藥理,倒是給他下藥啊,先把生米煮成了糊鍋巴,再讓他負責。」

    我猜度她臉色:「不會吧,這你都試過了?」

    她道不敢:「我是有這個想法,但總覺得不太厚道,於是問了問他,他說若我那樣做,他就殺了我。」

    我:「……」

    沒毛病,是赫連夙的風格,說不定他會反咬一口先埋怨人家姑娘汙了他清白,再殺。

    所以我如今混成這個沒臉沒皮的德性,多半是得了赫連夙的真傳,沒有救了。

    冷雲菲換了衣裳以後對我感激不盡,說這輩子還沒穿過這麼好的綾羅綢緞。

    還有,她嘴上雖然致著謝,但神情還是很冷淡,具體是怎麼個冷淡法……諸位看官,藏狐你們曉得不?

    我實在沒忍住問了問,得知她從小就得了面癱症,始終只有這麼一副表情,並不是她想對人冷冰冰,而是沒有辦法。

    因而她才從小走上了學醫的道路,希望有一天通過自己,幫跟她有同樣痛苦的人,治好這個病。

    也是因為如此,很多人都誤以為她高冷,不稀得跟她交朋友,她又不能三天兩頭逢人就解釋。

    她「冷淡」地道:「我經歷了這許多的人,只有王爺和王妃不介意我天天擺臭臉,願意跟我多說話。」

    「之前不知道有王妃,不小心看上王爺是我不對,對不起,」她給我鞠了個躬,抬起頭來含羞帶怯,「我現在覺得王妃您胸襟開闊、為人爽朗,方才聽你說喜歡我,我也喜歡你,我能跟你做朋友嗎?」

    我長嘆一聲,好不容易有了個情敵,她還特別講良心,三言兩語聊成了姐妹,這他喵的找誰說理去。

    距離我被赫連夙休,又成了遙遙無期。

    「其實王爺不容易,傷成那樣了還沒忘了王妃,路上碰到了什麼新奇物件,覺得女孩子會喜歡的他都會停下來叫人去買。」

    冷雲菲喝著茶,搖頭嘆息:「我以為他同王妃該是怎樣地恩愛情深,如今見了王妃,好像不是這麼回事。」

    他也挺可憐的,優秀成這樣,竟然沒有女人肯對他死心塌地,還受了那麼重的傷,發著高燒回來,眼下不會孤零零在臥房裡躺著罷?

    我目光落在房間角落管家送來的巨大錦盒上,精巧之物我從小到大不知道玩了多少,早就不覺得新鮮了,因此動也沒動那錦盒。

    我拍拍衣裳站起來,因著冷雲菲最後一句話,決定去看看赫連夙。

    「去吧去吧,不用覺得會冷落我,我凡事可以自理。」冷姑娘一點都不冷了,裙子一提不顧形象地跟叮叮鐺鐺蹲在那裡磕開了瓜子,揮手讓我走。

    4

    結果事實證明,「赫連夙孤零零在床上躺著」這種事發生的概率小於等於零。

    我從他臥房摸到書房,見他衣裳都沒換一件,就坐在那裡處理公務。案前的摺子文書壘成幾大摞,許多人進進出出,將他圍得嚴絲合縫,管家守在門外乾著急,連杯茶都遞不進去。

    這是我頭一回覺得赫連夙辛苦,而不是理所當然。

    他不在的這段時間,我在妙音坊抓到微服的我阿弟兩次,儘管再不願意承認,也不得不承認阿弟就是個扶不起的阿斗。

    我父皇當年的決策是對的,赫連夙可以沒有蕭家,蕭家沒了赫連夙,萬萬不可以。

    沒有他裡裡外外地震懾,便不會有如今的四海清平,也不會有王公貴族包括我在內,日日在京都的紙醉金迷和逍遙快活。

    而今他受了傷,不知道朝野內外的風向又變動成了什麼模樣,大概這就是他一路隱瞞自己受傷消息的原因。

    我端起管家手裡的托盤擠進書房,將茶杯重重往他跟前一放,好大一聲響。

    赫連夙被我嚇了一跳,抬頭要發作,見是我,生生壓了下去。

    我道:「王爺剛回來,都沒同我敘箇舊,便一頭扎到了這裡來,難不成是新覓了佳人在側,舊人就不值得疼惜了?還是覺得各位大人的臉瞧著都比本公主好看?」

    在場大人們個個是人精,焉能聽不懂我話裡有話,三言兩語作鳥獸散。

    剩赫連夙,怪異地端詳我。

    我把他手上文書搶過來:「不看了,明日再看。」

    他搶了回去:「明日有明日的,還不是都由我看。」

    我搶回來:「明日我幫你看。」

    他伸手,我跳開,他猝不及防,撲空險些摔倒。

    他不搶了,手無措搭上輪椅扶手,嘆氣道:「好得很,你現下可以隨意欺負我了。」

    我後知後覺:「誒?有道理。」

    說完跳上前摸了一把他的臉,趕在他動作之前跳開,又跳上去,又跳開,又跳上去……

    他就靜靜看著我,神色說不上喜怒:「好玩嗎?」

    我如實道:「好玩極了。」

    他:「……」

    直到他低頭咳了一聲,我才想起自己是來幹什麼的,扶住他輪椅後把手:「我送你去沐浴。」

    我站在他身後,看不見他表情,但見他耳朵肉眼可見地泛了紅,聲音聽起來也略顯慌張:「不,不用了,這種事讓下人來做就好。」

    這也是頭一回,我知道赫連夙會慌張,而且是在這等小事上,體驗真是新奇。

    我一個沒忍住笑出聲來:「你想哪去了,我只是看你不方便,想送你到浴室,我沒那麼禽獸。」

    他耳朵更紅了,不知想起了什麼,哼了一聲:「我變成這副樣子,你心裡一定痛快極了。」

    我道:「是啊,誰讓你平日盡碾壓我了。」

    他低頭沉默不語。我看著他削瘦的背半晌,語氣不自覺軟下來。

    「我們不是仇人,赫連夙,畢竟我阿弟和大齊還得指著你呢,你千萬不要灰心,我這就召集全天下名醫,傾國之力也要把你治好。」

    他側眸來看我,道:「要是我這輩子都好不了了呢?」

    「那我就養你一輩子,腿沒了你還有臉,你這種絕色,極其適合當男寵,考慮靠臉吃飯嗎攝政王?」

    他竟然果真思索起來:「不成,我年紀大了,老眼昏花,沒有那等銳利眼睛,闔府找肚兜,湊齊七個問公主殿下討賞……」

    他還沒說完我就知道要完,此時不走就是狗,我一個起身被他攫住腕子拽了回來,踉蹌坐進了他懷裡。

    他掰著我下巴強迫我面向他,臉上笑著,目光冷如冰。

    「看來不良於行也有好處,方便驪君投懷送抱,」說著下巴一抬,示意我看向一旁,桌面擺了數個玉玦、男子汗巾之類,具是漏網之魚,「不打算解釋一下麼?」

    我冷汗涔涔,嘴上強硬:「你都知道了,我解釋還有用嗎?」

    「是沒用,但你就這般將他們放出府去,讓他們到外頭胡亂嚼舌根我覺得不太妥,所以我都幫你處理乾淨了。」

    我心頭「突」地一跳:「怎麼處理的?」

    「你不需要知道。」

    「赫連夙你聽我說,」我心急之下握住他的手,「我跟他們沒什麼的,不過平日裡一起聽個曲、吟個詩,別的一概沒有,你信我信我。」

    這下不只目光,他臉色也陰鬱下來:「若還有別的,你以為我還容許他們活到現在嗎?」

    我鬆了口氣,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我內心想問上一句,他一邊把持朝政,一般還要分身監視我,他不嫌累嗎,但我不敢問,我還想多活兩年。

    我從他懷中站起來,離他遠遠的,誠懇道:「我知道錯了,下不為例。」

    「算了,」他面色稍緩,「我也有錯,平日太忙了,疏於對你的關心,不如你也一同搬到北苑去住幾日,我順便替你改改這一身毛病。」

    我不明所以:「好端端搬去北苑做什麼?」

    他眸光悸動,有隱怒還有委屈:「你趁我不在,招這樣一群人進府,攪得家裡烏煙瘴氣,還想我讓我在這將就住?今日就搬,即刻搬。」

    喵的這個潔癖精,我好心好意:「但你眼下在發燒,不如明日……」

    「既然知道我不舒服,還離我那麼遠幹什麼,」他打斷我,「還不過來安慰我。」

    「……」合該讓冷姑娘看看他這副得理不饒人的嘴臉,她要還對赫連夙喜歡得起來,我跟她姓,姓涼。

    我任勞任怨把他往浴室推,想了想,還是道:「赫連夙,儘管我倆好不上半個時辰就必然要懟一架,但有件事我仍然想跟你說清楚,以表示我對你這個對手的尊重。」

    他見我說得嚴肅,不由正色道:「什麼?」

    「肚兜事件真的是個傳說,我都不知道它是怎麼來的,請你不要誤會,你集不齊七個的。」

    「……」他也就是不能跳起來打我。

    5

    赫連夙沐浴回來,沒想到我會在他臥房等他,表情一時沒有收住,將驚訝寫在了臉上。

    我把藥碗遞到他手中:「趁熱喝。」而後拿著棉巾到他身後替他擦拭半乾的頭髮。

    他捧著藥碗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僵直著脊背,半晌,道:「好吧,妙音館那個新來的琴師我不會對他怎麼樣,你可以放心了,不必在我這獻殷勤了。」

    我:「……」

    我道:「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我是那種無事不獻殷勤的小人嗎!」

    他抬頭面無表情看著我。

    我想起來了,我是。

    他審視我,美目微眯:「或者你還幹了什麼別的對不起我的事,是我不知道的?」

    所以我平時在赫連夙心目當中是個什麼形象……

    我不禁開始反思,往日對他有這麼差嗎,才使他對我這般提防?

    我溫聲道:「赫連夙,咱們來談談心吧。」

    他深吸一口氣:「你果然給我戴綠帽子了。」

    我:「……」

    拉倒吧,我算是明白了,對待赫連夙這種人,就是不能太憐香惜玉,說不如做。

    我大力將他搬起,往床上一扔,被子一蓋:「休息!」

    他仍是防備看著我:「說出那個人的名字,我可以給他留個全屍。」

    「沒有沒有!誰也沒有!」我惱羞成怒,「看你這副慘樣子回來我良心發現了!」

    「從前你那麼強勢,把自己包裹得嚴實得要死,對誰也不肯示半分弱,今日忽然發現你也是個人,也需要關心,我這不倒黴趕上了嗎,闔府你最親近的人不幸就是我了。

    「不然你就當我有病吧,反正我眼下就想好好照顧你,愛信不信!」

    他默默看我一陣,小聲道:「吼得如此理直氣壯,我信了。」

    我:「……」

    我徹底沒了脾氣,抬手貼向他額頭,想試試他燒退沒退。

    半道我手被他截下來握住,他道:「心意我領了,我還不至於虛弱到需要你照顧,要說照顧也是我照顧你,即便……」

    這檔口他還在逞強將我往外推。

    我說:「好啊,我想出去踢蹴鞠,你陪我一起呀。」

    成功將他整自閉了,他用被子矇住頭,再也不想理我。

    6

    冷姑娘說她總結了,世上夫妻日常相處模式大體可分為三種:互補型,志同道合型,惺惺相惜型。

    我興致勃勃問她:「依你看,我跟赫連夙屬於什麼型?」

    她深沉望了我一眼:「你倆屬於互相把對方往死裡槓型。夫妻處到這個份上,要麼是情深似海,要麼是寡淡如冰,橫豎沒救了。」

    說這話時我們人已都在北苑,秋風蕭瑟了多日,難得有個豔陽天。

    我朝不遠處望去,湖邊水榭,攜國相和御醫等人親臨視疾的我阿弟和赫連夙談笑風生,表面看去,真真君臣和睦。

    我慢慢走近,聽我阿弟道:「攝政王為我大齊立下不世之功,勞形苦心,大齊今後有朕,您是該好好歇歇了。」

    「謝過陛下,」赫連夙在輪椅上欠了欠身,「不世之功臣不敢冒認,為人臣者,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說實在的,早日還政於陛下,臣也暗自鬆了口氣,總算不負先帝所託。」

    阿弟笑笑:「阿姐知道這個消息一定比誰都高興,攝政王早先忙碌於朝政,新婚燕爾,你都不曾好好陪伴於她,這次你們終於可以朝夕相處了。」

    「以前您給我們授課時,阿姐還曾埋怨過朕,怪朕分去了攝政王的寵愛,跟朕鬧過好大的脾氣,」阿弟突然回頭,「阿姐你說是不是?」

    赫連夙也調轉輪椅望著我。

    我強顏歡笑,道:「是,本公主對王爺愛得深沉。」

    阿弟走時我代赫連夙送他出門,我直送他上了輦車。他懶洋洋從挑簾看我,嘴角勾著笑:「阿姐還有話要說?」

    流著同樣的血,倒也沒有必要遮遮掩掩了。

    我直言不諱:「別再想方設法往我身邊遣人看著我了,你們之間的爭奪我懶得管,我什麼都不會對赫連夙說,什麼也不會做。」

    「阿姐不是藉著赫連夙回京,讓你的侍女將他們都趕走了麼?還說什麼?」阿弟道。

    「什麼都不會說、不會做,那阿姐為何要頻頻流連妙音館?當真是喜歡上了裡頭彈曲的琴師,還是想著去壞我的好事?

    「別裝了阿姐,那天我和若雪為掩人耳目在妙音館部署,阿姐衝進來那一刻,我看著阿姐的臉色,就已經明白,阿姐再也不會向著我了。」

    他壓低聲音道:「赫連夙非死不可,阿姐若是現在回頭,宮中永遠有阿姐一席之地,阿姐好好想想吧。」

    「赫連夙先是放下政務宣告來此休養,已是向你示弱妥協,如今又還政與你並交出虎符,只剩下個虛名和一副殘軀,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留他一命又如何?」

    我懇求道:「阿尤,看在他為大齊鞠躬盡瘁的份上,看在他曾經是你老師的份上,看在他是我夫君的份上,你留他一命,當阿姐求你。」

    「阿姐你忘了,赫連夙給我們講兵書的第一課,優柔寡斷、瞻前顧後、予敵喘息乃是兵家大忌。

    「斬草要除根,倘若今日佈局的人換做是赫連夙,你覺得他會放我一條活路嗎?驕傲如阿姐,還會像為他赫連夙求情這般為我求情嗎?」

    「我會,」我道:「你和赫連夙在我心裡同樣重要。」

    哪一個我都不想失去。

    阿弟微微一怔,隨即他笑著撤手,簾子遮蓋了他眸中的寒光,卻擋不住他話裡的冷冽,他道:「從今日起,長公主要喚朕做『陛下』了。」

    顧若雪從身後踱步過來,行禮道:「殿下。」

    他遞給我一方手帕。

    「陛下不相信眼淚,他在赫連夙眼皮子底下假裝昏庸不理事,韜光養晦這麼多年,等的就是這一日。不除赫連夙,他此生意難平,況且這也是先帝的遺願。」

    我道:「是啊。」

    父皇在時用著赫連夙,任由他做大,再用他去剷除其他阻礙。如今赫連夙也是個阻礙了,所以要除了赫連夙,甚至連親生女兒也不惜利用。

    當權者的把戲罷了。

    顧若雪道:「赫連夙能有今日,絕不會像公主看到的這般磊落,公主想必也知道。」

    「只是因為你對他有些偏愛,所以願意將他想得淡泊。所謂情人眼裡出西施,便是這樣了,喜歡一個人,他便千般好萬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