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節 宮女修煉指南

    我進宮那年,只有十四歲,那是在隆慶帝二年,時年百廢待興,慶帝大赦天下,暮春剛至,內務府就將新入宮的宮女名單分發各司,我便這樣,進了浣衣司。



    初進浣衣司的時候,含蘇姑姑就告訴我們,宮中不乾淨的事兒多了,但在這浣衣司中,她的眼中容不得半點沙子,往後我們在這司中,必得潛心洗衣,切莫好高騖遠,成日裡想那些有的沒的。



    含蘇姑姑與我本是同鄉,我幼年遷居徽州,後來徽州也不是避世的好去處,家裡長輩便送我入宮,身為一個差役宮女,能有這麼一個去處,也算合我心意。諸婢散去後,含蘇姑姑特意將我留下來叮嚀我,她說在在這宮中,千萬不要惹事生端,她還說,宮女之間也時有爭風吃醋的事兒發生,但切莫相互計較,這宮中的女子,沒準兒哪一日就翻了身,飛上枝頭,便成鸞鳳,與我們便是雲泥之別。



    我將她的話一字不落的放在心裡。



    晚間入了院中東邊的小廂房,我這才仔細打量著與我一起進來的其他三位宮女。只不過大家都是剛進宮的生臉,話語間流露著生疏,我兀自坐在窗前發呆,沒了一會兒,有位面貌清秀的姑娘走過來,對我脆生生道:「能不能把那扇窗給關了?夜裡可是有些冷呢。」



    她坐在我身側,我起身關了窗,又轉過頭來,只聽她笑道:「我喚菱香,你喚什麼呀?」



    「云爾,我是何云爾。」



    「你是從哪來的,我是從徽州來的,徽州你知道嗎?」



    我點點頭:「知道的,我也是徽州人。」



    「那這麼說起來,我們還是很有緣呢。」



    菱香似乎一剎那間,打開了話匣子一般,我見她也是歡喜的。就好像突然而來的陌生惶恐被她的活潑所沖淡,我的心也莫名平靜了許多。



    四月九日,那天我們見到了徐公公,含蘇姑姑對他很恭敬,聽說就是他管著浣衣司所有宮女。徐公公年歲不小,粉面皺臉,總是捏著嗓子講話,就像只公雞咯咯直叫,他是特地來瞧我們這四位新來的宮女。



    「你們新來的一個個可要聽好了,多做事少說話,要是讓咋家發現你們之間有人心思不正,可有你們好受的。」



    菱香捏了捏我的手指偷笑,我給她使著眼色,她這才正經地垂下頭來。



    等我們散去的時候,小翠便上前,不知道給那公公手中塞了什麼東西。



    菱香偷偷告訴我,說是小翠想要搭上徐公公那條船呢。



    「啊,這是為何?」



    「我跟那些老宮女聊八卦,說徐公公雖然是個太監,但卻嗜好女色,你別看小翠跟咱們住一個屋子,性子悶悶的,但她的心氣可高了。」



    也是,前兩日我同菱香一塊幹活,忙地有些晚了,回屋時,小翠正給手上抹香膏,卻乜斜著眼跟我們炫耀道:「這可是我從家中帶來的梔子膏,女人這雙手可不能冰壞了,你們兩可要試試?」



    菱香從匣子裡取出京城胭脂鋪裡最好的香膏,她悄悄遞給我,爬在我耳側道:「小翠的東西可沒我這好。」



    四月二十日,小翠頗是揚眉吐氣地站在我和菱香面前,我見她的手腕上戴了一個碧綠透亮的新鐲子,小翠湊在我跟前,問我這鐲子好看嗎?



    我仔細瞧了瞧,說這玉鐲光澤甚好,遂而問她這是從哪裡來的,她眼神微閃,神秘兮兮地告訴我,這是徐公公賞她的。



    只是我窺見了她手臂上的傷痕,還未來得及問清楚,她便已轉過身去,那一日起,小翠的活計分在了我跟菱香身上。



    至於新來的最後一位宮女,聽說她是某位冷宮娘娘的大宮女,每天干得活比我跟菱香多多了,每天夜裡她也闔眼的早,她寐後我們都不敢大聲喧譁,這半個月多以來,我都沒同她說上一句話。



    菱香在我耳邊抱怨來抱怨去,最後她對我說:「小翠不就是搭上了徐公公麼,至於成天在我們兩面前耀武揚威,我看見她我就莫名心煩。」



    菱香說這話時氣鼓鼓地抱胸而立,很是嬌俏可愛。其實我也覺得小翠心煩,她拼命想要求得我們認同,真是令人厭煩至極。但我思極方才瞧見的紅印,便對小翠莫名生出了同情。



    菱香又道:「云爾,你說徐公公年歲那麼大了,小翠怎麼下得去手,要我說啊,天底下的男人我只瞧得上長得好看的。」



    「那是不是隻要是個好看的,你就會撲上去啊?」我捉弄她道。



    「也不能這樣說,但是呢,我進宮前,買了京都公子們的畫像,依我看吶,最好看的男子就是鎮北王。」



    「鎮北王?可他不是都過而立之年了…」



    「但我買的是他年輕時的畫像啊。」



    我聽之此處不禁好笑,菱香還說要給我瞧一瞧那張畫像,我婉拒了她,我說我對年紀大的男子不感興趣。



    剛過五月初三的時候,槐香滿庭四散,馥郁芬芳,含蘇姑姑召我來,說是命我去給內務府的柳公公送花瓶。



    姑姑說,這花瓶可是從景州運來的,柳公公最喜歡了。姑姑說這話時,眉眼之間,頗是風情。姑姑說,可要小心點,不要讓別人曉得,也不要把這事兒搞砸了。



    那是我第一次出浣衣司,我估摸著姑姑不好意思,這才讓我去送花瓶,雖說內務府離浣衣司也不過幾道宮門的距離,可便是走了走幾道門,這才深知宮闈之大,讓人心生幽寒。



    正在急急忙忙行路時,也不知哪一宮的貴人乘著坐攆而過,我跪在過道一側,見有一灰衫宮人也同我一般跪在我身畔。



    當那貴人走後,我一起身,腳心不穩,手中的花瓶突然被摔了出去。



    我眼睜睜地瞧著滿地瓷片,頓時驚慌失措,手心發汗,含蘇姑姑若是知道我將花瓶打碎了,不知要怎麼懲戒我呢。



    我急地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可那人卻蹲下身,檢查了一番凌亂的碎瓷片,又起身對我寬慰道:「別急,景州的花瓶我也有,還有一個比你這顏色品質更為上乘的。」



    「啊?」



    「姑娘跟在下走一趟吧。」



    那天的日光微燻,我淚眼朦朧地抬頭,只瞧見一個身著深灰布衣的男子,端著一副溫和而又輕柔的笑容看著我。



    他說:「我是掌樂司的公公,姑娘喚我青奕便可。」



    我亦步亦趨地跟著他,他走得並不算快,我偷偷抬頭瞧他,頜線流暢,鼻樑高挺,雖是瘦削了些,卻宛若山間彎月下一株翠柏,那般地脫俗。



    「公公,你我素未謀面,你為何要幫我呢?」



    他淡笑不語,我沒再追問,只是他看向我時眼角流露出的些許懷念叫我有些隱隱好奇。



    青奕將那頂好的白瓷花瓶贈給我,我將這花瓶給柳公公送去,柳公公還給了我賞錢。



    柳公公還問我,含蘇姑姑近來如何?他說,他上一回出宮,沒給含蘇姑姑捎東西,還以為含蘇姑姑不再想見他了。



    我便給他說好話:「姑姑惦著您,所以才遣奴來給公公送花瓶,不過這花瓶公公也萬不可招搖了。」



    柳公公不招搖,對我才是極好的。這事便也會不了了之。



    五月中旬某日,菱香莫名地肚子疼了起來,這一疼就是大半天。她可憐兮兮地對我道,定是小翠那個小賤人下的毒。



    她兩之間的關係,越發不睦,小翠總愛在我和菱香面前說那些得意忘形的話語,可偏偏菱香跟她對不過眼,當著她的面數落她兩句。菱香是個直性子,看不慣小翠的作風,我也明白。



    前段日子小翠被菱香說得狠了,差點還與她打起來。



    小翠跟徐公公那點破事兒,所有人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小翠上趕著討好徐公公,得了徐公公的庇佑,從此不用再幹浣衣粗活,整日裡塗的是胭脂水粉,說的是如何打扮自己。菱香最恨小翠這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樣。



    我們這些卑賤的宮女,得了病也只能熬過去,熬不住的便裹了席子扔去亂葬崗,到時找個藉口對外邊的人一說,這一條命也就無聲了結了。



    菱香疼了半日不見好,半夜縮在榻上打滾兒,額間一片溼濡。



    偏偏那個老宮女幹活還未歸來,小翠又嫌菱香吵鬧。



    「不就是肚子疼,哪還能疼壞人?菱香,平時看你皮糙肉厚的,怎麼今個落得如此狼狽?」



    菱香撲上前去,我擋在兩人之間,抬頭瞥了一眼菱香呵斥道:「菱香,別鬧了!」



    菱香偃旗息鼓,疼得打顫,委屈巴巴看向我,我摸了摸她的頭,輕輕出門,敲開了含蘇姑姑的門,可姑姑卻說,她也沒法子,姑姑讓我別為了別人操心,做一個冷心冷肺的人,才能活得長久。



    我只好提燈偷摸著從浣衣司溜出去,循著記憶中的路線,一路行至掌樂司。好在,我在掌樂司的門口遇見了青奕。



    我氣喘吁吁向他招手道:「公公,你可還記得我?」



    他含笑道:「記得,只是這麼晚了,你怎來得這麼急,慢慢說,有我在。」



    「我…我問你,你可有法子治肚子痛?」



    《宮女修煉指南·2》



    穿過六司幽長的宮道,便到了太醫署。我站在太醫署的院門前,春蛩歡響。青奕將提燈放在我手中,他說,他識得太醫署的成安公子,若是他今夜在的話,說不準能幫的上我。



    等了半刻,我便瞧見有人跟在青奕的身後從門內急步走出,那人著一襲皂色官袍,眉目冷冽,青奕對我道:「這便是太醫署的成安公子,師從掌院,你把病情細細同他說道便可。」



    我朝著成安輕輕一拜,又將菱香的症狀一五一十地告之與他。



    他輕輕蹙眉:「姑娘,我未見病人,開的方子未必可用,若是出了什麼岔子可如何是好?」



    「若是出了岔子,也有我擔著,至於藥錢,我也帶了。」說著我便匆匆地從懷中掏出幾塊碎銀,展在掌中。



    成安收了錢,喚來小醫童,我跟著小醫童去取藥丸。青奕連聲對他道謝,說是下一次定要請他這位大人吃酒。



    成安卻道:「奕公公,此番權當還你的恩情。在下告辭。」



    沿著來時的宮道我提著燈,在前面替他開路,青奕跟在我身後,紅牆之上,我與他的身影融在一起,我默默問他:「公公此次又幫我了一回,真讓我不知如何報答,若是將來公公有用得上我的地方,煩勞公公一句話,我必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我身後沒了聲音,似乎兩人的氣息在這深夜之中,也變得孱弱起來。



    我轉過頭,他卻一如往常那般含笑著看我,讓我突然心鼓微動。



    他還是那般溫柔,似乎透過我在看向別人:「全都是些小事,又何足掛齒呢?」



    「是…只是我想報公公的恩情。」我抿唇回道。



    轉眼就到了六月,成安這位太醫醫術倒是精湛,那夜菱香吃了他的藥丸,沒過半個時辰便生龍活虎起來。



    菱香問過我打哪來的藥丸,我將這些事一五一十地告訴她,菱香打趣道:「云爾,你也太厲害了,竟能攀得這樣的關係,云爾,不妨你就在宮裡跟他多來往來往,將來出宮後,就可以與他新婚燕爾,琴瑟和鳴。」



    「菱香,你又在拿我說趣。其實只要有你在,這宮裡的日子就不難過。」



    菱香抱著我的胳膊撒嬌道:「是是是,但我有云爾真是三生有幸!」



    只不過說起琴瑟和鳴,這倒是讓我想起來掌樂司的青奕公公。宮中嚴禁對食,瞧我這是在想什麼呢,宮女和太監,便是有了歡喜又能如何。



    六月十二,含蘇姑姑讓我去柳公公那處送浣衣司上個月的賬本。臨行前,含蘇姑姑讓我多拿了一封信,她說:「小云兒,我最信你,你只管將此信交給他,萬不可讓旁的人瞧見。」



    我將那信懷揣於胸,親手遞給柳公公,柳公公也讓我捎了一封信,他對我道,這信定要讓我親手交給含蘇姑姑,他還特意叮嚀,絕不可對他人提起。



    我隱約間猜出兩人異於常人的關係,含蘇姑姑兩鬢微霜,歲月在她臉上刻下一道又一道無情的皺紋,朱門深掩,在這偌大的宮廷,從我手中遞出去的那一封信似乎成了她平淡無光的生命中最後一縷曙光,這樣的深情,真的值得嗎?



    菱香羨慕我,說能借著送賬本的由頭出浣衣司走一走,也是一樁幸事,我敲了敲她的額頭,白了她一眼道:「若是出了什麼差錯,可不就是幸事了。」



    菱香連連點頭,臥在身邊跟著我讀詩書。



    她不識字,我便一字一句教她。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她逐漸念著困了,打著哈欠問道:「云爾,你怎麼這麼厲害,你怎麼還會念書?」



    「家中常有人教過的。」



    「那你也應該是書香世家出來的小姐,怎麼會入宮來呢。」



    「我若是不入宮,怎麼能遇到你。菱香,快睡吧。」



    可是我倆這般要好,小翠瞧了總是要奚落兩句,可她每逢晚上也會去徐公公那處,與我們同住的老宮女又不怎麼搭理我們,我倆倒是逍遙自在。



    小翠新得了新的首飾,也總是要在我倆面前展示一番,菱香仍是每每氣急,叉著腰跟小翠吵架:「不就是做了老閹人的客,姑奶奶我還瞧不上你這副小人做派呢。」



    小翠被懟地無話可說,指著菱香鼻頭怒罵:「你…你…你…可別瞧不起我,我現在雖受點苦,但將來可是要做皇帝妃子的。」



    「哼,服侍閹人也能做皇帝的嬪妃,我瞧你是異想天開!」



    「徐公公已經收我為義女,我這是在盡孝心!你又懂什麼!我才不會像你一樣,洗一輩子衣服。」



    「洗一輩子就一輩子,你再多說一句話看我不摑你一巴掌!」



    每每這時,我便出來扯開二人勸架,小翠看了我兩眼,也不跟菱香吵了,不情不願地走過來幫我們洗衣裳。



    小翠道:「云爾,你最好,不像菱香,等我以後發達了,一定不會忘了你。」



    我無奈道:「那先預祝你心想事成了。」



    菱香不想讓她洗衣,可小翠偏要洗,我覺得兩人為爭一盆衣服的模樣著實可笑。



    菱香對小翠雖然言辭狠了些,但到底也沒真的想對菱香怎麼樣。上月菱香肚子痛,只是因為她貪嘴兒,偷吃了冷了一日的飯菜,小翠下毒根本是無稽之談。



    六月二十,含蘇姑姑又讓我去從柳公公那處取東西,這次她依然將信摺好遞給我,仔細叮嚀我不可讓他人得知。



    我在路上逢上了青奕公公,他約莫是沒瞧得見我,我特意追上他,喚住了他。



    我怯聲道:「公公,許久都未見你了,你今日這是要去作何,怎麼一副急匆匆的模樣…」



    青奕道:「掌樂司出了事兒,我得快些回去。」



    說罷他便撇下我急急朝著掌樂司的方向行去,我原本不該理會這些事兒,可我又放心不下,便一路跟了過去。



    原來順王不日後歸京,太后娘娘要為順王接風洗塵,特命掌樂司遣人在宮宴上獻曲,只是這曲子卻是太后娘娘所授,奏的是先帝大徵天下的《渡燕曲》。



    聽宮人說,順王與先帝很是相似,先帝戎馬半生,打下這大好基業,順王自小跟在先帝身邊,是以品性相近,連先帝的凌厲也學得三分。順王是太后娘娘親子,當今聖上卻不是太后所出,故而聖上聽了此曲覺得鬧心,可他又不能明著跟太后對著幹,只好拿掌樂司的一眾人出氣。



    聖上的隨侍太監質問掌樂司的人,說奏曲的人是誰,大家互相瞧看,誰也不肯將青奕的名字說出來,那太監怒道:「你們一個個都長脾氣了?那便一塊罰!」



    青奕撥開人群,跪在地上,他說:「是奴奏的曲,奴甘願受罰。」



    青奕被摁在長板上捱了三十板子,當著掌樂司所有人的面兒,他卻不肯發出一聲兒。我瞧見他臀後衣衫上浸染的斑斑血跡,心就跟被人一刀一刀剜了一般。



    「青奕…」



    這場因聖人之怒才引來的飛來橫禍,終以那位太監高亢的聲音結束。他們一行人浩蕩而離,徒留下一地狼藉,我看著青奕臉上細密的薄汗,想走上前去為他拭去溼汗,可他身邊的小太監早已替我做了這些事,掌樂司中宮女甚少,我不便在此多留,只魂不守舍地離開,將信轉交給柳公公。



    柳公公見我半晌不說話,又問我一遍,他說小云兒想要什麼賞賜,我脫口而出:「不知公公可有金瘡藥?」



    柳公公笑,有呢有呢,上次正好得了一瓶,就送你這個小妮子吧。



    回來的路上,我特地繞道去掌樂司,拉住了一位小公公,給他付了賞錢,託他將那瓶金瘡藥給奕公公。



    那小太監道,若是奕公公問起來是哪位姑娘呢?



    我笑了笑道:「你告訴他,是位報恩的姑娘。這位姑娘希望他早日康復。」



    六月底,天氣變得越發炎熱起來,酷暑在不知不覺間就已來臨,青奕曾託人來給我傳話,說他傷已好了大半,還說很感激我有心送來的那瓶金瘡藥。



    我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大半,可含蘇姑姑某一日卻中了暑,近幾日還開始咳得多了些,夜間還會發燒,我在她床前侍候,她讓我煨好熱湯端給她喝,她說這不打緊,天氣熱,近幾日因宮宴逼近,活計多,過了這些日子歇下來就會無礙的。



    可小翠近來卻哭得多了些,那老宮女嫌小翠晚上泣哭,有一夜厲聲嘔火了小翠幾句,說她是個被閹人玩弄的掃把星,小翠氣急敗壞地跑了出去。



    我同菱香披上衣服出去瞧看,只見小翠爬在井口,那井深幽魆黑,在清冷的月光之下,似乎能將她吞噬一般。



    我問小翠這是怎麼了,菱香卻道:「你想投井自盡?那你能不能找別處去投啊,你投在浣衣司的井裡,我還覺得晦氣呢!」



    「我才沒有想要尋死,我…我只是…」



    小翠嗆著聲半天說不上話來,她看著我投來委屈的眼神,又垂下頭愧怍道:「我…徐公公本來瞧著我樣貌好,便答應我將來尋了好機會,把我送去聖上身邊。先帝不是也有一位宮妃是從浣衣司出來的麼,那位宮妃可是徐公公設法子讓先帝與之相見的…我…我本想著盡心盡力服侍他端茶倒水,可他性格暴躁,不僅夜夜毒打我洩憤,前幾日還騎在我身上逼我做了苟且之事…我…遭他玷汙,我再也成不了宮妃了…」



    菱香指著她的鼻子罵道:「男人的話也不可全信,更何況是閹人的話,我瞧著你真的自個兒糊塗了,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小翠對我哭道:「云爾,我不想活了…我知道我鬼迷心竅,可是我當初真的覺得徐公公說的一點也沒錯…」



    小翠哭了大半夜,菱香罵她,我安慰她,我只知道,我與菱香,都氣她那一步登天的天真想法,卻對她此後境遇充滿了無限的擔憂。



    原來這世上的姑娘之間,有的只有互相憐憫,那些昔日的惡意中傷掩蓋在憐憫之下,是那般脆弱不堪。



    可我更沒想到的是,七月剛至,含蘇姑姑的病卻加重了不少,晚間姑姑的額頭燙地極其厲害,她的神智也不清楚了,面上瞧起來毫無生色。那夜我喚了菱香與小翠幫我,讓他們替我守著含蘇姑姑,乘機一人偷溜出浣衣司,循著從前路線,想要去太醫署求醫。



    沒一會兒,收了我銀錢的小太監就將成安公子請了出來。



    成安眯著眼睛不耐地瞧著我,我脫下帷帽,望著他那雙淡漠的眼眸道:「你可還記得我,我就是上回奕公公帶來大人這裡…」



    他哼笑道:「姑娘真是太自做多情,我還當是誰半夜來拜訪,沒成想你竟有蠱惑我身邊小太監的本事。」



    說罷他便急急轉身,我頓覺不妙,追上他攔在他面前,撲通一聲跪地:「成安公子,煩請你跟我走一趟,你若不去,我便不起。」



    他不可思議地盯著我:「你威脅我?」



    「正是!成安公子,我也是沒法子了…我姑姑病重,這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



    《宮女修煉指南·3》



    我哭喪著臉,跪著跟著他行了幾步,拽著他衣袂一角,死死不肯鬆手。



    我又補道:「倘若公子不肯隨我去救我姑姑,我便長跪不起。」



    他瞥向我嫌棄道:「多管閒事,必會招來橫禍,你這般無賴,我又憑何幫你?」



    「公子醫者仁心,豈能見死不救?」



    他氣急道:「鬆手!」我不肯放,他忽然使力,踹了我一腳,我頓覺心肺疼痛,卻仍不管不顧地衝上去抱住他的腳。



    我哀聲問道:「元平六年,上大夫劉珉身患苦疾,途徑關楚,見瘟疫肆虐,隻身前往,不顧安危。



    嘉成十年,宮中樂師身染鬼瘡,無人敢近其身,唯疾醫艾離不拘身份,守其醫之,上言艾離僭越宮規,艾離卻受死不悔。



    常言醫者父母之心,割股舍肉之勇,敢問公子,何嘗有過醫者之心,醫者之勇?」



    他身形一怔,垂眸冷笑道:「你言辭狠辣,是在諷我,你一個小宮女,如何曉得這些?真是妖言惑人,頑固不化。」



    我低著頭不說話。



    無賴也好,頑固也罷,最終他還是應了我,偷偷跟著我走了一趟。



    所幸醫治及時,姑姑沒燒過了頭,我給成安公子遞茶,可成安卻見我仿若跟見了什麼腌臢之物一般。



    他眉眼輕抬,盯著茶杯道:「此杯成色如此之差,這便是你的待救命恩人之道?」



    我躡手躡腳地想要將茶水倒了,他卻叫住了我:「拿來,我正好渴了,就不計較了。」



    此番皆因姑姑舊疾復發,我才得供著這位爺。成安還撂下一句話,今後你姑姑若不仔細調理,我今日也算是白救她。



    忙活了一晚上,天剛矇矇亮時,成安才終離開,臨走時他偏讓我隨他前去太醫署取藥,並附言道,此藥每隔五日都要來取一次。銀子也一分不能少。



    我跟在成安身後,他步子邁得比我大,走起路來極快,我竟與他差了半截道兒,只好一股腦兒地跟在他身後小跑。可他這人真是頑劣,居然繞了六司一圈才走回太醫署,瞧我站在太醫署門前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他這才嘴角輕哼道:「你喚什麼?」



    「奴婢賤名,恐汙了公子之耳。」



    「你一個小宮女,夜禁之中膽敢私自來尋我,我瞧著你倒是膽大,你若不說,小心我將此事告之內務府,到時候有你好受的。」他一字一句鏗鏘有力,卻透著無盡的寒意。



    忽而他認真湊近我,我慌了神色,腳底一個踉蹌不自覺向後摔去,他是極為壞心眼的,故意出手接住了我,又任憑我倒在地上。



    「你說不說?」



    「奴婢名喚何云爾。」我起身拍了拍衣衫,不情不願地回答著他。



    「她若真沒了,與你又有何關係,真不知你一個小宮女冒這麼大的風險為何?」



    「我做不到眼睜睜地看一條人命就這樣在我眼前流逝,姑姑是我進宮以來識得的第一個人,素日待我溫和,明明我想出法子救她,卻為了一己之私,不肯搏命一試,我怎配為人?」



    他微微挑眉:「呵,果真是天真,人心分張,世情張惶,你這樣的人,可在宮中活不長久…罷了,我也懶得勸你。」說罷他走進太醫署,我瞧著他挺如松柏的背影,莫名覺得有些後怕,沒一會兒他又親自出來,將藥材丟給我,我喚住他,從荷包裡掏出一錠銀子狠狠地摔在他手心。



    我力道又輕,這般做派倒頗有些小女子的嬌憨,抬頭望向他,有些生硬道:「這是診費,公子今日辛苦,多謝公子。」



    「救人償命,更何況我冒著宮規幫你救人,一句謝謝可不能了事。」他微微蹙起眉頭,瞧著我似笑非笑道。



    「知道了…我,我會報答公子。」



    姑姑的病沒過兩日便好了一大半,聽說我請了醫官為她瞧看,姑姑更是感動不已,她取出匣子中最珍貴的一隻金簪要將它贈予我。



    姑姑說,小云兒,你待我不薄,此番大恩大德,姑姑銘記於心,倘若他日,有了機會,姑姑便送你出了這浣衣司。



    姑姑說,浣衣司是宮中不見天日的勞苦之地,她總會尋機會幫我擺脫如今的境地。



    其實,這在我聽來只是一句戲言而已,救人幫人,若是事事貪圖回報,那人情還有什麼意思。



    趁著洗衣裳的間隙,菱香伏在我肩頭,一臉八卦地悄悄問我:「云爾,你跟那個小醫官到底是什麼關係啊,不得不說,你看男人的眼光還真是獨到,那小醫官長得真是俊。」



    我瞥了她一眼解釋道:「我同他本就沒什麼…」



    「哪裡沒什麼,沒什麼他會這般盡心幫你?我覺得他倒是你的一個好歸宿,我們姑娘家,不都是最後為求一個好歸宿,能遮風擋雨嗎?」



    「那你呢?」我好笑著問她。



    「我啊,我喜歡鎮北王,不過呢,最近我又偷買了新的畫像,你猜猜是誰的?」



    「我哪裡猜得見你的小心思?」



    「那可是順王啊。」



    菱香這一句話,招來了全浣衣司的宮女回頭相望,而後我聽見宮女們竊竊私語道:「聽說順王是位驍勇善戰的男子呢,而且長得也好生俊朗。」



    菱香對著我吐了吐舌頭:「你瞧瞧她們,我這一生,只要能見到順王一次也值了。」



    「這有何難?哪日宮宴,偷跑去遠遠地總能見到一面的。」



    「云爾,你跟我想到一處了!」



    小翠近來話卻少了許多,她總是兩眼鰥鰥,沒什麼精氣神兒,徐公公也許是過了新鮮勁,也不怎麼召她去屋裡。她跟著我們一同洗衣時,也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對我談起的事情更是一概都不理會。



    七月上旬末,順王的歸家宴隆重地在皇城舉辦,但奏曲的人卻早已換了。我那日奉姑姑之命,去給柳公公送賬本,曾偷去了掌樂司一趟,上次被我打賞的那位太監瞧見我來了,向我招手,他說,姑娘若是來尋青奕公公的話,他可幫我行個方便。



    那是我第一次進掌樂司的內殿,殿內珠簾如瀑,明燭高照,隔著層層帷幔,我窺見前方站著一人,手執玉笛,身姿瘦削,愁態盡顯。



    他正奏著那曲《悲鴻》。這曲子我曾小時聽過,一瞬間往日裡被祖父抱起來,坐在他膝前聽他念詩文的場景縈繞在我腦海,讓我略微鼻酸,似乎往日那些歡愉近地居然伸手可觸。



    我壓了壓嗓子輕聲道:「公公,你全好些了嗎?」



    他停下笛,轉過身頗為驚詫地看向我,轉瞬面上又露出柔軟的笑容:「云爾,你怎麼會前來?」



    「殿門前的小公公為我行了方便,我便想來見一見恩人,瞧一瞧恩人是否康愈。」我不自在地輕挪腳步道。



    他了然道:「我已是無礙了,只是還麻煩你特地來見我,真讓我受寵若驚。」



    「可別這樣說,我看見你無事,心裡才會踏實。」



    我說出這句話時,耳朵紅地不像話,他撲哧一笑,我這才急得轉移話題:「公公剛才奏的曲可是《悲鴻》?」



    「正是,你也懂樂理?」



    「也沒有,只是家中祖父通曉樂理,幼時耳濡目染,略知皮毛而已。」



    「原是這樣,云爾,在我面前,你不必太過自謙。」



    我捋了捋額髮,心底湧上難言的歡愉。殿中有許多物什,靈巧別緻,我痴迷奇物,青奕一一為我道來,一些我從未見過的樂器卻在那一日悉數得知。



    青奕問我:「你一個姑娘家,怎對此熱衷?」



    我笑了笑:「世間之大無奇不有,我只是有一顆好奇之心,難以遮藏。若非遇上你這樣博聞之人,我又怎可學到許多?」



    他亦笑我:「瞧你這話說的,云爾,你可真是獨一無二。」他說罷這句話,我們二人竟不約而同捧腹大笑起來。



    忽而在這宮中一隅,得了半晌的歡愉,我還差點兒誤了時辰,忘記給柳公公還要遞交東西。



    匆匆忙忙別離時,青奕贈了我一碟桂花糕,我入宮前最喜吃桂花糕,得了他的食物,我竟覺得他與我是惺惺相惜的。



    日子過得也是快如疾風,很快就到了八月十五,上月底我得了銀子,特意託人去宮外新購了玉笛。



    想著來日再見到青奕公公,定要將這笛子贈他。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



    至於取藥之事,含蘇姑姑特意準了我同菱香白日裡去收太醫署要浣洗的衣裳,菱香想借機瞧一瞧成安公子俊美之儀,我卻因此番可以經過掌樂司片刻歡喜至極。



    成安見我倆一同前來,不知為何慪氣,先前懟了我幾句,而後每次便由他跟前的小太監給我們送藥了。



    中秋佳節,整座皇城一片喜慶祥和,順王此番從藩地歸京,帝憂太后娘娘思子心切,竟要將順王留在京城。



    浣衣司的諸位宮女們可別提多高興了,人人都盼著有日得見順王呢。



    在中秋那夜,姑姑給我們放了假,原本我該與菱香她們一塊坐在院中賞月吃食的,沒料到姑姑竟喚我去給柳公公送月餅。



    我提著食盒別提有多開心,正經過掌樂司門前,見四下無人,便想要走進去瞧看。



    可是穿過前殿,卻突然見後殿之中傳來女子悽斷之聲,我只好躲藏起來。隔著屏風卻偷偷窺見,那殿中身著錦衣,頭上步搖輕晃的女子正站在青奕面前,委屈巴巴道:「你明明是為我進的宮,怎麼如今,連我的賞賜都不肯收下,許青奕,我倆自小情誼,青梅竹馬,你當真對往昔沒有一絲顧惜嗎?」



    青奕卻全然不顧那女子的聲聲控訴,只恭敬有禮道:「賢妃娘娘,此地不該是你來的地方。」



    我仔細打量著賢妃娘娘,莫名有些熟悉,忽而一個激靈,這才覺得,我的眉眼生得很像她。



    我悄悄離開,一路神色恍惚,從懷中掏出玉笛,笛身還有絲絲溫熱,我竟狠心想要將之摔碎。



    忽而有人喚住我,我轉過身,卻見成安站在不遠處一臉似笑非笑地望著我。



    他朝我走近,我卻沒來由地害怕,節節後退。



    「你怎麼會在此地?」



    「中秋家宴,我身為魯元郡主之子,自然可參加完宮宴,四下走動消食。瞧你哭成這般模樣,也不知誰能欺負你。」



    「我…我只是有點想家。」我跟他說這些做什麼,我還要去給柳公公送月餅。



    他卻上前奪走了我手中的玉笛,放在嘴邊輕輕吹了起來,我連忙捂著他的嘴巴道:「你瘋了!你不想活,我還想活呢,也不瞧瞧這裡是宮道,引來旁人我要如何自處?」



    我覺他不可理喻,徑自超前走去,氣得我失了玉笛也沒發覺。



    九月初的時候,天氣轉涼,姑姑的病還是老樣子,成安倒是轉了脾性,不再遣小童給我取藥,反而親自將藥取給我,只是他嘴裡總是要奚落我幾句。要不就是我衣襟上有落葉,要不就是我戴的簪子真是醜不堪言。



    我每每慍色滿臉,他卻毫不在意,篤定我拿他毫無辦法。



    可菱香瞧著成安,眼底一片痴迷。每回都要說,成安君風姿真是一絕,云爾他可是你的良人吶。我卻不這麼認為。



    我依然覺得那個溫聲細語的青奕公公是天底下頂好的人。



    我後來遠遠地遇見他幾次,只是喜歡繞著他走,有一回他追上來喚住我,說他新譜了幾首曲子,我若得閒了便可去瞧看。



    我點點頭,也沒拒絕,更沒看清他眼底的閃著細碎的期冀。



    十月初雪而至,我過了一個生辰,姑姑贈我了銀製梳蓖,小翠贈我了綠珠耳墜,菱香贈我了雲紋銀鐲。成安不知從哪裡曉得了我過生辰,特地贈我了兩壺酒,他是這麼對我說的:「瞧你是個厲害角色,嘗幾口烈酒也估摸可以。」



    我氣得不行,要不是菱香站在我身側,我早就想上前撕破他那張「道貌岸然」的嘴臉。不過,他卻拽過我,偷偷給我袖中塞了一個小錦盒,我打開一瞧,裡面寫著兩句: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



    他贈我的是枝梅花玉簪,與那院中紅梅初開,倒是十分相得益彰。



    十月底的時候,徐公公不知怎麼回事兒,又糾纏上了小翠,小翠怕他,想跟他一刀兩斷,可他卻不依不繞,我私下裡將此事說與含蘇姑姑,姑姑說讓我別多管,她也拿徐公公沒法子。



    徐公公再尋小翠時,我同菱香擋在她面前,徐公公拔高了尖嗓罵我們、扇了我們一人一巴掌,眸色狠毒,拽走了小翠。



    他位份高於眾人,又因從前在浣衣司引見過先帝寵妃,資歷甚深,沒人敢忤逆他。菱香同我哭訴道,要我趕緊想想辦法救小翠,我轉過身瞧含蘇姑姑,姑姑嘆了一口氣,轉身回了屋中。其他人也都四散而去。



    菱香問我:「云爾,真的要放任此事嗎?」



    我捏緊拳頭:「菱香,你回屋,我去想法子。」



    「不要,我要同你一起。」



    「菱香,倘若我搬不來救兵,你還有轉圜餘地,如果我們二人都落入險境,那該如何?」



    菱香吸了吸鼻子,眼眶泛紅。



    那夜片雪揚揚,積滿一庭。我悄悄扒開浣衣司的金釘銅門去搬救兵,先去了掌樂司,可掌樂司宮門緊閉,後來開門的小太監說,青奕公公被賢妃娘娘喚去奏曲,怕是早些時候回不來呢。



    我辭別那小太監,又輾轉去了太醫署,可沒成想,成安這幾日卻被魯元郡主喚回了府。



    等到我快要回到浣衣司時,耳邊驀然傳來一陣低啞的泣聲,再然後,就見小翠被人裹著乾草席子抬了出來,我目瞪口呆,捂著嘴看向從席上垂落在外的手臂,她的腕上還帶著曾經給我和菱香展示的鐲子,我雖初時不喜她,可她後來也未再像從前那般放縱…



    難道在這宮中,一步走錯,只能按部就班地繼續下去,終是無路可走了嗎?



    漫天飛雪洋洋灑灑,就這樣無聲地跌落蓋她屍身的席子上,白雪皚皚,冰涼無比。這雪成了前幾個時辰還同我歡聲笑語的女子,此刻這一生卻都盡了…



    那也許是一個異常寒冷的冬天,是我進宮以來第一次覺得,我便是浩大宮廷一粒塵埃,是生是死,也不過轉瞬之事,一個閹人也能害了她,那我呢,我若是將來犯了錯,走錯了路,是不是也總會就這麼無聲無息地死去。



    年關在即,一切照舊,菱香偎在我身側,有些惆悵道:「云爾,你說,我是不是當初不該那麼罵小翠。近日夜裡我常常做夢,夢見小翠回來了,她說,菱香,我又有了新鐲子,她問我好看不?我說真醜,她怒道,你怎麼能這樣說,這可是我夫君買給我的…云爾,我是不是錯了…」



    說著說著,菱香便開始低聲啜泣。



    我搖搖頭,勸慰她道:「不是你的錯。若是論對錯,那便該怪世事無常,命運如此吧。我們每個人的命,也許早就註定好的。我們總是想在熔爐裡掙扎逃脫,可惜到頭來卻是亡命自焚。」



    新年第一日我將成安贈我的酒取出來,與菱香大醉了半日,跟我們同住的那位老宮女聞不得酒氣,將我倆數落一番,可見我倆因小翠之事困頓,又對我們講道:「這宮中殘忍的事兒,可是多如牛毛,瞧瞧你們這小肚雞腸,活在世間的人,哪個不經歷大風大浪,哪個的心不是堅如磐石,若是心不硬朗,那如你們這般,人人豈不是皆要活不下去了?」



    也是,那位老宮女,就看起來身骨極為硬朗。



    新年剛過,姑姑的病卻突然惡化,當晚我又去請成安,成安卻向我討祝福。



    都節骨眼了,他卻還是耍這般脾性,我氣道:「那便祝願成安君歲歲平安,年年有餘,將來娶個好妻子,舉案齊眉,相敬如賓。」



    成安跟在我身後笑道,我定會如你所願。



    一連三日,姑姑高燒不退,到最後一日的時候,成安卻面露難色,對我道,姑姑她…她熬不住了…



    我問他:「什麼叫熬不住了?」



    成安扶住我,望著我急哭的雙眸,不忍道:「就是神仙來了,也救不活了…云爾…你別太傷懷…」



    我推開他進屋瞧看,姑姑面色蠟黃,嘴唇發白,儼然一副臨死跡象。



    姑姑顫巍巍地朝我伸手,眼窩溼潤,她磕磕絆絆說道:「我…我好想…他…小云兒…我…念著…他好久了…我…想見…想見他…小云兒…求…求你…」



    我讓菱香守著姑姑,扯著成安的袖子將他拉出屋來,求他行個方便,讓柳公公來浣衣司走一趟。



    成安一瞬明瞭,皺著眉頭厲聲道:「你倒是吃撐了啊,膽子可大上天了,宮中嚴禁對食,若是他倆之事被人知曉,你可知還會連累你性命不保!」



    「成安!你就不能幫幫我嗎?姑姑她惦念了那個人那麼久,已經與他半年未見,就讓那個人來見見姑姑,見一見都不可以嗎?我也怕死,可如果能讓姑姑走地無憾,我雖死不悔。」



    成安盯著我,眼光犀利。



    我抬頭望著他問道:「成安…你可有喜歡過一個人?」



    他用一雙幽瞳緊緊鎖著我,他深深嘆氣,輕輕拭去浮在我肩頭的片片雪花,沉聲道:「我幫你…」



    可是柳公公還沒踏進浣衣司半步,滿院子的人卻都排著隊一個接一個進姑姑的屋子裡弔唁,菱香站在門外,見我歸來,抱著我泫然道:「姑姑已經去了…收屍的小太監已經候著了…云爾…太晚了…太晚了…」



    《宮女修煉指南·4》



    又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



    姑姑在新年之後逝去,即便是到了陽春三月,萬物復甦的時節,我依舊不能忘卻,那一晚柳公公站在姑姑屋門前,眼中流露出深深哀慼,整個人蔓延著對歲月的疲憊,若非是成安站在他身畔攙扶著他,他幾近要跪倒在地。



    兩行清淚從他眼角緩緩滑落,他喃喃道:「含蘇…含蘇…此生我們不算做人,沒能相守與共,都是我負你,來生,你可莫要再惦念我了…」



    含蘇姑姑被人卷著席子抬了出來,柳公公雙手哆嗦,揭開席子,他只瞧了一眼,更不敢再多看。可也因著我領他前來這事兒尤為感激我。我將含蘇姑姑生前愛重的物什打了個包袱裝好,還將姑姑給我的金簪也放在裡面,悉數給柳公公送去。



    柳公公抱著粗布包袱,一瞬間老了好多歲。他伸手顫顫摸著它,對我止不住道謝。



    後來柳公公還知曉了我曾幫含蘇姑姑請醫官之事,更是十分感激我,待我與眾不同。他說:「在這宮中,金銀財物太過常見,不如在三月底的時候,內務調整,我幫你從浣衣司調出去吧。」



    我心底湧上一股難言的歡欣,又想起菱香,也為她求了一個恩典。柳公公也一併同意了。



    三月底的時候,大選在即,各地秀女們進了宮,等大選之後,我在內務府柳公公的安排下,被分至了啟祥宮,而菱香卻去了尚珍司。



    菱香頗為捨不得我,只怨聲道:「云爾你去了啟祥宮,就日日得面對著那些個妃嬪主兒,萬一碰上一個心狠手辣的,那我又要如何來救你呢,柳公公怎麼都不把我們分一塊。」



    我瞧著她這幅憂心重重的模樣,笑著寬慰她:「能得這樣的結果,總比我們一直呆在浣衣司受苦來得好。往後你在尚珍司製造釵佩,也得萬分謹慎小心,而且在尚珍司,總會尋到更多機會出來瞧我的,不是嗎?」



    菱香委屈不捨地撲入我懷中:「我一想到跟你分開,就難受地想哭,云爾,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我一定會尋機會來瞧你的。」



    菱香她擔心我,其實我何嘗會那般灑落無慮。啟祥宮的主位是賢妃,而我服侍的那位是廖美人。與我一起服侍廖美人的宮女還有一位名喚水蘭。



    水蘭性子弱,年紀又比我小,只會脆生生地私底下管我叫姐姐。



    我瞧著這孩子也是親切。廖美人住進宜蘭殿的那晚上,我便與水蘭前去拜見了她。我垂著頭,跪在地上,只聽見主子笑意不減道:「起來吧。」



    我這才心神不定地起身,眼眸卻落在一位身著藍綠金蝶翠線衣的女子身上。她長得不似啟祥宮賢妃那樣有著江南水鄉的柔情,她像是漠北關外的一株白梨,娉婷迎風,多有風姿。



    廖美人問清了我倆的名字,這才喚我倆起身服侍她沐浴更衣。只是美人不喜我倆打擾,我倆只好去殿外守著。



    上半夜水蘭守著她,下半夜換我守著,晨起時,本端著水盆推門進去服侍美人起身,可沒想到美人卻早已著好勁裝,提起壁架上的一柄寶劍直衝出屋外。



    廖美人劍術一絕,劍隨人舞,身輕如燕,我站在一側望著她著急道:「美人,快停下來,傷著自己可怎麼辦?」



    廖美人回眸笑我:「我才不會傷著自己,我的劍術,可不是中看不中用的。」



    美人練罷劍,將劍扔給水蘭,她額頭一片溼濡,我急忙拿起汗巾給她擦拭。



    美人仰著頭,白皙的臉蛋在晨光的照射下像是光潔的玉石,我捏緊了汗巾,小心翼翼地擦著,生怕壞了手中的寶物。



    美人突然睜眼,嚇得我右手不禁一顫,只聽她笑嘻嘻問道:「云爾,你入宮多久了?」



    「回娘娘,有一年多了。」



    「那你覺得這大內宮廷可有好玩的事嗎?」



    「奴婢哪裡曉得。」



    「哎,也是,本宮瞧著,你們這些婢女規規矩矩的好生無趣,大內宮廷宮規森嚴無聊至極,遠遠不如漠北啊。」



    美人拂開我,走進屋內:「云爾,快來服侍本宮洗臉吧。」



    廖美人倒是個不錯的性子,一心練劍,也不苛待我們這些下人,除了要擔心她練劍傷著自己以外,倒也沒別的顧忌。



    啟祥宮的賢妃娘娘過來瞧看她了幾次,可廖美人也粗略行禮,不喜搭理她。



    廖美人說,賢娘娘身子弱,不能跟她一起練劍。她同賢娘娘天生沒話兒說。



    直到四月中旬某日,成安突然藉著給嬪妃請脈的機會尋到我,說魯元郡主快要過生辰,他這個兒子從南疆特地買回了幾樣好首飾,讓我去幫他看一看,哪一個會得長輩喜愛。



    我說我瞧著那羊脂白玉鐲甚好,誰曉得他竟趁我不備,兀自將那玉鐲給我戴上,我驚慌失措地要將鐲子取下來還他。



    他卻霸道制止道:「你欠我的東西可多了,又何須在意一個鐲子。你若是將這鐲子摘下來,我便饒不了你。」



    我真是不知,這一位堂堂郡主之子,怎這般蠻橫無理。



    四月二十,我在啟祥宮又見到了青奕公公,我與他約有半年未見了,其實我第一日進啟祥宮時,便知曉我在掌樂司站在屏後偷聽那日見到的女子是青奕青梅竹馬的賢妃,賢妃的宮女時常傳召青奕公公前來奏曲,可我從未想過,要尋機會再與他見面。



    他或許覺得我與賢妃長相相似,所以才對我存有溫情,這根刺深深地紮在我心底,不去觸時便毫髮無損,一去觸時便讓人心亂如麻。



    我本不想理會他,可他卻窺見我,徑直朝我走過來。他半點都不曾變,朝我微微一笑:「云爾,我去浣衣司打聽過,說你調往了別處,可我沒想到,你竟是來啟祥宮了…」



    「公公,你還有別的事嗎?若無別的事,我先行一步。」



    我抬頭笑望著他,他卻因我的陌生疏離,身形一滯,轉而嘴角又浮現一抹輕柔的笑容:「倒是沒事,只不過上次邀你來聽曲,你卻一直沒有來過,我,一直在等你來…」



    「公公,我要走了!」我賭氣般地離開,誰知他卻突然拽住我的衣袖,我回眸複雜地瞥向他,他急聲疑惑道:「云爾,你怎麼和從前待我,很是不同?我到底是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



    他自然是沒有做過對不起我的事兒,只是我心裡梗著賢妃娘娘那根刺,我有些莫名嫉妒罷了。明明知曉在他心裡我算不上什麼,明明我對眼前這個男子一無所知,可我的心卻忍不住為他顫動。許是初見他那日,天太晴朗,他就像一縷陽光,闖入我瑟瑟心房。



    五月初二,廖美人仍舊早起練劍,她都被封美人一個多月,也不知怎的,也沒見聖上傳召她侍寢。



    我為這事兒發愁,她若無聖眷,如何在這後宮立足。我將此事在她面前提起,她倒還樂得自在:「不就是巴結著跟皇帝睡一晚麼,本宮也沒那麼稀罕。云爾,以後你可不能再提這事了。」



    美人這番驚駭之語,惹得我不禁臊紅了臉懷疑自己,水蘭憋著嘴忍笑,我覺得美人雖是唐突,卻很是率性可愛。



    不過也能想來,廖美人名喚廖嬋君,祖父是天下大司馬,父親又是西疆邊關赫赫有名的威武將軍,她又自小在邊關長大,混在軍營裡,平日裡扮作個嬌俏兒郎,哪裡會像宮中其他娘娘,養在深閨,嬌養多年,不經風雨。



    但我不得不勸她:「娘娘可不能再這般說了,若叫有心之人聽了可怎麼是好?」



    廖美人笑道:「本宮曉得的,云爾,你可千萬別再嘮叨本宮了,本宮的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五月十二,廖美人練劍時,竟回頭對我跟水蘭道:「云爾,你和水蘭也一塊陪我練劍。從今日起,本宮要將一身劍術傳授你們!」



    就這樣,我極其倒黴地每日在廖美人的摧殘下練劍,正午日頭正曬,廖美人卻像個教頭那樣嚴苛,我與水蘭累得汗流浹背,哀聲告求她放過我們,可她卻還是不肯:「云爾,你們體質可太差了!要多練練才好的,本宮…本宮也是為了你們好。」



    沒成想我竟因此暈倒,還被正從賢妃屋中而出的青奕瞧見。



    青奕跑過來蹲下身,從懷中掏出鼻菸壺,我聞見了壺中清香之味,悠悠醒來,只驚覺自己在他懷中,不禁羞赧。



    青奕憂心地看著我道:「云爾,你家主子真是心狠手辣,竟讓你一個弱女子頂著日頭練劍!」



    那是我頭一回瞧見他眼底的慍怒,取屋中喝茶的廖美人聽見了,走出來面色難看道:「本宮讓自己的宮女練劍,要心疼也是本宮心疼,怪罪的話還輪不到你這麼一個太監來說。」



    說罷廖美人便執劍向前,朝青奕襲來。我起身跪在廖美人腳邊,攔住她的腳步。



    我道:「娘娘,他為我憤言,要怪罪就請娘娘怪罪奴吧,奴別無他願,只求娘娘放過他。」



    「云爾!你怎麼都護著他!分明是他挑唆我們主僕關係。」



    美人憤懣難平,好在是賢妃娘娘出面,這才了了此事。



    我欲送青奕離去,又恐廖美人太過生氣,只好隨廖美人進屋去。



    屋外紅日初斜,賢妃娘娘望著青奕,顫著聲兒質問他:「你…你平素溫和,今日怎麼跟瘋魔一般,你何必如此維護一個宮女?」



    青奕起身冷漠道:「此事是奴的私事,不關娘娘的事兒。」



    好在廖美人自那日起,也不再提讓我與水蘭練劍的事兒,青奕不是個莽撞之人,可那天偏偏為了我得罪廖美人,卻讓我心有餘悸。



    沒過幾日廖美人讓我去尚珍司取簪子,我在路上逢上了青奕,他又邀我去聽曲兒,我這次終於應了他去聽。



    掌樂司堂中,我與他坐於一隅,他將新曲奏給我聽,問我這曲子是否尚可?



    其實他音律造詣早已高深,問我尚可,我只感嘆道,公公的新曲,天下間難有人超越。



    他眉眼生笑:「我便猜到你會如此說,你且再聽我奏一曲。」



    可他又奏的那一曲,是古曲《關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我似乎略略懂了他的情意,可這份情意他卻並未言明,他只說:「掌樂司中,許多人都愛聽此曲的。」



    「賢妃娘娘…也愛聽嗎?」



    他雙肩微滯,良久之後,只聽他釋懷道:「賢妃與我青梅竹馬,我父曾是集賢閣大學士,她父是翰林院掌院,來往殷切,關係甚密,我與她自幼相識,可後來我父被貶黜京外,我被家中人託付她家,她父看重我,等著成年之後便想讓我娶她。可是那年,她出門玩耍,被便衣出行的當今聖上瞧了去,那時聖上還是太子,便求先皇將她賜給他。天家恩寵,哪敢拒絕,我鬱郁不已,隱姓埋名,脫離家族,只為進宮,站在離她近的地方。但物是人非,聖上當了皇帝之後,她卻早就將那顆痴心交付。若非貴妃張氏獨得專寵,她斷不會懷念往昔,將我召去奏琴…云爾,你說,我活得是不是像個笑話?」



    我不知他像不像個笑話,可我知曉,他怕是對與賢妃相知相許的過去早已心如死灰了。也許初時助我只是因為我長得像那個女子,可他到底待我是不同的,他待我是不同的。



    六月初,盛夏來襲,廖美人成日裡熱得不行,我站在旁邊手握蒲扇給她賣力扇風,她奪過蒲扇,自個兒扇道:「本宮熱本宮熱!云爾你力道可太小了。」



    我瞧著她這模樣,也是著實可憐,就想起從前進宮前,我姨娘教我做冰糖果子粥祛暑氣的法子。



    廖美人一連喝了兩碗,到第三碗的時候,我收拾了餐具,她嘟著嘴道:「再給本宮一碗嘛?」



    我拒絕道:「美人,奴婢不讓美人喝是為了美人好,回頭美人喝多了,亦會對身體折損…萬一聖上讓美人侍寢招待,美人出了差錯,這可是錯過福分。」



    「別說了別說了,本宮耳朵困啦!」



    廖美人是最見不得人嘮叨的。夏日夜裡守夜倒是落得輕鬆,這時便是我最歡愉的時光了,成安也會給我寫信,我仔細讀來,都是一些情愛詩句,我逐漸倒是不願讀了。他最喜歡數落我,我也從未對他有過非分之想。只是他幫過我好幾回,我打心裡感激。



    夏風習習,我背靠著樑柱,手捧著廖美人不要的詩書,看得津津有味。



    我阿孃飽讀詩書,我阿爹是有名的才子,我祖父曾是嶺南舉足輕重的鴻儒。嶺南曾有南夜小國,我祖父便是南夜國君的帝師,若非當年先皇拓疆,攻下嶺南,我們何家也不必躲躲藏藏,最後落魄至極。再後來我跟著姨娘去了徽州,可徽州逐漸也不安全,為求得一線生機,這才進了皇宮。



    我是恨先帝的,或許我還是恨這個新的王朝,可我阿爹曾經對我說,列國紛爭,小家被毀,讓我莫要心有不平。先皇一統天下,才是造福萬民。



    阿爹跟祖父不一樣,阿爹是個隨波逐流的人。他說的最多的是順應天命。他告訴過我,讓我好好活下去,只要一生平安快樂就好。可是小時候的事兒,我都快記不清了。



    徽州,姨娘在那裡。但她應當也不在了。姨娘說,小云兒,不要恨任何人,我們被命運裹挾,可你該有一個新的開始。你要替姨娘好好活下去。



    有些事兒,我知道的並不多,後來姨娘才告訴我,慕家遭人嫉恨,是因為慕家還有隱匿在天下的門徒,慕家還有我這位小少主。姨娘瞞得深,她說小云兒,進了宮,就忘了這些事。只有忘了才能重新開始。



    姨娘養了我好幾年,她雖是父親的妾室,卻如我母親一般疼愛我。姨娘也擅詩書,她常在紙上寫:常恐春華堂堂去,不教少年受清歡。姨娘說,這句詩,是父親最愛的。



    我看書逐漸看得入迷,也未發覺殿門響動,廖美人瞧著我捧著詩書痴迷的模樣問我:「你竟識字,你竟這麼喜歡讀書?」



    「奴婢不該在守夜時讀書,還請美人莫要怪罪。」我立刻跪在她腳下,將書本闔上。



    「起來吧,你進來。」



    廖美人問我為何要讀書,她說她自小在軍營長大,不覺得讀書有什麼厲害,背那些庸俗的詩文有何意思?



    我輕笑著回她,書中自有黃金美玉。



    她半信半疑卻專挑我來給她誦讀詩文,我給她念: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



    她問我這是講什麼?



    我說這是一個失意宮女的故事。



    她覺得我講得故事也好,便從此纏著我常給她唸詩文講故事。



    竟連皇上召她來侍寢,她也不願去了。她說,侍寢哪有聽你講故事有意思啊。可鳳車停在外頭,她還是依依不捨地去了。



    回來後她怪皇帝:「那個人真無趣,只顧著洩慾,也不會想你一樣,給我講好聽的故事。云爾,有你在本宮身邊,本宮真是太開心了。」



    六月底,聖上在御苑舉行宮宴,我也隨廖美人一同前去。



    那是我頭一回見這樣榮盛之景,日落西山,雁過長空,月照羅衣,雅臣參差,粲若明星。但廖美人坐的遠,我為她捧觴,沒能瞧清帝王樣貌。



    眾人宴興正濃時,聖上卻提起了昭仁公主,說是她與魯元郡主之子李成安年歲相仿,很是相配。



    聖人有心撮合,這樁婚事成為人人相傳的美談。



    《宮女修煉指南·5》



    七月初,成安卻未再入後宮給嬪妃請脈。



    有日暴雨初停,我蹲在御苑旁的荷花池邊摘荷花。聽見身後那人腳步越來越近,我扭過頭,卻見成安眼底一片霧氣。我許久未見他了,有些驚訝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兩眼懨然:「自然是因為你在這裡。」



    「成安君,聽說你要成婚了,我在此提前恭喜你。成安君之前贈過我鐲子,還有梅花簪子,我總想著尋機會還給你,今日巧了,你且在這裡等我,我回宮去取。」



    說著我便起身欲要離開,他卻攔住我:「那是我心甘情願贈你,無須你還。」



    「那,等我以後得了好物什,再贈公子…」



    他似乎失了所有耐心,啞聲道:「夠了,云爾,我只問你,你是不是從未對我有情?」



    我抬起頭,目光所及之處的他,愁鬱難消,只聽他又痴痴笑道:「我自小沉醉醫術,後來母親寵愛我,便送我去宮中太醫署師從掌署學醫,我父親一向反對我這個世家公子當太醫,只盼著我能步他後塵,走上仕途,於盛世為官。如今聖上賜婚於我,又讓我去翰林院當官,一切終究都遂了父親的意思…也許…一切兜兜轉轉,不過都是命而已。」



    「成安君,我從未對你…」



    「別說了…我都知道。」



    成安從懷中取出一塊玉佩,又哀聲對我道:「可你應當明白的,我心悅你,這麼多日子,你應當都清楚的。」



    我又豈會不知曉,我自然是明白他每逢請脈之際,故意前來尋我,有時帶給我些不容拒絕的小玩意兒,有時會喚住我,非得湊過來問上我一句,近來可好?我早就一清二楚,可他從來一腔固執,從未給我過拒絕的機會。



    成安見我良久不語,這才壓著聲道:「我早就知道你並不心悅我,只是我不甘心罷了…我想著,我給你足夠的好,你就會慢慢地,接納我。何云爾,我李成安,以前從未喜歡過任何姑娘…」



    「可是成安公子,就算我與你情投意合,你卻與公主有了婚約,如何還能再娶我呢。成安君,你以後會遇到的女子,會遠比我賢良,遠比我貌美,你會與她,長情一世。我不過是你年少時偶然遇到的一朵薔薇,長在深窪裡,你覺得不摘下來有些可惜而已。成安君,憐惜的喜歡,並不能長久,不如就忘記這一切吧。我願你…」



    成安苦笑道:「願我娶得良妻嗎?」



    「正是。我願君娶得良妻,此後山高水長,君當忘我!」



    七月十二,聖上駕臨宜蘭殿中,廖美人正在殿外練劍,瞧著聖上到來,這才依依不捨地放下手中的劍。



    聖上誇讚她劍術一絕,她汕汕輕笑:「是嗎?邊關的將士們可個個都是如此。聖上身處廟堂,自然是不曉得了。」



    這話讓聖上聽了臉色微變,可聖上轉而揚起一抹溫潤的笑容:「美人不如觀朕劍術如何?」



    說罷,聖上便奪過美人手中的長劍,聖上的劍姿宛若游龍般矯健敏捷,劍鋒凜凜,多有煞氣,劍光如霜,讓人畏寒。忽而一道白光從我眼前掠過,朝著石階墜去,空餘晃盪一聲,聖上的劍竟然離手了,他一手捂著胸口,止不住深咳。



    隨侍太監們連忙上前扶著聖上,遞上錦帕,只見聖上輕輕接過帕子拭去額頭薄汗,又轉而對大吃一驚的廖美人道:「美人的劍,朕還是用不慣。」



    「聖上你怎麼不說你自己劍術比我差呢。」美人小聲嘀咕道。



    聖上疑惑地朝著我們這處看來:「難不成美人還有何想說的?」



    「沒有沒有,我哪裡敢說什麼,我總不能說聖上也會手滑?這豈不是大不敬,況且那可是劍不聽話兒,自個兒滑的,聖上還是快快回去歇著,免教人擔心。」美人催促道。



    聖上搖頭輕笑,不多做停留,回了養心殿,後來我聽廖美人絮叨,說聖上患有舊疾,似乎不宜劇烈運動。



    七月十五日,聖上又來宜蘭殿中,與廖美人同進吃食。



    我站在桌前為聖上與美人佈菜,離得近了,只瞧見聖上長睫輕顫,儀姿甚美。可我覺得,聖上雖有儒雅之氣,卻遠不及青奕溫潤翩翩。



    七月十九日,賢妃又召青奕前來奏曲,我正坐在院中揀茶葉,聽著賢妃殿中傳來的嫋嫋樂音,痴迷地僵住了手,失了魂一般。



    直至青奕走至我面前,含笑問我:「你這是在做何?」



    我這才將自個兒的魂兒從九天之外的世界拉回來。他又道:「我便知曉你定在此處。」



    我緩了緩神兒道:「是…是嗎?」



    每每賢妃召他前來,我總是會在此處聽他奏曲,可他出來發覺我時,我卻偏偏跑開了。



    他見我呆愣只覺好笑,伸出欲摸摸我的頭,又將停在半空的手收回去。



    他問我:「怎麼又想著躲我,中秋將至,我又會譜新曲,尋個時間來聽聽吧,我可還為卿備了桂花糕。」



    我望著他殷切的水眸,臉頰仿如被什麼燒著了一般,燙地我結結巴巴道:「好…好的。」



    八月初一,太后娘娘召廖美人前去拜見,我也一道跟隨美人前去,



    太后娘娘倒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婦人,她笑眯眯地拉著廖美人的手寒暄道:「聽昀兒說起過你,是威武將軍家的愛女,可水靈的人。你在邊關這麼多年,到底是學了什麼?昀兒說起你,誇你膽識過人,巾幗不讓鬚眉呢。」



    「順王殿下真的是這樣說的嗎?」



    「那可還有假,你父親可曾是他的部下,他又豈會不知曉你。」



    「有一回順王殿下來西疆,嬋君跟殿下切磋過一次,他勝了嬋君,如今想來,仍舊是讓嬋君有些蠢蠢欲動,恨不得再與他切磋切磋,可見順王殿下的武藝那才叫一個超群脫俗!」



    廖美人一說到比武之事,眼眸都似乎亮了三分。不料這時,有人掀簾而出,來人身姿卓越,劍眉星目,宛若立在雪中的一柄長劍,處處透著寒意。



    想來那人便是順王殿下衛昀了。



    只聽得順王殿下對太后娘娘道:「兒子如今想再跟廖美人比試一番,不曉得廖美人肯賞臉否?」



    廖美人怎會不應,只不過她是皇帝的妃子,與王爺舞槍弄棒,到底不好的,但太后娘娘坐鎮,廖美人來了興致,說什麼都要比上一回。



    可她哪裡是順王的對手,又沒過幾招,就已摔倒在地,順王竟無半分憐香惜玉之情,劍鋒抵著美人喉嚨,漫不經心笑道:「廖美人,時隔多年,你的劍術一如既往的,爛到極致。」



    我怕事態轉急,慌忙上前扶起廖美人,將她磕爛的手心用白絹包紮了一番,跪著對那順王冷聲道:「殿下英武不凡,我家娘娘受了傷…還望殿下體恤。」



    順王嗤笑:「廖美人可還要比?」



    美人攥緊了拳頭,我扯了扯美人的袖子,附在她耳畔哄她道:「美人,還記得昨夜的故事嗎?今日可有個順心順意的結局呢!別跟他一般見識,好嗎?」



    美人聽了這話,這才被我攙著回了宮。只不過她絮絮叨叨罵了順王一路,都快將他祖宗罵完。美人真是,可愛地緊。



    八月十五,我隨美人一道去中秋晚宴,宴中青奕奏了新曲,近日沒能得了空閒前去聽曲,頗是遺憾。



    但我瞧著立在畫船之上,手執玉笛的青奕,眼底眷戀氾濫。這般清俊有才的男子,又如何讓我不喜歡。



    沒過兩日,藉著去尚衣司的機會,我去尋了青奕,我說他那日在中秋之宴上奏的新曲悅耳舒暢,他說他還譜了一首新曲,讓我再聽聽。那首新曲便是《采葛》,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可他卻說:「這曲子是賢妃娘娘想要奏給聖上聽的。」



    那時我臉色微變,正當不知該說何時,只聽他又解釋道:「聽說聖上最近又有意將她復寵了,為留住聖眷,她自然苦心孤詣。」



    聖上最近來啟祥宮十分頻繁,許是廖美人常與聖上鬥嘴,聖上怒氣難消,所以藉著賢妃氣她。



    可其實,這是因為賢妃的父親,這位大學士被帝王委以重任罷了。



    青奕抬起頭,一動不動地盯著我,仍如往常那般和風細雨道:「你呢,宮中女子都喜歡聖上,你也會嗎?」



    「不會,我怎麼會呢?」



    其實我想告訴他,我歡喜他。



    再後來某日我去尋菱香,滿心歡喜地告訴她我喜歡上了一個男子。菱香知曉我的心思後,大聲罵我,她說我好生糊塗,她說我沒她的照拂,怎變得如此幼稚,她問我:「你可知喜歡一個太監會有什麼樣的下場?」



    下場?下場我已經拋之腦後了。我自幼顛沛,宛若浮萍,我總覺得跟任何人都不得長久,但這一回,我遇到了一個想要長久之人。又或許是那人身上擁有著我奢求的那點溫情,才讓我這麼心動不已。



    《宮女修煉指南·6》



    秋風多颯沓,轉眼又是深秋,近來賢妃娘娘不怎麼傳召青奕,我只有藉著採菊的機會偶爾繞道去掌樂司,才能見他一面。他總是用一雙清澈的眼眸望著我,那張薄唇上下闔動,對我說著我並不瞭解的樂理。



    他見我時大多數時間都是和顏悅色的,就如山中偶爾出沒的一泓清泉那般,洗淨了我心底所有哀愁。



    我問他:「公公可曾想過,有朝一日能夠出宮呢?公公深諳樂理,將來出宮,為人之師,桃李天下,也亦無不可。」



    青奕輕輕哂笑:「我這般的身份,又如何再出宮呢。」



    「公公如今還對賢妃娘娘心存幻想嗎?」



    我已經知曉這一句不該問的,我也明白他也許早就對賢妃娘娘釋懷了,可是我只是嫉妒賢妃娘娘傳召時,他卻從未推辭為她奏曲。



    若是他瞧著她的眉眼還有半刻還心存歡喜呢。也許世上女子都如我一般固執,都想要將心上人心底的硃砂痣抹平,直至剷除地一乾二淨。



    他抬眸深深地望向我,內藏穹宇萬千,吸引著我所有視線,只聽他喟嘆道:「云爾,過去的事情我不想記清了。」



    我又補道:「公公同她多年情誼,倘若當初她未入宮,如今你們定是兩情繾綣,公公,我聽之遺憾頗多,你可有遺憾?」



    他一時怔愣,我垂眸清晰地瞧見他的下顎輪廓,宛若刀刻在我心裡。



    我追問道:「公公,你可有遺憾?」



    他果斷道:「沒有,我不遺憾。」



    明明知曉眼前的男子說的應是假話,可我卻偏偏騙自己信服。我知道,他怨恨她,可我卻替他也怨恨她。



    我輕輕抬手,撥動他手底下的琴絃,小聲紅著臉道:「公公,我心悅你。」



    他神情驚愕,我抬頭期許地望著他道:「我曉得宮中不容對食,我也明白你或許只當我是朋友,可我還是心悅於你。



    我阿孃說,喜歡一個人,何必在乎身份地位,人世繁雜,只要你深得我心,便已是足夠…你若是不喜歡我,我頂多只會難過幾日,可你若是也喜歡我,那請你思慮一番,再告知於我,可好?」



    九月十七,廖美人又去拜見太后,除了半月去向皇后娘娘請安一次,廖美人倒是甚少再去太后宮中,興許是上回傷著了,故而對慈寧宮避之不及吧。



    可之所以又去,也是因為聖上聽聞廖美人與順王比武,反倒傷著自個兒。聖上說,刀劍無眼,美人還是安分一點為好,整日裡少碰為好。要不,就多陪陪太后閒聊也是好的。



    因著聖上下了旨意,我同水蘭還要日日防著美人拔劍,被美人嘟囔著抱怨了好多次。美人私下裡還數落了聖上好多回,次次讓我與水蘭驚掉了下巴。可她無聊至極,竟開始跟著我學繡荷包。



    小時候住在嶺南,我阿孃教過我如何繡荷包,我那時繡地歪歪扭扭,後來到徽州,姨娘才教會了我,姨娘說,我們小云兒繡工一絕,將來不知道要招來什麼樣出色男子喜愛。



    我這荷包本想是繡給青奕的,可誰曾想,美人繡工不如我,竟奪了我的荷包戴在身上。



    美人是怎麼說的呢,美人說:「云爾,你為我繡的荷包真是好看,我戴著你繡的荷包,偏要招搖過市,奪得所有人豔羨。」



    我聽了美人這番恭維著實覺得好笑。



    美人去拜見太后時,沒料到順王殿下也在,美人見了殿下,這次倒是安分守己。太后娘娘一瞧,直打著和事佬的樣子道:「嬋君吶,快過來,哀家可是好久不見你了,今日你得留下來陪哀家用飯。」



    我在殿外守著,沒一會兒瞧見小太監們端著小廚房的精緻飯菜一個接一個走進去,有燒兔頭,爆椒雞,全是美人喜歡的。約莫月上柳梢時分,美人這才出來。



    美人吃撐了,摸著肚子,非得要去御苑逛逛,也不知從哪躥來的花貓,突然朝我們躥過來,美人大罵道:「誰養的畜生!竟如此不識人!」



    正在這時,那花貓的主人這才急急跑出,只見來人弱不禁風,著一襲白衣,恍似月宮仙子。



    原來那是吳修容的貓。



    修容朝著美人盈盈一拜:「姐姐,都怪我管教不嚴,差點兒傷著你…」



    吳修容是與美人一道入宮的,我也隨著美人在向皇后請安時見過幾次,柔柔弱弱,輕言細語,就跟岸上的一株迎風細柳一樣。



    美人瞧見了來人是她,倒是有些不自在,便說道:「算了,反正本宮也沒傷著。」



    不過過了兩日,吳修容卻忽而到訪,她是來尋美人賠罪的。但美人跟她飲茶之後沒了話兒,就想去練劍,我與水蘭相勸許久,美人這才答應我,跟著我習字。



    修容瞧見我們主僕這般,竟羨慕道:「妹妹不知,廖姐姐這裡竟有這般雅趣。」



    美人將我推了出去:「云爾心靈手巧,又熟讀詩文,本宮有了她,才有了所有雅趣吶。」



    修容走過來,拿起我在案前寫的字誇道:「果真是如此,你一個丫頭寫出的字想不到卻是遒勁有力。」



    我垂著頭,自慚道:「修容還是莫誇奴婢了。」



    美人卻道:「云爾在我心裡就是厲害的!」



    九月二十,聖上終於又來宜蘭殿中,美人服侍在側,說要給聖上寫兩個字瞧瞧。



    聖上龍顏大悅,想著美人確實安分了點,因此還執美人之手,新教了她幾個字。



    我瞧著美人與聖上溫情蜜意的情景,在殿外守夜時忽而就想起來我竟許久都未見青奕了。



    他難不成被我驚著,覺我荒唐,不想理會我了嗎。



    十月初的時候,小雪初至,我在院中掃雪,抬頭望時,只見青奕在雪色之中朝我走來,他將一枚玉簪別在我的髮髻上。



    我慌地就要擇下,他卻附在我耳畔輕聲道:「別害怕,沒有人看見的。」



    我抬頭看向他,只覺得眼底一片悽迷,似乎多日來的委屈此刻皆銷聲匿跡。



    他說:「云爾,我是個閹人,我給不了你想要的以後。興許我…」



    我手中的掃帚不自覺地落在雪地中,我不顧一切地撲入他的懷裡,小聲囁嚅道:「我不怕的,我也沒在意過其他,既得君心,與君同受。我只要你在意我。」



    他撫上我的脊背,輕輕拍了拍安撫道:「我們或許不能經常見面…」



    「那也無礙…總會有法子見面的,不是嗎?世上無難事。不是嗎?」



    他笑道:「是啊,云爾,我在意你的。」



    再過了幾日,又到了我的生辰,菱香特意藉著送首飾的機會前來宜蘭殿,新贈了我一對玉鐲子。



    我覺得那對鐲子貴重,菱香卻道:「你這是跟我客氣什麼,云爾,我如今可是比從前發達不少,你且放寬心收。我問你,你真的想好了,真的要同青奕在一起嗎?」



    「你知道我的,我心悅他,自然是要…」



    「罷了罷了,我當初覺得成安公子好,誰曾想成安公子是我們攀不上的貴族公子,可你與青奕,哎,我只盼著你們長久,他莫要負你便好了。」



    「云爾,我希望你平安快樂。」



    他怎麼會負我呢,我生辰那日,他特地託人捎來禮物,還給我寫了一封信。信上寫道: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我躺在榻上讀了好幾遍,越發歡喜。



    可我最沒料到,成安竟也託人從宮外送來禮物,我打開一瞧,與去年一致,也是一枚做工精良的梅花簪子。



    十一月初十,宮中大雪,這段時日,聖上傳召了美人好幾次。美人說御苑中的梅花皆開了,我便請命,說去御苑攀摘。



    可誰曾想,走至梅林腹地,遠遠地瞧見了不遠處一人的影子,略微單薄,很像我日思夜想的那人。大雪紛紛,那人的身影逐漸隱蔽,我魔怔般地追了上去:「青奕,可是你今日在此?眾芳搖落獨暄妍,佔盡風情向小園,你是與我一樣,覺得紅梅傲立風霜,風骨俱佳,所以特地前來的嗎?」



    還未走至那人跟前,那人卻猛然轉身,將我嚇得魂魄頓出。



    那人…那人竟是聖上…



    《宮女修煉指南·7》



    梅花開在御苑之中,雪色紛紛擾擾,我暗惱自個兒不分場合,可這也怪不得我會將那人認成青奕,興許心中想著,念著的都是青奕,故而才這般情不自禁吧。



    冰涼的日光貼近聖上的雙頰,他瞧著我,眉頭微皺,似乎覺得我熟悉。



    我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戰戰兢兢道:「奴婢口出狂言,竟衝撞了皇上,請皇上恕罪。」



    聖上眸子微轉,瞭然於胸,這才詢問道:「你是廖美人身邊的?」



    「正是,美人覺得寒梅傲人,風情難見,便差奴婢前來折賞。」



    「朕方才聽你所念詩句,更覺應景。你讀過書?」



    「奴婢只是識得幾個字而已。」



    聖上又悠悠嘆道:「青奕是誰?」



    我頓覺瑟骨難熬,在這寒雪之中跪著,我竟緊張地手心攥出了汗。聖上見我良久不語,又問道:「你不肯說?」



    我怎能不說。



    「恍然瞧見聖上身影,神似家中長兄,奴婢思兄良久,一時…一時認錯了人,還請聖上莫要怪罪。」



    聖上卻似乎不太相信我這番話,他搖頭道:「罷了,朕不願為難你。你先起來吧。」



    我只覺得後脊發涼,顫顫巍巍起身,卻不料沒有站穩腳跟,聖上伸出手,抬起我的胳膊,我抬眸望著他,只覺龍顏天威,他離我這般近,稍稍呼吸就讓我心底湧出無限懼怕。



    果真是做后妃的人都是要有本事的。首當其衝,便是不能怕了這執掌生殺大權的帝王。



    聖上緩緩鬆了手,笑著看向我道:「雪天路滑,莫要再心急,認錯了人。」



    我點點頭,謝過聖上退下,又繞過他去前面的林中折梅,攀折了好幾枝,但有一枝紅梅開在高處,穠豔光鮮,我最想著攀那一枝,使了許多法子都未夠得著,最後氣憤之下,只好默默放棄。



    可我未曾想,在我走後,聖上卻走至我方才停留之處,將那枝紅梅攀摘了下來。



    梅園偶遇聖上這事兒,我很快便拋諸腦後。只是自那之後,聖上來宜蘭殿的日子多了些。廖美人對我抱怨道:「聖上為什麼總是來宜蘭殿,同他說話也累,他還老是要教本宮習字,云爾,我覺得你寫的字可比他好看多了。我就拿出你的字給聖上瞧看,聖上拿著端詳許久呢!」



    「美人這事什麼話兒,聖上是美人的夫君,美人怎麼能說同聖上聊天累呢?奴婢寫的拙字又豈敢在聖上面前班門弄斧。」



    廖美人不依道:「聖上誇你,我才開心呀。我原本也沒想著嫁給聖上啊,我就是覺得云爾你寫的字最最好看啦!」



    十一月十三,宮中又是大雪,我為美人特地燉了雪燕湯,美人吃飽喝足後,扯著我的袖子說要出門堆雪人。正巧這時,吳修容也來了。我們幾位婢女便陪著兩位娘娘堆了一個半人身高的雪人。



    最後我將小廚房裡取出的兩個小瓷杯倒扣上去裝成雪人的眼睛,這才算大功告成。



    美人親暱地抱著雪人,也不覺得冷,倒像個孩童一般,修容臉上雖凍得紅紅的,卻還是摸著雪人的頭,這邊的歡聲笑語傳到賢妃娘娘殿中,沒想到賢妃娘娘還披著裘衣走出來,說這雪人真是好看。



    我甚少碰到賢妃娘娘,這半年多來,她總是沒事兒就召青奕前來奏曲,很少與廖美人交談。想不到,一個雪人,竟讓賢妃娘娘從殿中走出。



    賢妃娘娘還邀美人與修容一同去她殿中吃糕點。只是,娘娘的視線卻不時朝我看來,讓我多有危機之感。



    不過賢妃娘娘終是沒有對我說別的話兒,我倒是漸漸鬆了一口氣,挑著得閒的空兒老跑去掌樂司。



    青奕每每都不曉得我來,賢妃娘娘復寵之後也許久未召見他。我最喜歡蒙著他的眼睛嬌聲抱怨道:「我都許久未見你啦,你有沒有想著我呀?」他總是淡笑道:「並沒有。」



    我偏偏跟他急了:「胡說,你明明就有想我,是誰在我生辰那日告訴我,寤寐思服的。」



    他這才扒落我的手,與我四目相對道:「那我對云爾你,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你可是滿意?」



    我心裡甜地跟化出蜜來一般。



    日子一天天的逝去,卻沒想到臨近年關時,賢妃的宮裡傳出來好消息,娘娘她害喜了。啟祥宮整個上下都洋溢著莫名的喜慶,廖美人更是拉著吳修容的手,前去道賀,美人回殿中時,還樂呵呵對我道:「等明年這個時候,啟祥宮就會有個奶娃娃了,等賢娘娘生下奶娃娃,我便從小培養他練劍。」



    我覺得美人著實獨特:「娘娘若是喜歡,那便自己生一個,娘娘生一個,我們宜蘭殿也會添許多樂事。」



    美人望著窗外的一頂月亮,託著腮小聲道:「可是阿孃說,要奶娃娃得有福分的。」



    「娘娘自然是會有福分的。」



    賢妃娘娘的這一胎聖上看得尤為重要,聖上膝下無兒無女,後宮之中的嬪妃也就五個,除去皇后與賢妃是他當太子時便娶的人兒,就只剩下張貴妃,還有美人和修容。



    這般人數稀少的後宮倒是與先皇不同,先皇雖是一生東征西殺,可前前後後的妃嬪約莫有二十來位,當年雖是子嗣不少,可九位皇子之中有六位卻戰死沙場,只剩太子,順王,還有一位痴迷佛法,不受先皇待見,被先皇趕去雲梧山出家了。



    聽說,太子是先皇第七子,自小熟讀經史,年紀雖輕,卻有濟世之才。而順王,便是先皇最受寵愛的么子。小時便跟先皇在軍營之中歷練,便是先皇去了,現在還被封為藩王,擁兵自重。



    順王自去年歸京,便再未回過藩地,興許太后思子心切,又或許是聖上忌憚已久吧。



    年後正月又至,菱香傳來話說,她已經成了尚珍司的副掌司。我真是替她歡喜,後來去尋她時,她將一對碧玉耳墜送給我,我將美人賞的紅玉鐲子戴給她。



    菱香說,這還是因為張貴妃喜歡她做的釵子,所以她才得了機會能做副掌司,不過她又偷偷告訴我一個秘密,張貴妃跟順王私底下關係不淺…



    我聽了這話,驚恐萬分道:「你怎麼曉得的,后妃與王爺私交甚篤,這若是你說的錯,那便會給你招來殺身之禍,這若是你說的對,那他們便是天家醜聞…」



    菱香說:「云爾,你該知道,我說的是真的。」



    這事在我心中徘徊多日,時常為此憂神。我怕菱香因知此事,被人察覺,白白喪命。



    就連某日,在殿外灑掃春雪,竟沒聽見聖上前來宜蘭殿的通傳。



    我掃著掃著就將雪細掃至聖上的錦帛長靴上,待我正反應過來時,只聽得聖上身邊的隨侍太監破口大罵道:「蠢丫頭,瞧你膽子怎這般肥,你是怎麼掃雪的,竟敢髒了皇上的靴子!」



    我放下掃帚,跪地伏拜:「請皇上恕罪,請皇上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



    哪知聖上發出一聲輕笑,他將我扶起來,卻對那公公厲聲道:「她沒看清,朕也無礙。你倒是厲害。」



    那公公嚇得屁滾尿流:「聖上明鑑!奴知錯了,奴知錯了。」



    聖人也未再進殿去尋美人,就從原路返回。但這事兒終究被美人曉得了,美人問我:「云爾,本宮聽說你今日掃雪,衝撞了聖上,聖上卻未罰你?」



    我生怕美人多心,正欲解釋時,卻聽美人轉而似往常那般笑嘻嘻道:「那你可喜歡他嗎?以前你同我講故事,你說男女之間你情我願,才是人間樂事。我看得清楚,聖上其實涼薄地很,但他對你不一般,那你呢?你可喜歡他?你若真喜歡他,我便尋機會,讓他封你為妃。這樣你便是我姐姐了…」



    「美人,奴婢從未想過做娘娘的姐姐…奴婢也未喜歡那個人。還記得奴婢說過的話嗎?即便那人是天潢貴胄,可他若不是奴婢心儀之人,他便在奴婢心中一文不值。」



    美人聽了我這番話思慮良久,她覺得頗為遺憾,對我道了聖上種種好處,她從未這樣誇過聖上。她說:「云爾,我盼著你過得好一些。榮華富貴,不是人人畢生所求?」



    我打趣她:「美人說這麼多,那美人可喜歡皇上?」



    她臉色微紅,又迷惑道:「其實我還未懂什麼是喜歡,只是聽著云爾你講的故事,才稍稍懂了一丟丟,可我見不到皇上,也能吃地歡心睡地歡心,那這樣瞧來,我便不喜歡他的。」



    美人年紀又小,性子活潑,向來對這些事兒遲鈍。我覺她更像妹妹,需要人精心呵護著,寵愛著。



    與青奕的那些事兒,也打消了念頭向她再提起。



    又過了幾日,春燕南歸,我去御苑摘花,忽聞假山背後有人耳語,不經意間卻瞥見張貴妃扯著順王殿下的衣袖。



    《宮女修煉指南·8》



    我聽見張貴妃聲嘶力竭地哀求著順王,她說:「從前我聽命於殿下,殿下覺得我聽話乖巧,可是殿下有沒有想過,如今我已身為貴妃,得聖眷正濃,做事自得瞻前顧後,如何還會像從前那般,事事聽命於您呢?」



    透過假山竹林的細小夾縫,我瞧見順王冷哼一聲,緩緩逼近貴妃,猛然伸手,掐住貴妃纖細的長頸。貴妃頗是艱難地喘著氣兒,臉色漲如豬肝,彷彿下一刻便要氣絕身亡…



    只聽順王語氣不善道:「你可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你不過本王從前養的一條狗,怎麼,如今得了那人的寵愛,就要金盆洗手?張貴妃,你做事未免寡情薄義了些。」



    我一時聽得後脊發涼,恍惚間一個趔趄,驚飛了林間雀鳥,再轉過身跑至御苑門口,一頭撞入了聖上懷中。我被嚇得冷汗涔涔,聖上扶正我,眸光含蓄地盯著我,他輕笑道:「你瞧見了什麼?怎跑地這般急遽,難不成你身後有人要吃你?」



    我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吞吞吐吐道:「奴婢,奴婢…奴婢正在採花,林間雀鳥撲騰,嚇得奴婢丟了魂,還在您面前失儀。」



    聖上身邊的小太監見又是我冒冒失失,覺我十分藐視聖儀,告求聖上罰我幾十大板。



    聖上斜睨了他一眼,又問我:「這不是你的真話,你到底因何故如此慌張?你若答得好,朕便不罰你。」



    我也不知順王與貴妃之事是否被聖上察覺,更不知他們二人此刻是否仍在假山之後。我又急得又無奈,只覺眼窩酸澀,竟對聖上不曉得該說什麼。



    「只是春燕南來北往,奴婢念及蹉跎年華,想起今日家裡託人送來故鄉的茶葉,趕著前去領取。」



    聖上頓了頓,故作高深道:「那朕許你探親如何?一入宮門,十載而歸,今日朕賞你一個恩典,不過,你可要想好如何回報朕。」



    聖上的意思我心知肚明,廖美人問我,可是喜歡聖上,我並不喜歡他。



    可他這般問我,卻讓我覺得意外至極,他竟是變著法子來問我,要不要當宮妃。



    但我不願的。



    我謝恩道:「奴婢無福,恐難得聖上恩典。」



    聖上讓我退下,我怯怯起身離開,多日以來壓在我心頭的雲翳終於散去,去年御苑摘梅那日的惶恐,終於在此刻被卸下。



    聖上賢明有才,從不沉湎女色,前朝上下輔佐,無一人不盡心盡責,盛世安平,不過如此。



    也瞧著四月過了一大半,賢妃娘娘的肚子也日復一日地大了起來,廖美人期待小嬰孩,沒事兒就喜歡去尋賢娘娘,還隨著賢娘娘一塊兒做百家衣,皇后娘娘與張貴妃也來了一兩次。



    皇后娘娘還命內務府給賢娘娘添了不少珍補賞賜,那一日廖美人也在,皇后娘娘特地對美人叮囑道:「嬋君身在宜蘭殿,可得替姐姐好好照看好賢妃。」



    美人迭口答應:「姐姐放心,我一定不辱使命。」



    皇后娘娘一年到頭也甚少出坤寧宮,她執掌六宮,卻是將六宮打理地井井有條,滴水不漏。張貴妃頗為受寵,皇后還曾諫言聖上,說是聖上不可有失偏頗,應當平分秋色,才可後宮安寧,自此聖上再未對哪一個妃子太過執著。後來張貴妃驕縱,有次對聖上出言不遜,皇后娘娘瞧見了,還數落了張貴妃一通。



    就連這次賢妃有孕之後,皇后也從未有過半分妒心,合著想要將滿宮中的好東西都送來此處,還叮囑同為啟祥宮妃嬪的美人好生照料賢妃。



    我聽菱香說過,六司之中,大多是賞罰分明,能者居於其位。張貴妃即便是一人之下的貴妃,入宮後如此得皇上寵愛,心底裡也是對皇后敬著的。



    從前不知該是怎樣的一個女子,才能襯得起皇后這一稱呼,可見了皇后娘娘之後,我才明瞭,天下間或許也只有她才當得起這樣的稱呼。她出身名門,容顏姣好,熟讀經史,少時遊歷江南,在詩會上作詩,敗過江都眾多才子的詩文。



    她有讓世人愛慕的本事,我是從心底佩服這個女子的。



    四月宮花正盛,修容這幾日來啟祥宮來得也勤,不過她最喜歡去尋美人出門賞花。賢娘娘近來胃口不佳,吃不下飯,偶爾也會召青奕前來奏曲。



    不過賢娘娘某日竟喚我去了,我站在殿內,覺得氣流不通,很是憋悶,直到青奕奏罷一曲後,賢娘娘才遣退外人,將一枚如意結交予我手上,她如釋重負地握著我的手笑道:「云爾,青奕心裡有你,本宮看得出來,往後你要好好待青奕,他是本宮自小長大的摯友,是難以割捨的親人,本宮盼著他平安喜樂,你切莫負他,要珍重他的心意,陪他一輩子。」



    賢娘娘說這話時,青奕指尖微顫,只聽賢娘娘又對他道:「許青奕,前塵往事,我們從前都有些糊塗,喜歡糾纏不清,但聖上待我甚好,我亦喜他良久,如今不忍你一人,只盼你能以後與云爾,長相廝守。」



    從前青奕怪她,怨她變心,愛慕聖上,她得聖眷之時,他蜷居宮中一隅,苦嘗悶酒。她不得聖上垂憐時,便時常召他前來,向他哭訴。她覺得她是欠他的,總想著補償他,可他那個固執脾性,卻又不願得她賞賜。



    青奕一直將自己困在從前,折磨自己。我一直知道。就算他對我說過,也解釋過,說他何必再惦念這位讓他心傷的女子。可他到底從未釋懷過。直到那天,賢妃娘娘將如意結交予我手上時,他才或許肯從那扇困頓之門將自個兒放出來。



    我與青奕一道離去,他雙眼微紅,回頭望著賢娘娘的大殿,握緊我的手笑道:「云爾,我這樣的人,執念頗深,總是留戀過往。可如今我遇見了更好的人,過往對我來說,又何需念念不忘?」



    我悄悄地牽起了他的手,只替他歡心,他也朝著我欣慰一笑,只愛憐地摸了摸我的頭道:「汝愛我之深,此生怕是唯有以命相報才可。」



    「我才不要你的命呢,我要你歲歲平安,等將來我們有一日出宮,就去開一間酒肆,我呢,就做掌酒的娘子,你做撫琴的先生,青奕,你說這樣可好?」



    「你善解人意,能與你長久,自然甚好。」



    過了幾日,賢娘娘又喚青奕前來奏曲,不過自此之後,接連好幾次,賢娘娘都變著法子讓我與青奕私下會面,賢娘娘她懂我,我打從心底裡感激賢娘娘。



    美人某日聽罷我講的故事,特意神秘兮兮問我:「云爾,你最近是不是遇著什麼歡喜事兒了,我日日看你滿面春風,好不快樂。」



    我低聲誇美人洞察力十足,又怕這事兒被旁認曉得,總歸不是什麼上得檯面的事兒。故而美人只當我最近為賢娘娘辦事得了賞錢歡喜,美人又為此吃味道:「賢娘娘給你的賞錢真的多嗎?本宮給你的也很多的。」



    我這才哄著美人道:「娘娘對云爾是最最最好的。」



    五月初的時候,美人說御苑的槐花飄香,隔著老遠她都能聞到香味。她很想念去年我給她做的槐花餅,於是我得閒時去御苑摘槐花。



    沒想到竟在那一株槐花樹底下,碰見了順王。



    我本想打著看不見的心思就直接繞過他,可沒成想,他卻突然將我喚住。



    身後這人陰冷的聲音直逼耳尖,我聽他斥聲道:「你這婢子怎行色匆匆,難不成是瞧見了豺狼虎豹嗎?」



    我立馬轉過身,朝他躬身行禮:「奴婢眼拙,竟不知順王殿下在此。」



    「那日站在御苑山林之後偷聽本王與貴妃的宮人,應是你吧。」



    他慵懶輕笑,看似毫不在意,可卻暗自蓄力。



    「哪一日?奴婢記不清了。奴婢有些不懂殿下在說什麼?」我顫巍道。



    「廖美人的婢女可真是膽大包天吶,本王覺得,你豈止是膽大,你是…不怕死!」



    他快步逼近我,伸出右手遏制住我的喉嚨,我就如同那日的張貴妃一般被他擒住,呼吸都逐漸變得不怎麼順暢了,可我著實不甘心,我怎麼能就這麼妥協,電光火石之間,我伸手拔下發髻上釵的銀簪,狠狠地刺向他修長的脖頸。



    他吃了痛,鬆了手,捂著頸部陰狠地瞪著我,我覺得此次徹底栽了,卻覺得反正都已豁出去,落得個你死我亡的境地,竟沒了半分懼怕。



    我目光淬火道:「王爺,你若膽敢傷奴婢,奴婢勢必以命相搏,奴婢這一條賤命同王爺比起來,又算得什麼。奴婢說過,奴婢不曉得王爺在說什麼,倘若王爺非得冤死奴婢,奴婢今日之舉,也不算為過。」



    他急紅了眼,望著我欲將我撕裂,多虧平日裡美人教我了幾招防身之術,等他再次襲來時,我急急轉身,雖被他傷得手腕脫臼,可也狠狠躥在他身上,一口咬在他脖頸上。



    我被他甩落在地,我與他怒目相對,他抬手摸了摸脖頸之上的鮮血,陰沉沉笑道:「你倒是有幾下功夫,本王今日討不得好,來日再見你,定當剝了你一層皮。」



    我痛得厲害,槐花也未擇成。回宮後美人問我這是傷哪了,我不願牽扯過多,只撒謊道,我這是磕著了。



    美人淚眼巴巴道:「云爾,都怪我,我不該貪吃槐花餅。」



    可這哪裡能怪美人,我休養了好幾天,這傷才好起來。又過了幾日,美人得了西疆上貢的琉璃杯,拿去給太后賞玩。



    沒想到美人去了殿內,我在殿外等候時,又見著了順王,果真是出門沒看黃曆,冤家路窄吶。



    《宮女修煉指南·9》



    順王爺抬頭目光巡睃著殿門外,沒來由地讓人覺得森寒,我垂眸盯著地上某處,幾近窒息。



    外頭的日光傾瀉而下,明明是已是五月尚好的晴朗日子,可無端卻讓人覺得身處雪窖冰天。



    可好在順王爺也未理會我,冷著一張臉走入了殿內,沒過一會兒,只見他又從殿內走出,他隨手一指,指向我道:「你?」



    「王爺有何吩咐?」



    「本王今日進宮時,繞道去御苑賞花,覺槐香馥郁,很是誘人,可惜的是,花下躥出一隻野貓,野性難馴,本王敲打其股,將之丟出了御苑,可如今本王思來想去,卻覺得這隻貓兒雖然性情乖張,倒也還算可愛,不如你就去替本王尋貓如何?」



    宮裡哪來的野貓?



    「奴婢…」



    「你不願意?」



    我抬頭忿然地瞪向他,明知道他話裡行間都是諷刺我的意味,也知曉他嘴裡吐出的話都是欺負人的,我上哪裡去找野貓,找不到,又要如何被苛責,這位爺倒真是讓人頭疼。



    正巧這時,廖美人也從殿內走出,她將我護在身後,質問順王:「滿宮的婢子王爺都可以差遣,可這位丫頭本宮不能離了她,現下本宮要回宮了,還望順王爺莫要過分糾纏。」



    我一時如臨大敵,卻又逢凶化吉,唯唯諾諾地跟在美人身後,只聽美人氣道:「順王未免太過狂妄自大,就算他是太后娘娘的嫡親兒子,可上一次比武傷了本宮,這一次又膽敢欺負本宮的婢子。本宮,本宮之後一定要將此事告之皇上,定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我怕美人氣壞了身子,便寬慰美人道:「左不過讓他佔了幾句口頭上風而已,美人與他那等人計較什麼呢?」



    「云爾,你說他平白無故讓你去找貓,這是個什麼心思啊,他怎麼會想出這樣的法子為難你,本宮倒是不解了。」



    美人疑心半日,我卻不敢將這真相告訴美人,且不說那日他們二人是否將我看了個通透,就憑順王安插妃子在聖上身邊,足以讓他對我起了無限殺心。



    一個一手遮天的王爺,想要處理我這麼一個可有可無的宮女,簡直易如反掌。



    又過了兩日,我去尚珍司取美人的飾物,想著路上會經過掌樂司,便提了一壺清酒,還裹了一包槐花餅。



    那日掌樂司中宮人眾多,我不便將東西送進去,就遣了小太監為我通傳,在外頭等著青奕出來。



    倒是與他有好幾日未見,覺他有些瘦削,我將酒遞給他:「前兩日我新釀了些酒,美人嘗著覺得清甜,我便將酒也給你留了一份,讓你嚐嚐…」



    我見四下無人,便踮起腳尖湊近他耳畔又道:「也讓你瞧瞧我的手藝好不好,等將來咱們出宮了,酒肆之中的招牌,便由這酒來充當如何?」



    他伸指親暱地刮掃過我的鼻尖,愛憐道:「云爾你釀酒的技藝,誰還能比過你呀。」



    他這般恭維我的話,倒是讓我聽來暗自歡喜,此刻眼角眉梢的陣陣歡愉也隱藏不住,他又剝開油紙,取出一塊槐花餅,咬了一口咀嚼回味道:「是我吃過最好吃的,你做的糕點,我一向都喜歡。」



    說罷,他又將餅遞至我嘴邊笑道:「你也來吃一口?」



    我就著他咬過的地方小抿了一小口,垂著頭羞紅了臉:「快走吧,等下被他人瞧了不太好呢。」



    他這才小心翼翼地將餅放入油紙中重新包好,又從懷中掏出一隻玉鐲予我。



    我驚訝至極,那鐲子滑落至我的手腕上,他握緊我的柔荑,盯著那鐲子痴然笑道:「我便知道,這鐲子配你的。」



    我看著青奕離去,卻不料剛行了幾十步,跨過一道宮門,突然覺得如芒在背,猛然回頭,卻見順王正站在我身後不遠處,朝著我似笑非笑道:「你一個小宮女,竟因怨曠無聊,敢與太監生出排遣寂寞之念,真是淫亂後宮,你還不深以為恥?」



    他逐漸逼近我,在我未來得及防備時,就已攥緊我的手腕,我被他拽得生疼,勒令他鬆手,他狠戾地望著那鐲子諷笑道:「那閹人說,這鐲子挺配你的。」



    「不許你說他是閹人!你快鬆手!」



    「他不是閹人,那他是什麼,不過是一個卑微低賤的太監而已,你竟也瞧得上,私自與他結成對食,解饞止渴,竟連命都不要了!」



    他字句狠毒,似乎非得戳著我的痛處說。只聽他又質問道:「你以為你有幾個腦袋受用?」



    「那又如何,我與他情逾雙雁,你這樣毫無情義之人,斷不能懂的!」



    他被惹惱,故意使力捏緊我的手腕,我差點兒疼暈過去。



    我怨怒道:「那日在御苑之中,奴婢不經意間聽見殿下與娘娘私語,殿下與娘娘是什麼樣的關係,奴婢並不想理會,今日之事,還望殿下莫要追究,奴婢與殿下自此便是兩不相欠了,只求殿下鬆手!」



    他鬆開了手,我疼得牙尖發顫,小心收回手,他打量著我,咄咄道:「你喚何云爾?」



    「殿下,正是。」



    「本王覺得你這個名字不好,看似溫柔和善,可偏偏你總愛張牙舞爪,著實與你不符。依本王瞧,你該叫何野貓。」



    「殿下說的奴婢記住了,所以殿下可考慮饒過奴婢嗎?」



    我咬牙切齒地說著,也不知為何,每次瞧見這位天之驕子,我便氣不打一處來,就算他身份與我全然不同,可我卻偏偏想當著他的面將他數落得狗血淋頭,不想被他佔了上風。



    什麼叫自小便跟著先皇征戰殺伐,立下汗馬功勞的皇子,依我看就是一活脫脫的山匪。



    他佯裝思量半刻,又威脅我道:「你上次咬了本王,如今還有印記在,本王的一世英明毀在你手裡,本王好不甘心。」



    「可王爺上次也將奴婢的手腕給傷脫臼了,這可怎麼算,王爺未免太過強詞奪理。」



    「你說我強詞奪理?」



    「奴婢不敢。」



    「算了,君子不與小女子一般見識,那閹人說你釀的酒好喝,本王也想試一試,過幾日,記得將酒親自送至本王手上啊。」



    他揚長而去,徒留我一人氣得直跺腳,去了尚珍司後,菱香覺我火氣忒大,還打趣我道:「云爾你一向性情沉穩,從未見你怎麼生氣過,今個兒倒是怎的氣沖沖的?」



    我飲下一杯涼茶,壓住心中十萬火氣,長吁短嘆道:「來的路上被貓兒踩了一腳,疼得慌。」



    菱香又笑:「那貓兒怎能傷你如此?罷了罷了,多笑一笑,生氣傷肝嘛!」



    也算是我倒黴,偏惹了這麼一個渾物。



    五月二十三,宮中這幾日有些不大太平,不知從何處傳開的謠言,竟說有宮妃與太監有染,謠言被人傳地有聲有色,宛如驚濤拍岸,讓人恐懼。這般齷齪之事,最終竟鬧得滿宮上下,沸沸揚揚。



    就連廖美人也對我笑道:「宮中也就那麼幾位娘娘,也不知竟是誰有這麼大的膽子,云爾,你說會不會是張貴妃呀,數她宮中的宮監多,思來想去,也就只能是她啊。」



    可這謠言竟越傳越兇,最後傳至我耳邊時,那謠言中的主角兒竟成了掌樂司的青奕與啟祥宮的賢妃娘娘。



    那些人編纂地有模有樣,說是賢娘娘還未入宮之時,青奕便與賢娘娘同在一府,同同進同出,白日裡形影不離,夜中共榻而眠。後來賢娘娘入宮之後,青奕竟甘受宮刑,苦追不捨,為她進宮當個太監,好叫二人有了相伴機會。二人藉著奏曲之名,卻行暗通款曲之事。



    天家出了這樣的醜聞,前朝上下,不時有諫官進言,說是後宮之風不正,邪佞禍亂宮闈,上言聖上不可徇私,斷不能壞了朝綱。應當立即將此二人處死,以正清明之氣。



    可右丞上書道,賢娘娘之父身為朝中二品官員,深入西南險地救災,夙興夜寐,勞苦功高。況且賢娘娘正處孕中,就算與那閹人有私情,也應當從輕發落。



    這宮妃與閹人舊情之事,本該被掩藏地滴水不漏,可偏偏卻不知被誰煽風點火,竟鬧的滿城風雨。



    青奕早就被押往慎刑司中,聽說已在裡面受了好幾日的鞭刑。我一想到此刻他鮮血淋漓之狀,急得便如熱鍋上的螞蟻,成日裡侍候美人也變得越發粗糙。美人瞧見我滿面愁容,這才試探問道:「云爾,你最近是怎麼了?」



    我將諸事悉數告之與她,我跪在美人腳邊,求她救救青奕。



    我說:「就算是用奴的命,去換青奕的命,奴也是心甘情願的。」



    美人驚駭道:「你怎如此糊塗,你竟為了他願意如此?」



    我含淚看向美人,一字一句道:「奴心甘情願。」



    賢娘娘的殿門也被宮人把守著,這事惹得聖上大發雷霆,若不是念著賢娘娘腹中還有龍胎,想必聖上如何也忍不了的。



    賢娘娘日日以淚洗面,怨聖上從不信她,怨這流言四起,恨這暗箭傷人,如今也是自身難保。



    可青奕,他此刻身受劍樹刀山,活在人間地獄,我卻無能為力,只會坐在宮階之上,抽抽泣泣。



    美人走至我身畔,蹲下身環住了我,她不怎麼會安慰人,咬著唇對我道:「云爾,你別…別太傷心,本宮怕…你身子撐不住…本宮想法子,讓你去見他一面…」



    我得了美人的方便,這才進了慎刑司,那一日天色灰暗,慎刑司中血氣刺鼻,陰暗潮溼,排列在壁上懸著的刑具數不勝數,裡面的老嬤嬤和小宮監們都是長著一臉凶神惡煞的模樣。



    我瞧見往昔俊雅十分的男子如今卻身著血跡斑斑的囚衣,心如刀割。他披頭散髮,目光呆滯地倚靠在牆上,我走近他,哆嗦著唇伸手摸向他,他卻拽住了我白淨的手腕,鐵鏈聲迴響在空曠的牢獄之中,讓我的心沒來由地一驚。



    他從未用那樣的眼神待過我,裡面滿是厭惡,憎恨,還有不甘。他咬著牙尖質問我:「我與她之事,在她嫁予聖上那日起,該知道的人皆不存於人世,怎麼偏偏會暴露呢?何云爾!我最是信你,只將此事告訴過你,為何,為何你要害她?」



    我不可思議地望著他,淚水抑制不住地流下來,我十分委屈地嗚聲道:「我這麼害她,對我有何好處,青奕,我若是害了賢娘娘,不也害了你嗎?」



    他涼薄笑道:「那是你的事兒,你怎麼想,本就與我無關…你莫要碰我,我看你一眼,只覺太過噁心…」



    他說這話時,冷冷清清的,我拼了命地向他解釋:「青奕,我從未想過要害你與賢娘娘,我這麼喜歡你,我怎麼會害你?賢娘娘也幫過我們,我沒理由害她!」



    「因為我是個閹人,我如何給得了你幸福,何云爾,你這麼多日處心積慮要害賢娘娘,就是想讓你主子廖美人上位,對不對?」



    他像一頭暴怒的獅子,箍著我的雙肩,厲聲苛責我,他一向溫柔有禮的,前幾日我給他送糕點時,一切都還是好好的。



    他就這麼不信我嗎?



    他就非得要將過錯怪罪於我嗎?



    我與他相識兩年之久,也曾聚在一起吃酒賞曲,也曾相許未來,他還說過的,此生願為我以命相報的…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騙我的嗎?



    淚水早已模糊了我的所有,我不甘道:「青奕,你當真不信我嗎?你就這麼恨我嗎?還是你心裡只有賢娘娘,而我只是個卑劣的替代品呢?青奕,我以為,你說我善解人意是真的,我以為,我在你眼中,是天底下獨一無二的…」



    他別過頭,彷彿多看我一眼都是罪過。



    我固執地牽起他的手,瞧啊,我的手掌與他的手掌相合,他剛比我大了一分。就這一分,我圖得只是與他相守歲月的安寧。



    我咬著唇畔,又求著他道:「我沒有做過害人的事兒,青奕,你看看我好不好,我求求你…」



    我哭得不能自抑,垂著頭想要靠近他一點,他卻推開了我,他薄唇輕闔:「滾!」



    「青奕…」



    他別過臉,我已然看不清他的模樣…



    往昔他的身影在我淚眼中重疊,我伸手想要觸到他衣袍一角,可我早已觸不到了…



    我輕輕拭淚,對他笑道:「青奕,我真的從未害過你…我知道你不信我,可我對天發誓,我若存害賢娘娘之心,此生必支離破碎,不得善終…我們就此別過,往後各自珍重。」



    我哭著闖出一道一道宮門,初夏時節,黃昏清風微涼,一陣又一陣寒意襲來。聽那慎刑司的宮監說,青奕他已經承認魅惑主子的罪責,此事罪責全在於他,賢娘娘也很快便可平安無事。



    那宮監說,奕公公真是令人作嘔。



    今夜一過,他便被處以剝皮之刑。這是為了瞧一瞧他以一副怎樣的皮囊,如何魅主。



    我回頭望著慎刑司幽暗的宮門,胃裡翻江倒海,倚在宮牆邊上深嘔著,沒過半刻,天雷滾滾,大雨傾盆,有人撐著一柄傘朝我款款而來,在暴雨之中,那人的身形我看不太清。



    我只知道,青奕他終究棄了我,終究守了他該守的人。世事無常,催人心肝。



    《宮女修煉指南·10》



    那人將傘撐在我的頭頂,蹙著眉頭嚴聲道:「你怎就這麼喜歡他?」



    我抬眸望向來人,沒成想卻是順王,他周身戾氣十足,那雙眸子裡存有的些許疼惜一閃而過。



    「與你何關?」



    他微微挑眉,拽起我的胳膊,將我拉至傘下,趁著我未防備時,伸出胳膊藉著乾淨的衣袖為我拭去額前的雨珠。



    我欲拂開他的手,只聽他不耐煩道:「你敢動試試。」



    「殿下這是做什麼?看奴婢的笑話嗎,現下奴婢如您所看到的,落地此般境地。您終於大仇得報,很是快意吧!」



    「何云爾,你怎這麼不識好歹。」



    他指尖微愣,我用力推開他,竟讓他一時失手丟掉了傘。大雨如注,罡風烈烈,我不顧一切地奔走在這幽長陰晦的宮道之中,皇城險峻,紅牆迤邐,奈何殘英零落,玉笛破碎。我的傷痛就留在這座無情的城闕之中嗚咽,哀鳴,甚至死絕…



    廖美人撐著一柄傘與水蘭等在啟祥宮門前,雨溼了她的繡鞋,她見我跑回來,急急忙忙接過水蘭手中的披風系在我身上。



    我淚眼婆娑地望著她,她摸了摸我的頭道:「別難過啊,云爾,快進門吧,你還有我呢,我會一直一直陪你。」



    美人說,我還有她。情愛煙雲,就像指尖落花,好多人用心都握不住,終究會落魄隨風。我淋了場大雨得了寒症,在病榻上躺了兩日。這兩日,耳邊總是嗡嗡作響,各種各樣的話兒傳至我的耳邊,可那唯獨那一句,卻讓我心魂震驚,哀慟十分。



    掌樂司司樂太監青奕自認魅惑后妃,擔下所有罪責,受剝皮之刑慘死。可誰都沒料見,賢妃娘娘卻不知從何處得此消息,驚動了胎氣,突然小產了。



    聖上忌諱賢娘娘此事兒,也從未來瞧過她半眼,皇后娘娘那日來啟祥宮中,見著啟祥宮上下一片混亂,再進去詢問疾醫時,那疾醫被這陣仗嚇得戰戰兢兢,跪地請罰道,臣醫術不精,保不住龍子,害得賢娘娘此生再不能有生養之福了



    美人聽到這事兒,時時自責不已,她傷心地兩日都未吃一口飯,晚間來瞧我時,美人握著我的手,低聲泣哭道:「云爾,你說,我是不是做得很不好,我都沒有辦法護好賢娘娘的孩子,那孩子約莫有四五個月了,疾醫說,那孩子都成形了,原本再等一段日子,我,同賢娘娘做的百家衣那孩子就可以穿了…」



    美人傷懷不已,面容憔悴,我心頭梗著一口氣,良久都難以疏通,我望著美人眼底的悲慼,也不知是勸慰她,還是勸慰自己,我難過道:「娘娘,人生之事,大多是起起伏伏,悲悲喜喜,有些人,有些事,遇上了,總覺得忘不掉,也熬不過去,可是即便覺得再難忘,再熬不過去,這日子總得過下去,過著過著,興許一切都煙消雲散了,不是嗎?娘娘,別傷懷,將他們放在心裡,常常懷念,但不要忘了,要一直向前看。」



    美人撲入我懷中,哭著問道:「真的嗎?我真的可以做到嗎?一切都可以好起來嗎?」



    我輕輕拍著美人的脊背,我說一定會的。



    我會將那個人封存在我心底,此生絕不再觸碰,偶爾想念起這一段青澀時光,卻不要再像他那樣,將自己困死在那些虛無時光裡。



    六月十九,美人被封昭儀,賜居福寧殿,圖得是一個福壽康寧的意思。昭儀遂與賢娘娘告別,賢娘娘坐在殿前曬著太陽,她望著一碧如洗的藍天,也仿若聽不見昭儀說話,昭儀便握著賢娘娘冰冷的手道:「姐姐,嬋君就要走了,你要照顧好自己,等將來嬋君生了孩子,嬋君就抱著他來,讓他也認你當母親。」



    賢娘娘呵呵傻笑,可她的眼眶蓄滿淚水,臉上卻是乾乾淨淨的,她反手握住昭儀的雙手,對她輕聲噓道:「走吧,走吧,嬋君啊,你記住了,不要去喜歡一個人,簡簡單單的可多好啊。」



    賢娘娘大約是最恨聖上的吧,她那麼滿心滿意愛著那個人,可那個人只在乎皇室清譽,又何曾勻半分真心予她呢。



    搬至福寧宮以來,我時常夢魘。菱香得知後,特意託採辦的宮人從宮外給我買回凝神香。



    後來我將那日在慎刑司的諸事都告之菱香,她心疼地抱著我道:「云爾,你若難過,就哭出來吧。」



    我倚在她身邊,狠狠哭著發洩了一場。



    我喃喃問她:「你說,青奕可曾喜歡過我?」



    菱香見我這般執拗,嘆了一口氣道:「就算喜歡過,他也沒將你真正放在心上,云爾,天底下的好男兒多了去,模樣俊朗地更是數不勝數,你會遇見的那人,免你憂,知你苦,盼你開懷,事事以你為重。」



    「我以後也不會問了,菱香。」



    轉眼就已至中秋時分,那一夜宮中照例舉行宮宴,昭儀也奉命前去,我跟在昭儀身後,席間昭儀覺得夜風微冷,打了好幾個寒噤,我便替她回宮取披風。



    正一路走著走著,卻瞥見身後一道影子尾隨著我,我轉過身去,覺得脊背涼颼颼的,再扭頭一瞧,順王卻站在離我幾尺之遠的地方,攔住了我的路。



    他說:「今日宴會,本王被皇兄數落,心裡頭很是不快,閒逛至此,卻見你無所事事,不如你去陪本王喝一杯。」



    「奴婢不去。」



    「你這麼一個小奴婢,怎敢違抗命令?你可別忘了,上次暴雨傾盆,本王對你可有擋雨之恩。」



    「奴婢可沒求著殿下幫忙,這滿皇宮的婢女殿下都可以驅使,但奴婢說了,奴婢不想,不樂意,不情願去。」



    我瞧見順王的臉色頃刻變得難看起來,正欲



    向前行一步時,他卻突然對我道:「是本王不好,不該第一次見你,就言辭激烈,更不該打傷你。本王追悔莫及,還望你不要將那些事兒放在心上。」



    他竟對我說,是他不好。我抬頭望著他,只瞧見他面色微紅。他見我半晌不說話,又試探道:「云爾,是本王不好,本王…」



    「殿下這是做什麼?殿下演這出戏唱給誰瞧呢?奴婢可受不了殿下轉性,也當不了殿下戲臺下的看客。」



    「呵,你這小妮子,牙尖嘴利,本王活了這麼多年,什麼樣的人沒見過,像你這麼無懼威嚴,又言辭犀利的女子,倒是頭一個。」



    他揚起一抹輕笑,我每每遇到他時,都忍不住出言不遜,事畢常常後悔,告誡自己下一回不能犯錯兒,可見著他了,我又會出錯。我偷偷看向他,那夜的月光也太柔和了些,竟襯地他是那般溫潤。



    他又補道:「本王的歉意送到,你收不收可是你自個兒的事兒。」他比我高了一頭,說出這話時傲嬌十足,真是少見。罷了,我怎敢與他交惡。



    「奴婢曉得了,可奴婢不能陪殿下吃酒,夜裡風大,昭儀娘娘怕冷了,奴婢得回宮去取披風。奴婢告退。」



    「那本王同你一起去。」



    我仰頭疑惑地看向他,只聽他道:「夜黑風高,你一個丫頭若有不測怎麼辦?」



    我覺他真是無理取鬧,一路上淨揀一些有的沒的問我,還問我徽州有什麼好玩的?我告訴他,徽州可是荒草不生,無趣至極。他抱怨我故意騙他,我說那王爺自個兒去徽州尋吧。



    他說,徽州有小桂圓,炒白粉,香桂糕,還有沿街叫賣的杜康酒。



    他怎對徽州如此瞭然於胸。



    他還說:「本王贈你故鄉的杜康,你贈本王你釀的新酒如何?」



    直到重回高止殿門前,他還不忘了叮囑我一句:「本王曾多日前提起,要吃你釀的酒,你竟糊塗地忘了,今日以杜康相求新酒,你再忘了試試?」



    他說這話時眼中溢滿細碎的微光,仿若吃不到新酒,他便失去了許多樂子。



    我瞧著他落拓不羈地走進殿內的風流模樣,暗自罵道:「你可真是個麻煩精!」



    他猛然轉身,長眉挑動,對我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



    九月十二,昭儀最近越發慵懶了,總喜歡飯後爬在小矮几上打盹兒片刻。我說御苑菊花開得正是時候,可要前去瞧看?



    昭儀卻推脫道:「不不不,云爾,我真的好累的。」



    我不放心於是請了疾醫前來診脈,昭儀還小聲怨我說我真是擔心過度,如此多麻煩呀。



    可這一診脈,沒成想診出來一個喜脈,昭儀聽道這個消息之後,目瞪口呆道:「我肚裡竟有娃娃了?」



    昭儀她平日裡也不曉得留意這些事兒,不過好在這次請脈請得及時,也終讓昭儀自此開始多多戒備了些。



    我們福寧殿歡喜一片,聖上與皇后都來過福寧殿慶賀過,就連張貴妃也來了一次。不過貴妃娘娘眼神之中,滿是羨慕。修容與昭儀娘娘要好,更是一天天地巴不得來福寧殿住下。



    昭儀自從有孕之後,不僅喜歡睡覺,還比從前更喜歡聽我念詩文講故事了。



    昭儀這小腦瓜不知是怎麼想的呢,她撒嬌般地扯著我的衣袖可憐巴巴道:「云爾,你給我念詩文就是在給娃娃念呀,等他將來出生了,我再教他習武,那他長大就會文武雙全!」



    昭儀真讓人哭笑不得。可我念著念著,昭儀就會很快入睡,我看著她顫動地長睫,躡手躡腳地將她扶至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