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55 節 依依青梅曉

    「笨丫頭,你相信奇蹟嗎?」

    楊容姬蒙在被子裡不理他,下一瞬,被子卻猛地被人扯開,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潘岳與她鼻尖對著鼻尖:

    「奇蹟就是桃花盛開的時候,你能再次開口喊我『檀奴哥哥』,你信不信?」

    極輕極緩的一句話,卻叫楊容姬怔住了,長睫微顫,只對上頭頂那雙亮若星辰的眼睛,心跳如雷。

    潘岳沒有騙楊容姬,啞巴重新開口說話這件事一度成為街頭巷尾一樁奇談, 楊家只當祖宗顯靈,熱淚盈眶中,沒有人知道,有一個少年為此用掉了第一個願望。

    桃花仙問潘岳,值得嗎?

    潘岳手撫古鏡,還沉浸在楊容姬叫出那聲久違稱呼的歡喜中,他抬起頭,唇角微揚,在暖陽下笑得比桃花還要好看——

    沒有比這更值得的事情了。

    生死關頭才明白的東西,怎麼捨得失去?

    轉眼又是幾年過去,如果說潘岳的才名是人盡皆知,那麼他的美貌就是傾動全城,甚至還引來禍事。

    說來好笑,他時常喜歡坐車到洛陽城外遊玩,不少妙齡姑娘見了他,都會怦然心動,拿水果來投擲他,使得他每每滿載而歸,久而久之便傳出「擲果盈車」一說,而有個叫張孟陽的書生相貌奇醜,也學著潘岳的樣子去郊遊,但每次出門,婦人就往他車上吐唾沫,扔石頭,回家時倒也算滿載而歸,不過載的都是石頭。

    楊容姬聽後很是同情那位書生,潘岳卻忍俊不禁,裝模作樣地掏出鏡子照了又照,看得楊容姬搖頭笑罵:「繡花枕頭!」

    彼時他們笑鬧間都沒有想到,那個叫張孟陽的書生會因此懷恨在心,偷偷做了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那時一位侯爺攜家眷途經洛陽城,侯爺的千金是個重達兩百斤的胖郡主,卻偏偏最喜美男,辣手蒐羅「後宮」無數,那張孟陽趕緊抓住時機,不懷好意地將潘岳的畫像遞了上去,胖郡主果然一見鍾情,當即命人上了潘家提親。

    這簡直是一門得罪不起的權貴,潘家上下愁雲密佈,潘父又氣又無奈,指著潘岳就罵:「叫你平日出門張揚,也不知戴塊面紗遮遮,長成這樣怪得了誰?只可憐了楊家丫頭,恐怕要辜負她了,趁早去楊家退了婚事才行。」

    退婚?開什麼玩笑,潘岳當即變了臉色,一夜無眠。

    窗外明月高懸,桃花紛飛。

    (四)

    玉面潘郎病倒的消息一夜之間傳遍了洛陽城。

    聽聞是夜感風寒,不知怎麼發出了一身水痘,就連臉上也是密密麻麻,滲人得慌。

    消息一傳出,那胖郡主就親自帶了大夫來診治,她只當潘岳使詐逃婚,誰知那神醫看過後撫須長嘆,直道可憐可憐,潘岳已是病入膏肓之相,恐命不久矣。

    胖郡主仍將信將疑,掀開屏風進去一看,才和病床上的潘岳打個照面就一聲尖叫,嚇得轉身就逃,一口氣跑出潘府,扶著大門差點要吐出來。

    「太醜了太醜了,噁心成那個樣子真是看一眼都要做噩夢……」

    潘岳究竟毀容成什麼樣?不僅嚇跑了胖郡主,連府裡送飯的丫鬟都不願多靠近一步,唯獨不顧家裡勸阻來看他的楊容姬,坐在床邊淚眼婆娑。

    「怎麼會這樣,好端端的,怎麼就命不久矣了……」

    潘岳猛咳了幾聲後,眨著無辜的大眼睛:「丫頭,你不嫌我醜嗎?」

    楊容姬哭得更厲害了,死勁掐了下潘岳的手心:「說什麼胡話呢,你從前就有多好看嗎?我怎麼不覺得,醜一點好,男孩子家的不能太好看,好看得惹人厭。」

    竟拿小時的話反過來嗆他,潘岳想笑,卻只覺眼眶酸酸的,不禁伸出手撫向楊容姬的長髮,意味不明地嘆道:「真是一如既往的傻啊。」

    事實證明,楊容姬不但傻,滿城的人都覺得她已經瘋了。

    楊父勸她退婚,潘父也勸她退婚,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勸她再尋良配,她自個倒好,居然風風火火地去準備嫁衣了。

    楊父氣得要拿家中燒火棍打她,她被逼急了,直接攀上府裡閣樓,作勢要往下面的荷花池跳。

    「自小相伴的情意,哪是說斷就能斷的,即便是做未亡人,我楊容姬此生此世也唯潘岳不嫁!」

    這番擲地有聲的話傳遍了洛陽城,人人唏噓不已,病榻上的潘岳卻悄悄淚溼了枕巾。

    婚禮籌辦的期間,人們開始常常能看到楊容姬陪潘岳駕馬去城郊踏青,許是迴光返照,潘岳的精神一直不錯,只是從前「擲果盈車」的畫面再不復存在,那些曾經口口聲聲「潘郎,潘郎」的姑娘們都躲得遠遠的,唯恐看上一眼遭了晦氣。

    潘岳與楊容姬卻都若無其事,照舊談笑風生,全然不管旁人的眼光。

    只是當馬行郊區,斜陽西沉時,潘岳會鄭重地問楊容姬,當真想清楚了嗎?每每這時,楊容姬總會抱緊他的腰,緊緊貼在他的後背,什麼也不說,只輕輕問一句:

    「檀奴哥哥,你見過長虹貫日嗎?」

    那麼美的虹光,穿日而過,盛大又

    短暫,即使當年懵懂如她,也覺說不出的撼人心魄,隱隱體會到人生的許多真諦。

    潘岳不明白,楊容姬也不解釋,只握住他的手,一指一指地纏繞,在風中與他相視而笑,像是一輩子也不會鬆開。

    那是場全城矚目的大婚,當一襲喜服的潘岳攜楊容姬之手步出時,滿場頓時發出了驚歎,蓋頭下的楊容姬不明所以,只當毀容後的潘岳嚇到了眾人,心裡不禁一酸。

    直到新房裡潘岳挑開她的蓋頭,她緩緩抬眼,整個人卻是震住了,這才明白為什麼——

    燭火映照下,那襲身影嘴角噙笑,墨髮修眉,丰神俊美,好看得直如天人。

    「昨夜仙人託夢於我,說為你真摯情意所感動,便大發善心治好了我的病,教我二人舉案齊眉,白頭偕老。」

    這番玄而又玄的胡說楊容姬如何相信,又驚又喜中還想再問,卻稀裡糊塗地被潘岳捲入了簾幔中,熄了燈燭,緋薄的唇貼在她耳畔吹了口氣,癢得她縮了縮脖子。

    「從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夫人了。」

    修長的手指解開她的衣帶,向裡探去。

    暖煙繚繞中,風拍窗欞,外頭桃花三兩紛飛,夜色中彷彿傳來女子的輕笑,一場假病真心,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好戲終於落下帷幕,她也可功成身退了。

    這一年,潘岳與楊容姬正式結為夫妻,從兒時的相識,到年少的相伴,再到婚後的相守,有著盛世才名,玉樹之貌的潘岳一輩子也只娶了一位妻子,潘楊之好漸漸傳為一段佳話,不知羨煞了多少人。

    (五)

    楊容姬跟隨潘岳來到河陽縣就職時,恰是寒冬,冰天雪地裡,上下一白,草木衰敗,無盡蕭條。

    潘岳放眼望去,眉頭緊鎖,楊容姬從馬車裡探出身子,為他披上一件貂裘,眉眼溫柔。

    「檀奴,這裡山遠地偏,安安靜靜,其實也是個不錯的地方,一家人在一起就很好了。」

    潘岳握住她的手,深吸了口氣:「你知道的,我想要的,不僅僅是一個河陽縣令。」

    冷風迎面吹來,拂過楊容姬的長髮,她眨了眨眼,見潘岳又埋頭摩挲起了懷裡的古鏡,不禁別過頭,望向遠山長空,微微失神。

    婚後楊容姬在一件事上與潘岳有了分歧。

    她其實並不喜歡她的檀奴哥哥當官,彼時西晉朝堂派系紛爭,錯綜複雜,站錯哪一邊都不是好玩的。

    但年輕氣盛的潘岳有才有貌,更有凌雲之志,一心只想往官場裡鑽。

    楊容姬總覺得他太過執拗,過驅功名,兩人在這個話題上每每不歡而散。

    也不怪潘岳自覺懷才不遇,他的美貌並沒有給他帶來仕途上的一帆風順,反遭小人忌恨,誣為只有皮囊的「小白臉」。

    那時他在宮廷派系鬥爭中,辛辣地題詞,得罪了當時「」之一的等人,就在皇上面前說:「潘岳之美,並不是真美,化妝術而已,以小計即可識破。」

    皇上於是聽了山濤的計謀,在的夏天,宣他穿冬衣上朝,當時他與楊容姬都覺得事出蹊蹺,還以為有什麼禍事臨頭。

    當他急匆匆換上冬天的,頂著烈日來到殿外,等旨面君時,皇上卻許久都未召見他,好不容易見到了皇上,這時的他已是,都溼漉漉的了。

    誰知皇上盯了他半晌,竟然放聲大笑,只因他臉面經過汗水的沖刷,不但沒有半點粉脂痕跡,反而愈加顯得肌膚,玉面粉色,皇上激動地直與身邊人說,潘岳之美,果然是空前絕世,名副其實。

    他這才得知原委,心中說不出是何滋味,回家後就氣沖沖地將自己關在了房門裡。

    這種事情並不是一次兩次,官場複雜的地方還多了去,一步都行錯不得,後來果真又有小人作梗,害得潘岳滯官不遷多年,如今才得到來河陽縣上任的機會。

    漫天飛雪中,楊容姬憂心忡忡,想起這些年陪潘岳經歷過的種種事情,只覺身心俱憊。

    她其實只想與他過萬家燈火,平平淡淡的生活,只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的檀奴哥哥醉心名利,應酬的次數越來越多,陪她的日子越來越少,甚至連他們第一個孩子的誕生都沒來得及趕回。

    記憶裡那個皎如明月的少年,不知何時起,在官海沉浮裡被磨得面目不清,身影漸行漸遠。

    風雪呼嘯,楊容姬忽然轉過身,在潘岳驚詫的目光中,伸手輕輕揉開他皺住的眉頭。

    她嘆息著,長髮飛揚,眸裡隱含波光,依然是舊時的問題,卻已不是舊時的心境——

    檀奴,你見過長虹貫日嗎?

    (六)

    來到河陽縣第一年,潘岳不僅政績非凡,還令全縣都種上了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三月春風裡,滿縣美不勝收,潘岳名聲四起,還傳出了「河陽一縣花」、「桃花縣令」等雅稱。

    但他自己卻常常醉倒在桃花樹下,摩挲著古鏡,一遍又一遍地問,你為什麼不出來?你不是神通廣大嗎?你出來見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