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49 節 琴師與公主

    琴師被召上了公主的床,在一個雨夜,公主輕輕抱住了琴師的腰,貼在他耳邊,對著熟睡中的他,絮絮叨叨地說著自己所有的秘密。

    說到最後,她深吸口氣,小心翼翼道:

    「我好像……喜歡上了一個人。」

    公主從來不知道,那些雷電交加的雨夜,琴師其實一直沒有真正睡著過。

    他聽到她所有的秘密,也聽到了那句小心翼翼的「喜歡」。

    (一)

    浮晴公主是個話嘮,能一個人講上三天三夜不歇氣的那種,滿宮的人都很煩她,她最後逮不到聽眾,便自個養了只鸚鵡,提著個鳥籠子到處溜達,嘴巴一刻也不停。

    人不願意聽她說話,鳥總沒意見吧?

    宮人私下多有議論,說公主是生了場大病,醒來才變成這樣的,九歲之前她可是個結巴,這真不知是老天爺怎樣的安排,不做結巴,直接搖身一變改當話嘮了。

    就這樣,浮晴公主提著鳥籠子,溜達到了十五歲,這一天,她無意路過尚樂局,遇見了安狐。

    琴師,安狐。

    不見其人,先聞其聲,那琴音叫浮晴聽入迷了,提著鳥籠子一步步走近,輕輕坐到了琴師身旁。

    這是她難得的「閉嘴」時光,隨身的宮女大為訝異,琴師餘光瞥見了她們,卻並沒有停止撫琴,連神情都未有一絲變化。

    當一曲將完,浮晴終於忍不住話嘮本性,從頭到腳將琴師大大誇讚了一番,末了,撐著下巴,笑眯眯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琴師側身以對,墨髮如瀑,一言不發,修長的手指半點停頓也沒有,直接撫向下一曲。

    從始至終,不管浮晴說什麼,他都不吭聲,這倨傲的態度終是惹怒了隨行宮女,她繞到琴師跟前,啪的一聲,把烏弦一按。

    「喂,公主問你話呢,聾了呀?」

    琴師這才抬首,竟是極清逸的一張臉,他扭頭望向浮晴,有些吃驚,趕緊抱琴起身,施施然行禮。

    「琴師安狐,見過公主。」

    還不待浮晴開口,他已經接著道:「方才當真沒聽見公主說話,還望公主恕罪,因為公主坐在安狐的左耳旁,而我的左耳……確實是聾的。」

    這便是安狐吃驚的原因,不是吃驚浮晴的身份,而是吃驚她居然一直在與他說話,而他半個字也沒有聽到。

    「你,你左耳……是聾的?」

    浮晴聲音微顫,眸光一點點發亮,在得到又一次確定後,她幾乎是提著鳥籠一下站起:「太好了!」

    安狐「啊」了一聲,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已經被浮晴炙熱的眸光盯得心頭一跳,有種高山流水,她踏遍人世總算找到他的錯覺。

    他當然不會知道她現在的激動從何而來,有道是——

    我長相醜,但你瞎呀!

    我廢話多,但你聾呀!

    (二)

    尚樂局新來的琴師安狐,因長相俊美被浮晴公主看中的消息,在宮中不脛而走,人人都為這琴師捏了把汗,須知話嘮猛於虎,公主的「寵幸」可不是那麼好受的。

    消息傳到安狐耳中時,他在樹下抱著琴,摸了摸左耳,一時間有些哭笑不得。

    許是鸚鵡再通人意,到底也比不上活生生的一個人,浮晴公主愛他的琴音,更愛他聾了的左耳。

    從那以後,她最愛做的一件事,便是在他撫琴的時候,坐在他左側,喋喋不休。

    他對此毫無異議,反正在哪都是沉醉琴間,留在公主身旁,還多了份無人打擾的清靜,至於旁的閒言碎語,他是渾不在意的。

    但安狐萬萬沒有想到,有一天,他會真的應了這些閒言碎語,上了浮晴公主的床——

    那是一個尋常的夜晚,他照樣為公主撫琴,在她說累了入睡後,便要像從前一樣,攜琴悄然離去,卻是忽然間雷電交加,大雨滂沱,公主陡然驚醒:「別,別走……」

    風拍窗欞,簾幔飛揚,浮晴的身子發顫,聲音也跟著發顫:「安狐,你,你上來,我害怕……」

    人的一生會怕很多東西,怕苦怕痛怕累怕死,但浮晴最怕的,卻是打雷下雨的夜晚。

    這是宮裡沒有人知道的秘密,因為她會偽裝,一個人縮在被子裡瑟瑟發抖,怕到極也不會喚人過來——如果不是被安狐恰巧撞見。

    「你知道嗎?從前打雷時都是十一陪我睡……」

    簾幔飛揚,黑暗中,浮晴揪著安狐的衣袖,四目相對,幽幽開口,安狐一怔,眼神不自覺地就暼向了床頭掛著的鳥籠。

    十一,浮晴養的鸚鵡,喚作十一。

    還來不及失笑,他已在浮晴的吩咐下,側身平躺,以左耳相對,於是那聲嘆息便無所顧忌地溢出唇齒。

    「可十一不在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雷雨交加的夜晚總顯得格外漫長,當安狐都撐不住睡去後,浮晴仍是睜著眼,一點點數著天亮。

    她叫了安狐幾聲,那邊都沒有回應後,她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輕輕抱住了他的腰,溫暖的觸覺一下襲遍全身。

    外面雨幕傾盆,她貼在他左耳畔,卻是微微眯了眼,話嘮發作般,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傾吐的慾望。

    「我有一個哥哥,他叫啟霖,在我九歲的時候,他死了……」

    窗外雷電一閃而過,映亮了床頭鳥籠裡的那隻白毛鸚鵡,它在鳥籠裡撲扇著翅膀,上竄下跳著:「死了,死了……」

    皇甫啟霖,桑國的十一皇子,死在宣德七年的盛夏,卒時未滿十五。

    (三)

    因為自小結巴,浮晴在宮中並不討喜,皇子公主那麼多,她總是最不起眼的一個。

    唯一疼愛她的,便是太后季氏,與她的哥哥,十一皇子。

    季氏性情溫婉,說話細聲細氣,偶爾急起來還會結巴,浮晴可以說像足了她,大概由於這個原因,太后一直對這個孫女憐惜有加。

    但皇奶奶的庇佑畢竟是有限的,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浮晴所受的排擠欺負一點也不少。

    皇族的公主太多了,浮晴早死的生母只是一個卑微的浣衣婢,這使她與哥哥啟霖在宮中無所依仗,誰都能踩一腳——

    其中尤其以小太子為甚。

    那是個比浮晴還小上兩歲的孩子,卻養得嬌縱蠻橫,以戲弄人為樂,浮晴平日見了他都繞道走,有一回卻沒能繞過,不僅迎面撞上他,還不小心將他手中把玩的一串珍珠撞得滾落一地。

    浮晴當時便煞白了一張臉,結結巴巴地趴在地上去撿,卻是在眾人的鬨笑聲中,才撿到一半,便被一隻明黃色的靴子踩住了手。

    「珍珠髒了,撿起來我也不要,你給我賠串一模一樣的來。」

    小太子說得慢條斯理,嘴邊掛著的笑在陽光下格外刺眼,一邊說一邊腳下用力,踩得浮晴痛呼出聲,眼淚瞬間奪眶而出。

    「放開她!」

    如果不是那一聲及時喝止,風一般掠來的哥哥拉開她,浮晴疑心自己的手可能會被踩斷。

    模糊的視線中,哥哥護在她身前,衣袂飛揚,已是俊挺少年的模樣,比小太子高出一個頭還不止。

    「向浮晴道歉,快點!」

    他氣得滿臉通紅,幾個侍從都拉不住,小太子嚇得後退一步,卻仍是惡聲惡氣:「皇甫啟霖,你憑什麼?你想以下犯上嗎?」

    「我說,快向我妹妹道歉!」

    他不管不顧地吼著,兩隻拳頭攥得鐵緊,積壓已久的怒火爆發起來,連不可一世小太子都害怕,踉踉蹌蹌地離開前,只扔下一句狠話。

    「你,你們給我等著!」

    這一等,等來的便是小黑屋裡的兩天幽禁,而那時,太后正在青雲山沐齋祈福,後宮唯皇后是從。

    那兩天彷彿有一輩子那麼長,浮晴縮在哥哥懷裡,手腳發冷,受了涼燒得有些糊塗。

    「都是哥哥沒用,不能好好保護你,哥哥是世上最沒用的人……」

    緊緊摟住妹妹的少年,第一次哭得語不成聲,他其實已經很努力地在變強大,他沒日沒夜地學習著,文韜武略,謀策騎射,他什麼都願意去做,只要能讓妹妹不再受人欺負,可命運那樣蒼白無力,彷彿在一出生時便已然註定。

    「來人啊,我妹妹病了,快來人啊……」

    浮晴幼年的記憶裡,永遠忘不了那撕心裂肺的聲聲呼喚,哥哥的肩頭那樣瘦削,不斷用手拍打著鐵門,拍到最後有鮮血滴下,蜿蜒一路。

    可從頭至尾都沒有人回應他們,黑暗裡沒有一絲光,沒有一點希望,她最後在瀰漫的血腥氣中,一點點爬到哥哥身旁,拉住他的衣袖,燒得臉頰泛紅,話都說不清了。

    「哥哥不哭……不許說自己沒用……哥哥是世上最好的哥哥……」

    (四)

    自從雷雨那晚後,浮晴開始夜夜與安狐同睡,她似乎找到了比逗鸚鵡更大的樂趣。

    安狐不僅琴彈得好,談吐見識也是沒話說,他去過很多地方,天南地北,雪山冰湖,將宮外的精彩紛呈一一講給浮晴聽。

    浮晴是又羨慕又驚歎,末了,好奇問安狐:「你進宮前是做什麼的?為何能去那麼多地方?你是商人嗎?」

    安狐與她四目相對,在飛揚的簾幔間笑了:「我嘛……我是個江洋大盜,威震武林的那種,公主信不信?」

    浮晴眼睛瞪得圓圓的,許久,忽然一把握住他的手,湊近道:「那你殺過人嗎?」

    這一下把安狐都嗆住了,他猛地咳嗽起來,有種嚇人不成反被嚇的感覺,倒是浮晴盯著他,似笑非笑,眼神幽幽。

    「如果你真是武林高手,能替我殺一個人就好了。」

    這話來得突兀而奇詭,還不待安狐反應過來,浮晴已經自顧自地哈哈大笑,還伸手去推有些愣住的他。

    「逗你玩呢,膽子真小,還不如我養的鸚鵡……」

    風拍窗欞,當夜幕終於完全降臨,萬籟俱寂後,黑暗中的浮晴忽然睜開眼,扭頭望向了身旁早已熟睡的安狐。

    她躡手躡腳,摟住他溫

    暖的腰,輕輕貼向他的左耳畔,發出了滿足的一聲喟嘆。

    又到了屬於她一人的幽靜時光。

    「你知道後來怎麼樣了嗎?我的皇奶奶回來了,把我和哥哥都救了出去,還發了好大的火……」

    收到消息,匆匆回宮的太后季氏,不僅救出了兩個可憐的孩子,還因為小孫女的差點死掉,第一次向皇后興師問罪,一改不問世事的性子,將他們接到了自己宮中,親自教養。

    「你一定想象不到,那之後的幾年我有多開心,哥哥也漸漸受到父皇的器重,甚至到了能與太子一爭高下的地步,直到宣德七年,我的皇奶奶去世了……」

    當第一場雪紛紛揚揚地落下時,宮裡也迎來了一年一度的煙火盛會,這是辭舊迎新的儀式,帝后與皇室子孫皆會出席,除了——

    公主浮晴。

    收到消息時,安狐大為詫異,浮晴卻是聳聳肩,望向窗邊綻放的煙花,「早習慣了,我都有六年沒見過父皇,以及……當今的韋皇后了。」

    語氣幽幽,說是遺憾,倒更像是一種難以言喻的不甘,安狐聽了出來,也沉默了許久。

    不允許的原因很簡單,不過是浮晴九歲那年病倒,找來的道士說她與皇家的命格相沖,從此之後各種慶典活動她一概不許參與,連帝后都避開不見她的面,她成了整個宮中話最多的公主,卻也是最無人問津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