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44 節 西宮妖后

    思及此,裴靈君一聲長嘆,靠著床沿閉上了眼眸。

    「終歸是朕……虧欠了她。」

    (四)

    夜半三更,風吹湖面,湖邊一人喝得酩酊大醉,正是此時又添了「淫亂後宮」這一項罪名的妖后,虞小柔。

    她撐著下巴,小臉蛋紅紅的,醉眼朦朧地望著波光粼粼的水面,痴痴傻笑。

    之前在殿內的那場爭吵,其實有那麼一刻,她不是在演戲,是真的不想幹了。

    圖什麼呢?這麼多年,她當真累了。

    若是她真想出宮,以她的身手,要掙脫這牢籠並非難事。

    只是皇上老哄她,待到江山穩定了就放她走,待到有更好的人選替代她就放她走,那什麼時候,江山才算真的穩定了呢?什麼時候,才會有更好的人選出現呢?

    真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坑她呀。

    所以先前那一巴掌,她倒是真下了狠勁,現下手心還在疼呢。

    「叫你坑我!」小聲罵了一句後,小柔又嘿嘿地笑了起來,臉頰酡紅,在湖光月色下,像個沒討到糖吃的小孩,軟酥軟酥的。

    這一幕恰巧被獨自散心走到這的裴其軒撞見。

    他守在床邊看著皇兄睡著後才離開,心中煩悶不已,獨自提燈在偌大的皇宮瞎轉悠,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這樣一處僻靜之地,卻沒想到冤家路窄,會撞上妖后虞小柔。

    起初他都沒認出她來,平時總看她濃妝豔抹,穿得錦衣華服,下巴高高抬著,不可一世的驕傲。

    今夜她卻洗盡鉛華,長髮散下,只著一件素白單衣,纖秀的身影在風中倍顯單薄,雪白的臉頰泛著淡淡紅暈,在月下醉著眉眼傻笑,竟別有一番清麗溫婉。

    不得不說,這樣的虞小柔,讓裴其軒很陌生,卻又很……親切。

    說來他們真正照面的機會並不多,平素宴席上也只是遙遙相望,敬稱一句「皇嫂」。

    如今這「皇嫂」落了單,竟一改往日彪悍,多了幾分小女兒的柔情,在這借酒消愁,想來還是放不下西臨進貢美少年之事,倒是因愛生妒,也算痴情……

    不過機會難得,妖后畢竟是妖后,自己可不能心軟,要不要上去扇個耳光就跑,替皇

    兄報仇?

    正胡思亂想著,裴其軒忽然被聲巨響驚動,定睛一看,竟是醉醺醺的虞小柔扔了酒罈,隨手在地上撿了一樹枯枝,於夜風中比起劍招來。

    耍劍啊耍劍,估計妖后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這個了!

    能將一樹枯枝舞得翩若驚鴻的,也算是難得,裴其軒於武學方面亦有造詣,此時竟起了欣賞之意,提燈站在暗處細細看了起來。

    如果他知道虞小柔此刻在想些什麼,恐怕會立刻跳出來,揪住她大罵一句:「無恥淫婦!」

    沒錯,虞小柔在想男人,還想的不是自己男人的男人——

    「先生教小柔撫琴可好?小柔雖然是個粗人,但仰慕先生已久……」

    月下風中,虞小柔彷彿痴迷了般,忘卻年歲,忘卻今夕何夕,一邊「舞劍」,一邊醉言呢喃著,呢喃著那些還未來得及說出口的心事。

    她仰慕的那個琴師姓劉,是個眉目文秀的男子,從前在太子府時,她就老喜歡偷看人家撫琴,夕陽昏黃,只覺得時光都在那雙修長的手中凝固了,一寸一寸,流光飛舞,歲月靜好,連空氣中都跳動著小小的歡喜。

    那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平平淡淡的,不可言喻的幸福。

    在她母儀天下後,曾召見過那位琴師,許是她「惡名在外」,那琴師見了她就直哆嗦,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樣。

    她當時可傷心了,一曲還未完便叫琴師退了下去,琴師果然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她硬撐著等所有人都退下後,一個人縮在榻上抱著錦被,把臉上的妝都哭花了。

    扭頭一看,銅鏡裡照著的自己殘妝狼狽,像一出可悲的笑話。

    直到裴靈君趕來,心疼地將她摟在懷中,她仍哭得不能自已,他多麼聰慧,不需問她便明白一切。

    他們是最瞭解對方的人,朝夕相處間,雖然沒有炙熱的愛,卻早有相濡以沫的情。

    那次哭完後小柔就像放下了般,不再執念深深,而是繼續戴上冷傲的面具,化身「妖后」,為裴靈君擋風擋雨擋女人。

    對了,現在還要替他擋男人!

    愈想愈悲憤的小柔,劍招漸漸凌厲起來,眼眶卻酸澀得不行,有水霧漫上,模糊了視線,酒勁開始發作,冷風吹得她頭痛欲裂。

    就在她身子踉蹌,搖搖欲墜時,有一道光由遠至近地向她飄來。

    男子提著燈,一步步走近她,渾身包裹著一團柔和的光暈,眉目好看得不像話,宛若天上的星辰,卻又叫她似曾相識。

    「先,先生?」

    她心頭激盪,有什麼更加洶湧地流下了,那人卻堪堪停在她身前,有些遲疑地開口:

    「你……怎麼哭了?」

    (五)

    外間一直流傳妖后虞小柔風流成性,最喜「辣手摧花」,卻恐怕沒有人會相信,直到今天,虞小柔還實實在在是個雛兒,連親吻是什麼滋味都不知道。

    所以當她剋制不住地撲上去,七手八腳地纏住男子,沒頭沒腦地吻上他誘人的雙唇時,她發出了一聲心滿意足的嚶嚀,只覺得人生圓滿了。

    而隨著哐噹一聲,手燈墜地,被「強吻非禮」的裴其軒懵在了月下,等他回過神時虞小柔已經牢牢錮住他,唇齒相依,力道之大竟叫他一時都掙脫不開。

    他頭昏目眩,悲從中來,妖后就是妖后,名不虛傳的「辣手摧花」,只是這次「摧」的居然是他!

    「皇嫂,皇嫂請你自重!」

    撕扯間兩人衣衫愈發不整,裴其軒呼吸急促,咬咬牙,一個耳光打去,打得虞小柔暈頭轉向,直分不清東西,抬起的手臂勾到了樹枝,茲的一聲,衣袖劃破了一大截,一段藕荷似的手臂白晃晃地露了出來,其間一點顯眼的紅就這樣撞入了裴其軒的眼簾。

    他愣了愣,難以置信,上前還想抓住虞小柔的手臂細看,誰知她已被他打得酒醒了大半,睜眼就看見他近在咫尺的臉,嚇得緊退一步,魂飛魄散。

    「七,七皇叔!」

    亂七八糟的片段湧入腦海,虞小柔想起方才對裴其軒做過的事,悔得舌頭都要咬下來了,她慌不擇路,轉身就想逃,卻被身後的裴其軒一把拉住。

    「等等!」

    還等什麼等啊,她可不想再加上一條「私通皇叔」的罪名啊!

    虞小柔幾招對去,直接掙開了裴其軒,扔下一句「酒醉失儀,還望七皇叔海涵!」後,就提著裙子落荒而逃,跌跌撞撞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裴其軒又好氣又好笑,叫了幾聲後一跺腳,望著人影消失的方向無奈搖頭,眸光深深,臉色在月下漸漸凝重起來——

    如果他沒有看錯,方才虞小柔手臂上那殷紅的一點,分明就是……一顆守宮砂。

    難道名聲赫赫的妖后虞小柔,居然,居然還是個處子?

    這個謎團在裴其軒百思不得其解後,終是忍不住進了一趟宮,在寶華殿找到了正在批閱奏摺的裴靈君。

    從午後談到黃昏,沒有人知道他們談了些什麼,只是當裴其軒自宮殿裡出來後,眸

    光黯然,一張俊美的臉孔略顯蒼白。

    夕陽灑在他身上,他虛眸以望,有些渾噩地踏出了步伐,只覺踩在海水裡,每一步都踏得十分沉重。

    卻沒走出多遠,他竟迎面撞上了一身華服,墨髮如瀑,依舊不改濃妝的皇后虞小柔。

    她見到他眸光一動,明顯閃過一絲慌亂,卻緊忙掩飾了過去,以禮節而疏離的態度向他點頭致意後,就要越過他進入殿中,卻在兩人擦身而過的一瞬間,他終是忍不住,在她耳邊一聲輕嘆:

    「別裝了,我都知道了。」

    赫然抬頭的虞小柔神情錯愕,對上的卻是一雙飽含同情、嘆息、悲涼……種種複雜情緒的眼眸,她幾乎剎那就明白過來了,喉頭一哽,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而殿內的裴靈君,不知何時已站到了門邊,他們三人就以這樣奇怪的姿態靜立在夕陽中,久久沒有動彈。

    那一天的霞光籠罩著寶華殿,微風拂面,時光彷彿靜止了一般,那樣漫長,長過了暮色四合,長過了素年錦時。

    (六)

    「你難道想一輩子都這樣嗎?」

    三年後,皇家狩獵場裡,裴其軒牽著馬走過河邊,與虞小柔並肩行在樹蔭下。

    自從那個秘密告破後,他們之間的關係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裴其軒從對妖后的厭惡,變成對被他皇兄所坑之人的歉疚。

    「在這件事上,我皇兄的確做得不厚道。」

    他開始時常進宮,為虞小柔帶去各種新奇玩意,又或是四處蒐羅民間話本,在書裡翻開外頭的一方天地,為她解悶,再或是贈她寶劍名器,與她相約竹林切磋武藝……

    起初裴其軒只想著多補償虞小柔一點,但久而久之,他發現有什麼在心中紮根發芽,看見她笑他就覺得很溫暖,像是心中綻開了一朵花……

    他原本只想做個閒散王爺,四處遊歷,但三年裡他竟未離開都城一步,說不出是何時有了牽絆,而三年前皇兄在寶華殿對他說的一番話,更是叫他無法抽身而去。

    他直到那時才真正意識到,即使多麼不情願,可身為皇室子弟,身為裴氏男兒,他一生下來就註定要承擔自己的責任與義務,守護大雍朝的黎民百姓,守護這片千百年來佇立的江山。

    「所以,小柔,我們都是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河邊樹下,兩道背影比肩而立,望著波光粼粼的水面,同時陷入了沉默。

    然這沉默並沒有持續多久,遠處一聲厲喝劃破天際——

    「有刺客,保護皇上!」

    裴其軒與虞小柔瞳孔驟縮,對視間兩人已齊齊上馬,朝著裴靈君的營帳狂奔而去。

    遠處刀劍悲鳴,空氣中傳來一陣陣血腥,虞小柔心跳如雷,在裴其軒懷中瑟瑟發抖,是從未有過的恐慌。

    風吹草動,那一刻,如墜深淵,從此踽踽獨行,跌入了一個萬劫不復的噩夢。

    允德二十九年,北越與大雍撕毀盟約,於皇家狩獵場偷襲裴皇,兩方浴血奮戰,裴皇身受重傷,不治而亡,立下遺詔,傳位於七王爺其軒,舉國哀悼,與此同時,北越與大雍的戰爭一觸即發,刻不容緩。

    虞小柔衝進靈堂的時候,外頭正下著大雨,她一路踉蹌而來,後面的侍從追都追不上。

    當終於奔入靈堂,一眼便望見跪在堂前的裴其軒時,她眨了眨眼,溼漉漉的身子止不住地顫抖,仍覺得這是一場夢。

    水珠滑過她的額角,那裡赫然一道猙獰的傷口,是在奮力廝殺中留下的,她昏睡了幾天幾夜,醒來時乍聞噩耗,裴皇駕崩,北越來襲,大雍朝內憂外患,迎來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浩劫。

    多荒唐,浮生一場大夢,凡世幾番掙扎。

    九歲入太子府,做了七年暗衛,十六歲登位,做了八年皇后,在她二十四歲的這一年,一場突如其來的刺殺,叫她一夜之間淪為新寡,做了大雍朝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太后。

    「小……太后,太后節哀。」

    倉促改口的裴其軒,紅了雙眼,上前想攙扶住臉色煞白的虞小柔,卻被她一個激靈,猛地推開,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響徹靈堂。

    「裴靈君你這個騙子,你給我起來!」

    那道纖秀的身影像發瘋了一般,不管不顧地撲上棺槨,竟是要推開棺木,揪出已入殮的先皇遺體。

    所有人驚叫著想要阻止,一片混亂中,裴其軒害怕傷到小柔,厲聲喝道:「通通給我退下!」

    殿門一關,隔絕了外頭的大雨滂沱,卻留下了一室的荒涼絕望。

    裴其軒這才趕緊摟住已陷入癲狂的虞小柔,奮力將她帶離棺槨旁,「小柔別這樣,皇兄真的已經去了,你冷靜點……」

    虞小柔披頭散髮著,整個人已哭得背不過氣來,她在裴其軒懷裡拼命掙扎著,一次次想要撲上那棺木,卻都被裴其軒死死按住了。

    她歇斯底里地哭喊著:「裴靈君你這個大騙子,你不是說等江山穩定了要放我出宮嗎?你不是說日後要為我尋個如意郎君嗎?你不是說還要做我孩子的乾爹嗎?你

    怎麼能這樣撒手而去呢?你坑了我一輩子你知不知道!你別睡啊,你給我醒來……」

    聲聲淒厲,伴隨著外頭的風雨交加,聽得裴其軒心如刀割,哽咽了喉嚨:「小柔別這樣,小柔你還有我,皇兄欠你的我來償還,我不會棄你於不顧的……」

    他緊緊摟住她,像要將她揉入骨髓,在空曠昏暗的大殿裡,有一種叫作「相依為命」的情懷氤氳生出,只因他們都失去了生命中不可替代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