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34 節 皎月照伶人

    近來日方軍情接連洩露,佐藤平野的部隊被方天冀的北鷹軍打得落花流水,儘管他處處謹慎,可還是防不勝防,他此番回來憋著滿肚子的氣,這倒黴小廝不巧撞槍口上了。

    正逢祝紅月的祭日到來,佐藤平野心煩暴躁,整個人都有點神經兮兮的了,與其說在抓內鬼,不如說他在宣洩。

    可拿人命當草芥,任意揉捏,實在是泯滅人性。

    卓青深吸了口氣,強忍住心頭衝動,太陽穴微不可察地跳動著。

    若不是他們算無遺漏,恐怕現在綁在上面的就是她了。

    佐藤平野沒再懷疑她,因為他派人跟蹤了她一個月,發現她要麼待在園子裡唱戲,要麼去鳳仙樓看戲,再不然就是待在佐藤月身邊教戲,總之規規矩矩,沒有一絲異常。

    不過佐藤平野絕想不到,他派人跟蹤的壓根不是卓青,正主早已偷天換日,金蟬脫殼。

    或者說,出了淮園,便有兩個卓青。

    論起喬裝易容,杜家算得上鼻祖,雖然亂世求生,改行從了商,但杜家的小字輩中仍有不少人對易容術興趣濃厚,刻苦鑽研,將祖宗的妙手傳承了過來。

    杜小棠就是其中的翹楚,喬裝百變的功夫她若稱第二,就沒人敢稱第一。

    此番川城謀事,她大展身手,幫了卓青不少忙。

    卓青抿住唇,將思緒收回,只看見那小廝面如土色,拼命搖頭,肝腸寸斷地喊著:「我不知道,不是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佐藤平野不耐皺眉,手一抬,一隻長箭破空射出,堪堪擦過那小廝的臉,「刷」的一聲釘在了架子上,嚇得小廝尖聲慘叫。

    「我沒有耐心和你耗,你背後的主使是誰?是不是叫孤堂雁?」

    如一記響雷擊過,卓青心頭狂跳,卻握緊手心,迅速調整了呼吸,面上神色依舊。

    方家軍幾次收到的重要情報中,落款都有「孤堂雁」三個字,這個神秘的代號就如古傳奇中的亂世俠客般,來去無蹤,為方天冀的北鷹軍帶去了莫大的幫助。

    日方誓要找出孤堂雁,將他千刀萬剮才能一洩心頭恨。

    「很好,既然你死也不願說出來,」佐藤平野拉起弓,對準小廝,慢條斯理地問道:「那麼這一箭,是腦袋還是心臟?」

    那小廝終於扛不住,身子劇烈抖動著,叫得無比淒厲,那一箭,對準他的眉心,

    就要射出——

    一個身影忽然衝了出來,猛地攔在了架子前。

    「阿月!」

    卓青和佐藤平野同時叫出聲來。

    少年拿著武士刀,呼吸急促,嘶聲吼道:

    「父親,夠了!」

    孱弱的身子顯然從沒拿過刀,還是一把不算輕,有著特殊意義的武士刀。

    刀尖晃晃悠悠的,對準佐藤平野,寒光映照著佐藤平野難以置信的眼眸,他怒不可遏道:「你拿刀對向父親?」

    佐藤月輕顫著身子搖頭,聲音帶著哀求:「父親,不要,不要濫殺無辜……」

    「愚蠢至極!佐藤家族的這把刀是叫你用來剷除敵人,不是叫你來反抗父親的!」

    佐藤平野揚起手中的弓箭,高大的身軀帶著壓迫人心的威儀。「讓開,沒出息的東西!」

    佐藤月搖搖頭,顫抖的身子已慢慢平復下來,他眼眸漆黑髮亮,目視著佐藤平野,臉上反而露出了一個蒼白而詭異的笑容。

    「那父親就一箭射死孩兒吧,讓孩兒和母親一起作伴,長眠這座不歸牢。」

    (七)

    早春的夜晚格外清寒,夜色下的淮園陰冷孤寂,就如一隻野獸,張著血盆大口要將一切吞噬,卓青打了個寒顫,起身推開了門。

    今夜便是祝紅月的祭日,不知那絕代名伶的芳魂是否會回來,盤旋在淮園的上空,再唱一曲遊園驚夢。

    昨天白日裡的那一鬧,把淮園上下弄得人心惶惶,雖然知道佐藤平野怎麼也不會對愛兒放箭,但卓青還是為佐藤月捏了一把汗。

    她第一次發現這個文文弱弱的小少爺也有自己的脾氣,倔強得死不低頭,不惜玉石俱焚。

    卓青忽然有些害怕,她已經習慣了那雙含著笑意的清秀眼眸,若有朝一日那雙眼眸不再笑,而是充滿敵視、視死如歸地望著她,她該如何處之?

    園子裡靜悄悄的,在佐藤平野的命令下,沒有一絲燈火,每年的這一夜都是淮園最黑的時候——

    黑得叫人絕望,絕望得巴不得立時死去。

    祝紅月就是在這樣一個夜晚,放幹了身上的血,在一地蜿蜒的鮮紅中,帶著詭異的笑容,解脫而去。

    聽到佐藤月的呼叫時,卓青還陷在一種不可名狀的哀傷情緒中,她一個激靈回過神來,瞳孔驟縮。

    當風一樣地循聲趕到涼亭時,卓青被眼前的一幕嚇呆了!

    佐藤平野醉醺醺地壓在佐藤月身上,粗暴地撕扯著少年的衣衫,大手往衣裡探去,聲音喘息著道:

    「阿月,阿月,不要走,不要再離開我……」

    這個阿月叫的卻不是佐藤月,而是祝紅月。

    佐藤平野已經醉得神智不清,他瘋狂地叫著阿月,灼熱的吻點點落在少年白嫩的脖頸間,少年嗓子都叫嘶啞了,雙手奮力推攘著,卻怎麼也推不開力大如牛的父親,鋪天蓋地的絕望幾乎要將他淹沒。

    忽然間,佐藤月身上一輕,佐藤平野高大的身軀一震,如爛泥一樣倒在了一邊,一隻手一把拉起他,耳邊是卓青又氣又心疼的聲音:「快走!」

    昏暗的房間裡,傳來淅淅瀝瀝的水聲,不知過了多久,裡面傳來少年空洞的一聲。

    「先生,好了。」

    佐藤月已經沐浴完畢,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裳,坐在床頭髮呆。

    卓青走近佐藤月,見他失魂落魄的,身子還在瑟瑟發抖,好不容易平定下來的心緒再次翻滾,卓青胸膛起伏著,一句髒話脫口而出:「真他媽禽獸不如!」

    佐藤月身子顫了一下,抬起漆黑的眼眸望向卓青,臉色蒼白:「多謝先生相救,父親他……只是喝醉了,和以往一樣,等醒來時他就會忘記這一切,也不會再有任何異常。」

    這話很不對勁,卓青心念倏轉,猛地明白過來後,倒吸了口冷氣:「這不是第一次?」

    佐藤月點了點頭,臉色似乎更加蒼白:「是從四年前母親的祭日開始的,除了一次父親沒能趕回來,一次我不在淮園,其他一共有三次,包括今夜。」

    他頓了頓,補充道:「前兩次父親也是叫我陪他飲酒,但都沒今天醉得厲害,都叫我逃脫了,只有今夜——也許是昨天頂撞了父親,傷了他的心,他受了刺激下才會格外借酒澆愁。」

    佐藤月的語調很平靜,不急不緩,卓青卻震在了原地。

    一片混亂的腦海中,幾個片段紛疊閃過——

    佐藤月生辰那天,他們在臺上唱戲,佐藤平野忽然趕回,她看到佐藤月眸中有驚有喜有無措,卻還有些道不明的複雜情緒……

    是夜,她站在窗下,聽到房裡傳來的爭吵,「父親回來了,你不高興?」

    佐藤平野手把手教佐藤月寫毛筆字,佐藤月卻在他身下微微顫抖著,望向她的眼神略帶求助,似乎在說「先生快救我出去!」

    護兵們搜她房間時,佐藤月衝進來阻止,對著佐藤平野激動不已,彷彿壓抑許久的情緒一下爆發:「您永遠這麼獨斷專行,以前用這破園子囚著母親,

    現在就囚著孩兒,看不得孩兒和誰親密一點,可孩兒總是要長大的,不能陪您一生一世的!」

    佐藤月攔在架子前,臉上的笑容蒼白又詭異:「那父親就一箭射死孩兒吧,讓孩兒和母親一起作伴,長眠這座不歸牢。」

    ……

    那些曾經在意或不在意的細節,那些她覺得奇怪卻沒有深究的地方,如今在少年空洞的眼神中都有了完美的解釋,她終於明白,為什麼佐藤月一直很懼怕和父親進行肢體接觸,為什麼祭日前佐藤月一直抓著她絮絮叨叨,一副心神不寧的模樣……

    那麼多的古怪細節,她怎麼就沒想到過呢?

    卓青喉頭像火燒一樣,大片酸楚洶湧而上,在整個胸腔蔓延開去,叫她一時無法呼吸。

    她猛地上前,一把抱住佐藤月,將少年緊緊地摟在懷中,似乎要將他單薄的身子揉入骨髓,再不受到一點風吹雨打。

    佐藤月開始有些顫抖,身體反射性地就要推開卓青,卓青卻用力地抱住他,溫暖的懷抱帶著安撫,叫佐藤月漸漸放鬆下來,靜靜地感受著兩人一下又一下的心跳。

    黑暗中,似乎有什麼東西悄然發生了改變,佐藤月疲憊地閉上眼眸,安心睡去……

    卓青輕輕撫摸著他略帶涼意的髮絲,在少年耳邊輕輕開口:「相信先生,總有一天,先生會救你離開這個吃人的地方。」

    聲音緩慢而堅定,那不是一時衝動的胡語,而是鄭重其事的承諾,雖然熟睡中的佐藤月聽不見,但他的睫毛顫了顫,似乎在夢中回應著卓青。

    (八)

    山頭上的夜風正涼,卓青心裡憋著團火,一路奔到這來才覺好過一些,她狠狠一揮衣袖,沒好氣地喝道:

    「姚景舒你屬猴子的嗎?這樑上看戲的毛病什麼時候能改改?聽夠了就滾出來吧。」

    身後樹影抖動,果然走出一個人,正是嬉皮笑臉的姚景舒。

    他大咧咧地往卓青身邊一站,伸手向自己的眼角一指,哼道:

    「我可是來興師問罪的,誰有空成天聽你那些牆角。」

    他左眼下一道淤青甚是明顯,卓青看了看,遲疑道:「是……杜小棠?」

    姚景舒一聲呸:「不就是那賊婆娘!」

    要說這杜大小姐什麼都好,就是脾氣有些古怪,按理說,她這百變妙手和姚家那風流聖手應當對盤得很,但兩個定下婚約的人卻偏偏鬥得死去活來,到後來,姚景舒吃了幾次暗虧,也不鬥了,扔下句什麼「好男不與女鬥」,就逃得無影無蹤。

    從此兩人就變成了你是風兒我是沙,你來追我我自殺的模式,姚景舒一見到杜小棠躲都躲不及,更別說娶她了。

    夾在中間的卓青頭疼不已,杜小棠三番兩頭就來找她要人,叫她煩不勝煩,恨不能把這兩妖蛾子捆在一起,扔床上就地正法了。

    如今她出來辦事,杜小棠幫了她不少忙,她自然就得知恩圖報……

    「所以你就把哥哥我賣了?!」姚景舒眼睛瞪成了一對銅鈴,左眼下的淤青越發明顯了,風流俊逸的一張臉看起來頗為滑稽。

    卓青強忍住笑,咳嗽一聲:「事從權宜,兄弟見諒見諒……話說你又讓她十招了?」

    姚景舒一滯,抖了抖眼皮,梗起脖子硬聲道:「廢話,好男不與女鬥,哥哥我還能真動她?」

    卓青也不戳穿,煞有介事地點點頭,眼角眉梢的笑意卻隱不住,叫姚景舒惱羞成怒,剛要發難,卻眼珠一轉,想到了什麼,笑嘻嘻地開口道:

    「你不會真對那日本狼崽子動心了吧?」

    卓青一愣,臉上笑意盡退,橫了姚景舒一眼,沒說話。

    姚景舒「哎喲」一聲,挑眉賤笑,一副逮著了的模樣:

    「姑且不說你家老爺子知道後會不會一棍子打死你,就是這狼崽子知道真相後也會恨死你!哥哥瞧你不是沒分寸的人啊,這回玩大了?」

    卓青一腳踹去,「再囉嗦信不信我現在就綁了你,洗乾淨扒精光打包送到杜小棠床上,任君採擷?」

    姚景舒輕巧避過這一腳,搖頭嘖嘖:「淫婦!」

    卓青翻了個白眼,不再理他,只躺了下來,望著滿天繁星,眉宇有些惆悵。

    山頭的風吹過她的頭髮,許久後,姚景舒搖了搖頭,也跟著躺了下來,一聲長嘆。

    「老卓,有時我真弄不懂你在想些什麼,好好地跟哥哥過逍遙日子不行嗎?非要出來瞎折騰!你要為國為民也行,我羅剎堂裡還缺個玄字殺手,你過來正好合適,殺他個痛快刺激,懲惡揚善,替老天清清這汙濁世道,也不埋沒你一身功夫了!」

    姚景舒說得激情飛揚,卓青冷冷一笑,嗤道:「你那叫懲惡揚善?鬥狠耍意氣不是這麼來的!太血腥了,兄弟幹不來。」

    姚景舒吃了一癟,不甘心道:「那再不濟你也可以乖乖待在北平,左右上頭有你大哥和老爺子撐著,你犯不著出來做這兇險的事,還是在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你當佐藤平野是吃素的?還是你有九條命?」

    卓青枕著頭,

    沉默了半晌後,幽幽道:「當了十幾二十年紈絝子弟,偶爾也想改邪歸正,做點事情,叫老爺子刮目相看不是?」

    姚景舒笑了一聲,哼哼道:「說我耍意氣,你不也在爭一口氣?以前老爺子是不許你唱戲,嫌那是不入流的東西,平白給他方家丟人,可你犟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他現在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是默許了,你何苦還要爭什麼刮目相看,哥哥和你從小長到大,沒看出你這麼有上進心啊?」

    卓青不理姚景舒的揶揄,只看著夜空,自顧自地道:「你不懂,我開始也沒想那麼多,只想著證明自己不比大哥差,想出來偷偷地做番事業,給老爺子和方家上下一個大大的意外,叫我娘也能挺起胸膛,跟別人炫耀一下,說她那老三不是一無是處,只會唱戲,她家老三也是有本事的,也是能為方家做事的。」

    「可後來,面具戴久了,就難摘下來了……看的東西越來越多,想的東西也越來越多,早已忘了那曾經幼稚的初衷是什麼了,只想真正做點事情,哪怕微不足道,哪怕是蜉蝣撼樹……」

    「人人都道戲子無情,婊子無義,什麼商女不知亡國恨,可真到亡國滅種的關頭了,誰還會沉迷不醒無知無覺?古詩說國破山河在,可現在到處烽火狼煙,就算山河在又有個屁用,生靈塗炭滿目瘡痍的,哪裡能是一個安身之所?亂世裡最賤的就是人命,我雖然沒什麼大本事,但怎麼也想試一試,老爺子七十歲了還帶兵打仗,衝鋒陷陣的,我總不能還在那描眉點彩,甩著袖子唱崑曲吧。」

    頓了一下,卓青輕笑道:「大不了就是一死,反正功成名就、潑天富貴百年之後都是一抔黃土,誰都逃不過,想開了什麼都好說。」

    姚景舒久久未語,半眯著眼不知在想些什麼,他忽然伸了個懶腰,一躍而起,對著卓青揚眉一笑:

    「雖然聽不慣你的大道理,但好歹哥哥做的事也不壞,也算得上和你目標一致,只是同歸殊途——走了,有事叫兄弟一聲!」

    飄逸的身影剛要隱入夜色,卓青忽然出聲叫住了他,「喂,趁早娶了人家吧,別再耽誤杜家姑娘的青春了。」

    姚景舒轉過頭,又是一臉崩潰樣,哀嚎著:「救命啊,你要我娶那個醜女——?」

    卓青皺眉:「人家杜小棠哪裡醜了,配你姚二公子綽綽有餘,實在不行你還可以叫她一天給你變個花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賺大了!」

    姚景舒撓撓耳朵,「高攀不上,叫她另尋良人吧。」說著他轉身幾個閃躍,不等卓青開口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卓青站在原地又氣又無奈,嘴裡恨恨罵道:

    「老姚你就嘴硬吧,明明心裡喜歡得緊,卻偏偏躲得跟什麼似的,還不是怕人家做未亡人,口是心非,你就這麼巴不得自己沒好下場?」

    不知過了多久,人已走遠,那些話卻還卷在風中,一遍遍迴旋在耳邊。

    「未亡人……」樹上的那抹黑影喃喃自語著,伸手摸向左眼下的淤青,像想到什麼好笑的事情,揚了揚嘴角。

    他從懷裡掏出一支金釵,釵頭雕了朵海棠花,在月光下熠熠生輝。

    想起初見時,杜小棠就是用這支釵子在他臉上劃了一道,鮮血淋漓的,叫他差點毀容,風流聖手的招牌就這樣砸了,杜家的母老虎果然惹不得。

    男子低低笑開,眼角露出一抹溫柔,他拿起金釵,貼著嘴唇,喃喃道:

    「若你不怕做未亡人,那我也少不得捨命陪君子了。」

    眼眸一動,似乎下定了什麼決心,輕緲的聲音飄在風中,消散開去。

    (九)

    杜小棠的屍體掛在了城樓上。

    卓青只看了一眼,便轉頭扶著城牆,吐得翻江倒海。

    杜家最豔麗的那朵海棠花就這樣折毀,城樓上的女子雙目緊閉,一張秀美的臉慘白不堪——那是杜小棠的本來面目,一點也不像姚景舒說的那樣醜。

    她衣衫不整,下身血肉模糊,聽說受了萬般酷刑後,什麼也不肯招認,最後被群日本兵輪姦致死。

    卓青顫抖著身子,指甲死死地摳進牆壁中,鮮血流出也未有一絲感覺。

    杜小棠是三天前失手被抓的,一封電報還只發出一半,佐藤平野親自審訊,連夜用刑,卻還是沒能從她嘴裡撬出隻言片語。

    日方大張旗鼓地將杜小棠的屍體掛在了城樓上示眾,一來立威,震懾那些不安分的反抗勢力,二來引蛇出洞,用此舉引出更多同黨,一網打盡。

    四周被佐藤平野佈下了天羅地網,他也不怕打草驚蛇,因為他摸準了中國人所謂的氣節俠義,有些事情即使明知是飛蛾撲火,卻也有不少人會奮不顧身地前仆後繼。

    他等的,就是這些人。

    卓青胸口劇烈起伏著,她餘光一瞥,就知道自己已引起了幾處暗哨的注意,強自按捺住內心翻滾的情緒,卓青不動神色地抹去了眼角的淚,咬咬牙撐著身子站了起來。

    日方還在抓孤堂雁,他們怎麼會知,其實孤堂雁根本就不是哪一個單獨的人,孤堂雁是民間的有志之士自發

    聯合成的一個抗日組織!

    孤雲野鶴,何天不可飛?

    舉世渾濁中,總該有那麼一股清流,能讓人在黑暗泥濘中不致迷失方向,在滂沱大雨中,能借得一盞明燈,照亮前行的希望。

    這個聚集了無數奇人異士的組織井然有序,分工明確,在亂世中各展所長。他們之中有達官貴族,也有販夫走卒,有大家閨秀,也有戲子娼妓,不論何種形貌,不論何種身份,只要有志有心,便當得上「孤堂雁」三個字。

    如今這個組織的兩個牽頭人已經去了一個,被千瘡百孔地掛在這城樓上。

    但另一個人,還將繼續走下去,走到無路可走,走到阿鼻地獄,走到不死不休。

    卓青深吸了一口氣,最後望了一眼城樓上的屍體,轉身擠出了人群。

    卻還沒走出幾步,一道身影便迎面而來,攜狂風暴雨之勢,似乎要毀天滅地——

    是姚景舒!

    卓青一驚,心道不妙,趕緊上前,故作跌了一跤,往姚景舒身上倒去,手上暗中使力攔下了他。

    「老姚你不要命了!發什麼瘋!」

    卓青在姚景舒耳邊一聲低喝,姚景舒卻看也不看她,雙眼血紅地盯著杜小棠的屍體,失去理智般地低吼道:

    「放手!上面那是老子未過門的媳婦!騷蝴蝶你他媽打不過老子,老子要去給我女人收屍!」

    「放你孃的狗屁,敢情就你重情重義,上面還是我從小玩到大的妹妹呢!」卓青眼睛也紅了,卻死不撒手,「老姚你冷靜點行不行,兄弟不能看著你去送死,咱們先回去商量商量,從長計議!」

    姚景舒目呲欲裂,剛想說:「從長計議個屁!」身子便一震,他不可置信地瞪著卓青,喉頭滾動著卻到底說不出一句話來,頭一栽,軟綿綿地趴在了卓青肩上。

    卓青強自鎮定下來,搖搖晃晃地扶著姚景舒,作出一臉的不情不願:「哪來的臭酒鬼,生來害人的精,造個什麼孽喲!」

    她抬眼一瞥,看到前方不遠處一襲紅衫,頓時大喜,招手喊道:

    「朱老闆,朱老闆快來搭把手!不知哪來的臭酒鬼,撞了我一身,咱們先把他扶你鳳仙樓裡歇息歇息。」

    朱老闆聞聲趕緊上前,看著卓青的眼神心領神會,也不多說,扶過姚景舒,便和卓青一起往鳳仙樓走去。

    鳳仙樓一個不起眼的包廂中,門窗緊閉,朱老闆和卓青對視一眼,兩人俱已嚇出了一頭冷汗。

    被點了穴道的姚景舒軟在椅子上,不能動彈也不能說話,只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卓青,大顆大顆的淚珠洶湧滾出,如無形的刀子,把卓青的心割得七零八落。

    朱老闆看不下去了,雖不知來龍去脈,但此情此景下也明白了七八分,不由嘆了口氣:「姚俠士,卓青她也是為你好,免得你一時衝動惹來殺身之禍。」

    卓青一揮手,惡狠狠地抹了把淚:「和他說這麼多做什麼,要他早點娶了人家偏不聽,現在出來充什麼痴情漢!你瞧瞧他這眼神,估計恨不得撲上來咬死我呢!」

    卓青說著揚手點去,解了姚景舒的穴道,「來來來,叫你打一拳洩憤好了,老規矩,不準打……哎喲,你他孃的還真打啊!」

    地上兩個身影滾作了一團,姚景舒壓在卓青身上,一拳一拳打去,瘋狂得像只吃人的獅子。

    朱老闆駭得趕緊去拉架,卻怎麼拉得開,反被姚景舒一把推到了門邊。

    他膽戰心驚地望了眼門外,身子守著門不住道:「你們快住手,這麼大的聲響別把人引來了……」

    卓青扭著身子掙扎,奈何衣飾受限,伸展不開,只能左閃右躲,嘴裡還拼命煽風點火著:「就叫他把人引來算了,大不了一起玩完!平時吊兒郎當的,處處拈花惹草,躲杜小棠躲得跟什麼似的,現在人死了就來裝情聖,噁心扒拉地哭給誰看呢?鳳冠霞帔、明媒正娶什麼都沒有,你好意思叫她媳婦,人杜小棠還未必拿你當她男人呢!」

    「閉嘴!」姚景舒雙眼血紅,一拳拳不著章法,卻都是打在地板上,木屑橫飛,他瞪著卓青吼道:

    「你他媽怎麼就知道老子什麼都沒做?你看看,你好好看看!」滿是血汙的手從懷裡掏出一支金釵,「這是賊婆娘的海棠釵,她說等我玩夠了就拿著釵子去找她,她二話不說就吹鑼打鼓地嫁進我姚家!」

    「這些年老子是在躲她,可老子不是在玩啊,那些女人不過都是逢場作戲!我只是怕啊,我怕得要命!我怕她一進門就當新寡,我怕她做你說的未亡人啊!」

    「可那天在山頭你跟我說人生不過百年,百年之後什麼都是一抔黃土,我忽然想明白了,我就拿著釵子想去找她,可卻怎麼找也找不到,我一聽說她落日本人手上去了,我都快急瘋了你知道嗎?我火急火燎地召集羅剎堂的兄弟想去救她,可眨眼間她的屍體就掛在了城門上,竟是一點機會也沒給我啊!」

    「我好不容易才下定的決心,我想把她領到奶奶面前,領到姚家列祖列宗面前,我想和她好好過日子,我是認真的,我真的是認

    真的,可我都還來不及跟她說一句我要娶她她就沒了!」

    姚景舒邊打邊哭,一拳拳打在木板上,打得手上血肉模糊,他哭得聲嘶力竭,全無半分平日裡風流聖手的模樣。

    卓青也不再掙扎,張著雙眼望向上空,清亮的眸中蘊滿了淚水,她忽然伸手一把拉住姚景舒,把他的頭直直按在胸口,嘶聲道:

    「哭吧,哭吧,老姚你放聲哭吧,兄弟在這呢,你哭出來就好,哭出來就沒事了……」

    姚景舒僵硬的身子漸漸放鬆下來,在卓青懷裡泣不成聲。

    朱老闆守在門邊也心頭一酸,溼潤了眼眶。

    外頭風雲變色,前面還一派晴朗的天轉眼就變了,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狂風打得窗欞啪啪作響。

    暴雨說下就下,嘩啦啦得如俊龍怒吼,天地昏暗,照不清前方後路,大雨滂沱,似乎在聲聲叩問著人心。

    這條路,究竟還要多久才能走到盡頭?

    (十)

    佐藤月不見了!

    卓青得知消息時,淮園上下已經鬧得人仰馬翻,佐藤平野一腳踹倒幾個護兵,用日語怒吼道:

    「一群廢物!都是怎麼跟著少爺的,大街上也能跟丟!還不快去找,翻遍城裡每個角落也要給我找到!」

    卓青在一旁聽得心頭狂跳,腦中不可抑制地就閃過姚景舒那張臉。

    而接下來傳到淮園的第二個消息更是堅定了她的想法——城樓上的那具屍體不翼而飛!

    因佐藤月的神秘失蹤,佐藤平野雷霆震怒,日方陣腳大亂下,一時疏忽,叫人把杜小棠的屍體劫走了。當佐藤平野帶著人馬趕過去時,只看到七零八落的現場,以及死傷一片的暗哨。

    派去找佐藤月的人一一回來複命了,卻都是沮喪搖頭,叫佐藤平野更加震怒。

    此番他是失了兒子又失了線索,活活應了中國人一句古話,賠了夫人又折兵!但卓青現在無心惦記這些,當又一撥護兵回來覆命時,她終於坐不住了,尋了個由頭出了門,急急奔向城南大街的護城河邊。

    外頭已近黃昏,河邊許多攤販都在盡力吆喝著,賺最後一點日光。

    卓青只伸著脖子一一看去,一顆心忐忑不安,忽然,她眼前一亮。

    河邊不起眼的角落裡有一棵柳樹,樹下坐了一個老頭子,他一身灰大褂,雞皮鶴髮的,身前一個大盆,裝著數十隻大王八。

    「王八,上好的王八,舒筋活絡,滋陰補血……」

    老頭子背靠著柳樹,懶洋洋地喊著,渾身上下彷彿沒有一點力氣。

    卓青按捺住內心激動,踏步走上前——就是他了,羅剎堂的掌石人!

    羅剎堂每在一地活動時,都會在市井中各處設下隱秘的掌石人,以便堂中兄弟持著暗號,前來投石問路,從掌石人那裡摸到堂口的蹤跡。

    姚景舒一心想拉卓青進羅剎堂做玄字殺手,平時沒少在她耳邊蠱惑,卓青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所幸左耳進右耳出之下還是記住了一點,在這緊要關頭時派上了用場。

    卓青走上前,瞥了一眼盆中的王八,望向懶洋洋的老頭子,不動神色地問道:

    「前輩可賣八條腿的神龜?」

    老頭子搖了搖頭,漫不經心道:「聞所未聞,小老兒只賣四條腿的王八。」

    卓青也不急,繼續道:「四條腿的王八固然不錯,可如今四海之內不大太平,還是大殺八方來得痛快。」

    那老頭子「哦」了一聲,總算抬起眼皮有了點反應:「那姑娘要哪種神龜?」

    卓青湊近一步,攫緊老頭子的眼眸,沉聲道:「要能殺世上豺狼虎豹,滅人間魑魅魍魎的,前輩手中可有?」

    「姑娘是……」

    卓青言簡意賅,輕輕吐出三個字:「妖財神。」

    老頭子神色一動,終是收起一臉懶散,正襟危坐,壓低聲音道:「敢問姑娘是躺羅剎堂哪隻棺材的?」

    「是……」卓青不防還有這一問,愣了愣後,靈機一動:「不才玄殺。」

    「玄殺?你是方三?」那老頭子也愣住了,喃喃道:「可方三明明是個……」話還未完,他便出其不意地伸出一隻枯槁似的手,疾風一陣地探向卓青的胸口,卓青眼眸遽緊,不及多想忙揮袖擋上,修長的手指靈活翻動間,幾招便扣住了老頭子的手。

    卓青眸光冷了下來:「前輩這是何意?」

    「切磋切磋而已。」那老頭子嘿嘿一笑,也不多說,手一縮,就滑不溜秋地從卓青手中掙脫出來,笑道:「是方家的小擒拿手不錯。」

    不待卓青開口,他便又看向她的腳,眉宇間恍然大悟,口裡唸叨了幾句,抬頭時已換上了一副肅然模樣:「失敬失敬,近來城裡風波不斷,鬼眼四布,小老兒擔心是小鬼前來試探,故多加戒備,望副堂主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