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29 節 女師謝煙

    「小徒兒,再會無期了,以後會有另一個姑娘給你糖吃,你要待她好……」

    她戀戀不捨地貼上了少年的唇,淚水滑落:「洛修羽,你的錦繡人生,我還給你了。」

    (一)

    謝煙初到流雲城那年,城主到處貼了告示,遍尋天下有才之士,參加「賢師招募大會」,將從中選出三人,做家中三個孩子的啟蒙師父。

    城主膝下有三位小公子,日後若要繼承城主之位,將要通過族中的一場十長老會考,誰能拔得魁首,誰便是下一任的城主了。

    為了讓三個孩子公平競爭,城主決定招募天下賢師,為每個小公子配上一位專屬的師父。

    大考之日定在十年後,這也意味著招募的賢師必須在流雲城待上十年,陪在自己教誨的公子左右,日夜不離,直到大考結束,最終選出下一任繼位的城主。

    這任務意義重大,又需耗費無數心血精力,用十年光陰傾囊相授,交付畢生所學,去栽培一個懵懂稚子,不僅是三位小公子之間的競爭,也是這三位「賢師」間驚心動魄的較量。

    猶如一場豪賭般,賭上十年光陰,若能栽培出下一任城主,那榮華富貴自不必言,一躍成為城主恩師更是一份莫大的榮耀。

    儘管要求極高,必須滿腹學識,天文地理無所不通,但這招募令仍是吸引了不少有才之士,其中大多都是一些年事已高,才華蓋世的學壇大家,甚至還有從宮中告老還鄉,曾經教過數位皇子的前太傅。

    那麼多揭榜之人,個個都才華橫溢,名頭響噹噹,只是在這招募令的最後一日,竟然來了一個特殊的揭榜者——

    小姑娘明眸皓齒,一襲紫衣,腰間還彆著一根竹笛,嘴裡哼著小調,雙手背在身後,像出來踏青遊玩似的,站在那告示前漫不經心地看了幾圈,隨手就將那紅榜揭了下來。

    一眾圍觀者全都驚呆了,有人好心提醒道:「小妹妹,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紫衣少女莞爾一笑,眉目間一派天真:「知道啊,賢師招募令嘛,不是揭榜者都能參加嗎?」

    「你?就你?」人群裡發出嗤笑,紫衣少女點點頭,笑容依舊明朗天真:「對啊,就是我,這賢師招募令不是面向天下之人,無論老幼婦孺,皆能參加嗎?」

    聽上去萬分稚嫩的話語又引得眾人大笑,人群裡有不敢揭榜的年輕秀才嗤之以鼻,不客氣地嘲諷道:「這是哪家的黃毛丫頭,不知天高地厚,在這瞎湊什麼熱鬧啊,只怕字都沒識全了,就敢來揭這張紅榜,也不嫌丟人現眼嗎?」

    一片奚落嘲笑中,紫衣少女面不改色,笑意清淺,只是抬頭望了望天,彷彿自言自語般:「十年便十年,亦不過彈指一揮間,早點辦完事,我就能早點回金樽谷了……」

    (二)

    這一年初夏,流雲城裡舉辦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賢師招募大會,天下有才之人聞風前來。

    一輪輪比試之後,終是剩下了最後三人,一位是告老還鄉的前太傅,一位是隱居深山的世外高人,還有一位,便是那一日城下揭榜,被眾人嘲笑的紫衣少女。

    她名喚謝煙,不知何方何地人氏,一個憑空冒出來的小姑娘,竟然學富五車,出口成章,天文地理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更有過目不忘之能,將一眾文壇大家都比了下去。

    就連那老太傅與那世外高人,都不敵她的滿腹學識,在她面前敗下陣來,所有人都不敢置信,嘖嘖驚歎間,只道這小姑娘莫不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當夜的賢師宴上,這謝煙小才女自然而然便居了首位,連城主都對她禮遇有加,尊稱她一聲「謝先生」。

    煙花漫天,觥籌交錯,三位賢師收下聘書後,這盛宴上最重要的一個環節來了——

    賢師擇徒。

    三位小公子被請了出來,並排站在了高臺上,由謝煙先進行挑選。

    是的,她在招募大會上奪得了第一,自然就有優先擇徒的權利,臺下那位世外高人瞧了心中酸溜溜的,側過頭同身旁的老太傅小聲議論道:

    「馮老,您說這小丫頭會挑誰呢?」

    「徐先生以為呢?」那老太傅撫了撫長鬚,他這般身份,這般年紀,原本該在家頤養天年,不必再來參加什麼賢師招募大會,只是他與這流雲城主乃忘年之交,受他盛情相邀,才會千里而來,卻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輸給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黃毛小丫頭,顏面上委實有些過不去。

    思及此,老太傅一嘆,看向臺上那道纖秀的紫衣身影,「還能挑誰呢?左不過是是大公子,或二公子,總不會是那三公子,畢竟……」

    後面那句話沒有說出來了,老太傅與徐先生目光交匯,心領神會。

    畢竟,流雲城主的這位三公子,是個心智受損的傻子。

    不過五六歲的孩童,站在高臺之上,漆黑的一雙眸子滴溜溜地轉著,夜風拂過他的衣袂,他生得眉目如畫,雪白玲瓏,只可惜額角處有一大塊印記,似是一團暈染開的墨漬,生生將他一副皮相折損七八。

    更遑論他眼底

    透著的那一點懵懂,說好聽點是天真純淨,說難聽點,其實就是……痴傻。

    (三)

    洛城主坐在席上看著自己這個小兒子,心中一陣嘆息,原本這小兒子也不傻的,反而是兄弟當中最聰明靈秀的,只可惜天意弄人,他毀在了兩年前的一場意外中。

    兩年前,奶孃帶著三公子去山上摘花,一個沒留神,頑皮的三公子就跑遠了,等到奶孃跟幾個丫鬟再找到他時,年幼的孩童已經倒在了一棵大樹下,不省人事。

    他額頭也不知被什麼砸中了,多了一大塊黑色的印記,像是一團暈染開的墨漬,奶孃跟丫鬟們嚇了一跳,趕緊將三公子帶回府,這一昏迷就是大半月。

    洛城主請了無數名醫來替幼子看病,卻都束手無策,直到一個黃昏,三公子自己悠悠醒轉,醒來後卻像丟了一縷魂魄般,整個人痴痴傻傻,再不是從前那個天資聰穎的小「神童」了。

    他不僅破了相,還丟了聰明的腦子,用坊間私下傳言的話來說就是,成了個徹頭徹尾的大傻子!

    原本洛城主最中意自己這個兒子,私心是想讓他日後來繼位,但因為這樣一場無妄之災,三公子似乎再無可能成為繼承人了。

    不僅如此,他跟兩個哥哥一起唸書,還總是跟不上哥哥們的腳步,因此受盡譏諷嘲笑,就連府裡的教書先生也偏心大公子和二公子,對這痴傻的三公子多有嫌棄。

    三公子的母親只是個賣酒娘子,又去世得早,他在偌大的府中,全無倚靠,又因一朝痴傻,明裡暗裡受盡欺凌。

    洛城主平日事務繁多,即使有心護著小兒子,也不可能面面俱到,難免會有疏忽遺漏。

    他擔心他受欺負,又擔心教書先生區別對待,不盡力盡力地教誨這個「傻兒子」。

    正是出於這份考量,流雲城裡才舉辦了賢師招募大會,洛城主所求不多,只求招來一位學識淵博,心地善良,又耐心十足的老師,好好教誨他的小兒子。

    他不求痴傻的三公子多麼有出息,只要他能識文斷字,明辨是非,多懂一些人情世故,哪怕日後自己離世,他一個人也能在這世上好好活下去就行。

    父愛深沉如山,洛城主用心良苦,千挑萬選出來的賢師,不僅是要教三公子讀書,更是相當於他的一雙眼睛,替他在府中看顧著三公子,讓他能多得一份庇佑。

    只可惜他這用意,幾位賢師可能難以領會,畢竟他自己的忘年之交,那位馮老太傅就已私下婉拒了他,若要為師,他更加屬意大公子與二公子。

    想來這位文曲星下凡的「小謝姑娘」,應當也是看不上自家傻兒子的,洛城主心中一聲嘆息。

    月下,三位小公子站在高臺之上,看著那道紫色身影含笑走近。

    少女明眸皓齒,腰間別著竹笛,雙手背在身後,瞧上去自己還是個小姑娘呢,卻已經要一板一眼地來挑徒兒了。

    大公子與二公子不由將背脊挺得直直的,他們皆聽說了賢師大會上這位一舉奪魁的「謝先生」的名號,也各自得了母家的授意,只盼這位「文曲星」能挑中自己,助自己一臂之力,日後直上青雲,一舉奪下城主之位。

    比起兩個哥哥的殷切期望,三公子只會傻傻地站在風中笑,他個頭最矮小,身量最瘦弱,一團小小的站在月下,像個白白嫩嫩的小包子似的。

    謝煙望向這小小的一團,肚子忽然就有些餓了。

    她在所有人的灼灼注視下,越過大公子與二公子,徑直走向了——傻笑的三公子。

    「你叫什麼名字?」

    「洛修羽。」奶聲奶氣的回答飄在風中,謝煙吸了吸鼻子,覺得肚子更加餓了。

    她抽出腰間竹笛,當著眾人的面,忽然輕輕在那三公子頭上點了一下,莞爾一笑:「好,從今天起,我便是你的師父了。」

    此言一出,滿堂譁然,臺下的馮老太傅與那徐先生更是難以置信,面面相覷間,誰都摸不準這古靈精怪的小姑娘葫蘆裡在賣什麼藥。

    唯獨小小的三公子依舊站在月下傻傻地笑,彷彿沒有聽清楚謝煙在說什麼似的,洛城主急了,連忙一聲喊道:「羽兒,還不快叩拜師父!」

    這一下,小娃娃才似如夢初醒般,規規矩矩地跪了下去,「徒兒叩拜師父。」

    依舊是奶聲奶氣的一句,謝煙笑意不減,正要開口時,跪在地上的小公子卻已經抬起頭,兩隻眼睛亮晶晶地望著她。

    「師父,你有糖糖吃嗎?」

    旁邊的大公子與二公子「撲哧」笑出聲來,臺下眾人也竊笑不已,洛城主臉色一時有些難看,謝煙一隻手卻藏在袖中,靈巧一動,熒光一閃間,她手心裡已變出了幾顆香甜鬆軟的糖果。

    「給你。」

    一襲紫衣的小姑娘拉起地上的奶娃娃,無視周遭眾人不善的目光,只將那糖果溫柔遞給了奶娃娃,還順便摸了摸他的小腦袋。

    「乖徒兒,跟了師父,你想要什麼都行,從今往後,有師父護著你!」

    (四)

    從今往後,有師父護著你!

    事實證明,謝煙這句話並不是隨口說說的,她很快就讓洛府上下見識到了她的「威力」。

    那時洛城主去了鄰城辦事,不在府上,大公子與二公子又趁著謝煙去後山採草藥,將傻弟弟洛修羽哄出房門,直接吊在了花園裡的樹上,用柳枝兒抽他,帶著一群下人對他百般戲弄。

    他們能不生氣嗎?謝煙不過來了短短半年,這傻弟弟就像忽然開竅了似的,彷彿真的得到了文曲星的指點,腦子比從前聰明許多,竟然還能在爹面前完整地背出一首長詩來了,得了爹好一番誇讚!

    兩位哥哥心生妒忌,又不敢去招惹謝煙,只能將這團火全發在三公子身上!

    待到謝煙尋來時,洛修羽已在樹上吊了好一會兒,柳枝兒雖然抽得不重,卻也在他白嫩的臉上留下了數條紅痕,偏偏他還傻乎乎地笑著,以為哥哥們在跟他鬧著玩,眉宇間一派天真。

    謝煙簡直火冒三丈,一聲怒吼響徹洛府:「王八蛋,誰敢欺負我徒弟,還不快把人放下來!」

    小包子雙腳落地,一頭投入謝煙懷裡,還傻乎乎地笑著:「師父,大哥和二哥在跟我玩遊戲呢,沒有欺負我!」

    樹下的大公子與二公子撿著藉口,連忙點頭道:「是啊是啊,同三弟玩耍嬉戲罷了,謝先生莫要生氣。」

    他們知道這事瞞不住,只是篤定了即便事情敗露,謝煙也不敢拿他們怎麼樣,畢竟一個師父管一個徒弟,謝煙又不是他們的師父,可沒資格來教訓他們。

    至於他們自己的師父,對這種兄弟之間「無傷大雅」的小把戲,當然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只可惜,大公子與二公子錯估了謝煙的怒火。

    直到兩位公子也被吊到樹上,柳枝兒重重地抽在身上時,他們才知道謝煙是動真格兒的了!

    「怎麼樣,好玩嗎?」一襲紫衣的小姑娘抽著柳條兒,冷冷笑道:「好不好玩?說話啊!」

    旁邊的下人有心上前,卻竟有一股無形之風攔住了他們,叫他們近身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兩位主子被狠狠抽打。

    兩位公子在樹上哭天喊地,他們的師父這下可坐不住了,終是急急忙忙趕來,文縐縐的一堆話卻還沒拋出來,已被謝煙先堵了回去。

    「子不教,父之過,洛城主現下不在府上,他將兩位公子交給了你們兩位師父,自然是你二位的過錯了,你們既然坐視不管,任由劣徒欺人,那我便代為管教,替你們好好教訓一下這兩個小兔崽子!」

    說完,又是狠狠一記抽下去,那大公子與二公子何曾被這般對待過,在半空中鬼哭狼嚎,謝煙卻毫不手軟,直到一雙白白嫩嫩的手抱住了她的腿。

    旁人無法靠近的那襲紫衣,卻被洛修羽一雙手抱得緊緊的,天真無邪的孩童抬起頭,奶聲奶氣道:「師父,大哥跟二哥都哭了,這遊戲不好玩,咱們不玩了好不好?」

    他一雙眸子亮晶晶的,沒有半點雜質,如一泓清澈的甘泉般,望得謝煙心頭一軟,握緊柳枝的手不禁就垂了下來。

    「那你問他們,問問他們兩個日後還要不要玩這種遊戲?」

    樹上兩個公子忙不迭道:「不玩了不玩了,我們以後再也不戲弄三弟了,求求謝先生饒我們一次吧,我們知道錯了……」

    一場鬧劇起得快,散得也快,眾人看向謝煙的眼神滿是驚駭,就跟看個怪物似的。

    謝煙卻毫不在意,只是牽著洛修羽的手,昂首挺胸地回了屋,像個打贏勝仗的將軍般。

    回了屋卻立刻取來藥膏,一邊給洛修羽抹臉上的傷,一邊問道:「還疼不疼啊?」

    粉雕玉琢的孩童抬起頭,帶了幾分撒嬌的意味:「師父給糖糖吃,給糖糖就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