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25 節 蟋夢人生

    顧華棠慌了,想上前去扶住他,那道身影卻是猛地抬起頭,一把打翻本要敬給宋老爺的茶——

    「宋明章,你騙得我好慘!」

    那是一聲撕心裂肺的暴喝,滿場震住,更遑論已煞白了一張臉的宋老爺。

    一襲喜服的宋衡血紅了雙眼,他將手中的東西狠狠摔在了宋老爺臉上,身子踉蹌間卻是再也支撐不住,喉頭腥甜,一口鮮血直直噴出,帶出了那染滿悽色的字字句句——

    「這是住持親口交代,我娘早在十年前就被大夫人毒死在了豐山的庵堂裡,你卻拖住我,年年歲歲地為你兒子續命,你好狠的心吶!」

    (七)

    九歲那年對宋衡的人生意義非凡,它的神奇與荒謬之處,不僅在於宋衡失去了一隻眼睛,失去了陪在身邊的孃親,與蟋蟀結了緣,還在於——

    他看到了人世間醜陋與骯髒的一面,被迫一夜長大。

    宋父為什麼忽然轉了性,要將他接出那間等死的黑屋子?不是因為他才想起還有那樣一個兒子,而是因為大夫人病死後,請來的江神醫為病情日趨嚴重的宋淮診治時,說了那樣一句話——

    以血換血,以生換死。

    短短八個字,卻讓宋衡的噩夢,就此開始。

    宋父此後心肝寶貝地將他寵上天,不打他不罵他不敢傷他一根汗毛,任他走街串巷地鬥蟋蟀,不過是因為他體內流著的鮮血,為了他與宋淮那一脈相承的血緣。

    他是世上唯一能救宋淮的人。

    江神醫每年來宋家一次,都是為了進行「以血換血」,將宋衡體內滾熱的鮮血換給宋淮,然後再將宋淮的頑疾一寸寸渡給宋衡。

    宋衡就像個器皿,為宋淮提供著健康的,源源不斷的鮮血。

    從九歲開始,不曾間斷過的十年,他的大哥全是靠著他這個「賤種」的血養著。

    所以在山洞裡他才說:「他恨不得想要我死,卻又不能讓我死。」

    因為他死了,他也活不了。

    宋衡騙了他的小媳婦,他不是打孃胎裡就帶出來的寒症,他只是分擔了他大哥的病。

    這也就是為什麼宋淮的身體越來越好,而他的身體卻越來越差,大婚前宋父附在他耳邊說的不是別的,而是哄他如果想讓他娘回來,就再為宋淮換一次血,宋淮的身體已經能夠承受每年兩次的換血了,而他卻在換完血後病倒了。

    昏昏沉沉的意識裡,像是又回到了九歲那年絕望而無助的黑屋子,他只覺得冷,渾身都冷,透入骨髓的冷。

    緊緊摟著顧華棠,他嘴裡說著胡話:「娘,衡兒好想你,你怎麼還不下山來看衡兒,衡兒冷,好冷……」

    他心中清楚,等到他「油盡燈枯」的一天,就是他大哥「煥發新生」的時候,如果他娘再不下山,他真怕見不到他娘了。

    他終於起了疑心,暗自派人前往豐山,卻沒想到得到的結果竟是那樣荒謬。

    可憐這些年他被矇在鼓裡,一直傻傻地與宋父「交易」,連川城都不能離開一步。

    當初他不是沒有想過反抗,不是沒有想過逃跑,只是他不能,因為豐山的庵堂裡還住著他娘。

    宋父說得多好聽,用他的鮮血換取他孃的安穩,如果沒有他的價值,他不保證他娘還會不會一直平安下去。

    多可怕的威脅,多醜陋的嘴臉,宋衡在九歲時就看透了一切。

    他給自己的蟋蟀取名叫「小哪吒」,不僅是因為那是他娘給他講的故事,哪吒是他最喜歡的神話人物,更因為他永遠記得哪吒削骨還父的剛烈,可是他不行,他沒有風火輪,沒辦法帶他娘逃出生天,所幸還能看著他的「小哪吒」一次次威風凜凜,戰無不勝,彷彿代替他打敗了壞人。

    算命先生說他是天煞孤星,彼時他壓根就不在乎,因為經歷過那些事情後,他早就變得不愛與人打交道,只喜歡走街串巷地鬥蛐蛐兒。

    比起那些不會說話的小生靈,人太恐怖,比惡鬼還要恐怖。

    直到遇上顧華棠。

    眉清目秀的小姑娘,縮在角落裡,怯生生地望著他,眼裡乾淨得像初雪後的天空。

    因為相似的經歷,他動了惻隱之心,而因為她眼裡的那片雪,他生了廝守之情。

    他喜歡她,是真喜歡,他的小媳婦太乾淨太純粹,從來不會算計他人,更不會去害人,跟她在一起什麼也不需要想,只需要聽著她的聲音安安心心地入睡,她太美好,是他一直以來渴盼觸及的美好。

    因為有了想要在乎的人,這時他才害怕起算命先生說的「命犯孤星」,坐在夕陽下的臺階上時,他曾一度絕望地以為,他的命運真的要被算命先生言中了,直到暮色四合裡,那道纖秀的身影一瘸一拐地走向他。

    那真是他見過最美的風景。

    他摟著她又哭又笑,心裡想著,去他奶奶的天煞孤星,老子的小媳婦回來了!

    那時風吹髮梢,他們心跳挨著心跳,他無比篤定,即使有朝一日一無所有,至少她還會在他身邊,永遠都不會離開他,不會讓他孤零零的一個人。

    (八)

    顧華棠答應了嫁給宋淮。

    關押宋衡的密室裡,宋衡面對著牆,瘦削的脊背倔強地挺著,始終不肯轉過身來看一眼顧華棠。

    顧華棠知道,宋衡是心涼了。

    她什麼也沒說,只默默凝視了他許久,直到視線模糊。

    放下衣食,離開前,宋衡卻忽然幽幽開口:「我不怪你,這種時刻你該有更好的選擇,是我自己命中註定,註定……天煞孤星。」

    空如死灰的語氣裡,卻還帶了三分刻薄,「小魔王」依舊不改毒舌本性,顧華棠的眼淚卻流得更洶湧了。

    其實她和宋衡都明白,宋淮不見得有多喜歡她,只是享受一次次踐踏宋衡的快感,就像宋衡說的:「他恨不得想要我死,卻又不能讓我死,就只能一次次奪去我身邊最重要的東西,讓我生不如死。」

    回憶起那些話,顧華棠深吸了口氣,努力讓聲音聽起來沒那麼顫抖。

    「你好好休息,我會再來看你的。」

    這一看就是好久。

    像睡了好長一覺,宋衡的腦袋很重很重,如漂在水面上,浮浮沉沉的。

    模糊的意識裡,他隱約聽到有女子的啜泣聲,遠遠的,像從天邊傳來。

    醒來後,他才知道發生了什麼——

    顧華棠答應嫁給宋淮還有個條件,那就是讓江神醫出手,她要將一隻眼睛換給他,等到他完全復明的時候,她才和宋淮正式舉行大婚。

    宋衡簡直氣瘋了,當初聽到顧華棠要嫁給宋淮時都沒那麼生氣,他左眼纏著繃帶,對著來看他的顧華棠大發雷霆,字字句句刻薄無比,像把把插入顧華棠胸口的刀子。

    「你憑什麼自作主張?你以為用一隻眼睛就能換得心安理得的背叛,就能換回我曾經的那個小媳婦?你別做夢了,我噁心你的人,噁心你的眼睛,我寧願永遠做孤苦伶仃的『獨眼龍』!」

    顧華棠蒼白著臉,左眼上也纏著繃帶,一動不動地任宋衡發洩著,直到離開前,才抿嘴淡笑,聲音輕輕緲緲:「你生得那麼好看,若是兩隻眼睛都在,一定會更好看的。」

    「好看你個鬼!」宋衡嘶聲一吼,卻在那道纖秀的背影消失後,摸上左眼的繃帶,身子微顫著,許久,抱住腦袋,放聲大哭。

    江神醫的醫術果然高明,宋衡解開繃帶後,瞎了十年的左眼終於重見光明瞭,顧華棠喜極而泣,但宋衡卻不見一點高興,因為他已經隱隱聽到外頭的鑼鼓聲了。

    他的小媳婦,他悉心呵護那麼多年的小媳婦,真的要嫁給別人了。

    密室裡,顧華棠一身紅嫁衣,像當初和宋衡拜堂時一樣美麗,只是這回,她成了獨眼新娘。

    宋衡依舊背對著她,不肯回過頭來看她一眼,但她一點也不在乎,只是一步步緩緩上前,在搖曳的燭火中笑得淚光閃爍。

    宋衡只聞到一陣異香,還來不及開口,腦袋已經暈暈乎乎,整個人栽到了一個溫暖的懷裡。

    有眼淚滴在他臉上,如斷線的珍珠,氤氳了心跳,浸溼了衣裳。

    「春天採花,夏日捕螢,秋雨看書,冬雪煮酒,這樣的日子我也想每年都和你一起過,可是你的夢還很長,我的夢卻該醒了。」

    「踏上風火輪,帶上你的『小哪吒』,有多遠走多遠,我什麼都不求,只盼你天高海闊,再也不要被困在牢籠中……」

    貼在耳畔的聲音低不可聞,卻帶著莫大的哀傷,彷彿在進行一場最後的訣別,他在意識模糊中伸出手,慌亂地想抓住什麼,卻終究什麼也沒抓住,只聽到像從天邊傳來的一句,遙遙伴著眼淚的嘆息——

    「再見了,我的小魔王。」

    (九)

    後來的宋衡去了很多地方,認識了很多人,寫過很多詩,卻再也沒有鬥過蟋蟀。

    前塵往事,如煙消散。

    他早已不是當年川城的宋家二少,他成了吟遊詩人,遊歷八國,輾轉亂世,寫下了一篇又一篇著名的辭賦。

    襄王有夢憶神女,神女無心歸何處,他落下這樣的筆墨。

    街頭巷尾都廣為流傳,他自己卻很少沉吟,只因他早已無夢,更是丟失了自己的神女。

    曾經那個

    穿著紅狐裘衣,提著蛐蛐籠,陽光下笑得懶散不羈的少年,永遠停在了川城的舊時光裡,等待著不知何時才會歸來的新娘。

    前半世蟋夢人生,後半世他不敢碰蟋蟀,因為斯人已不在。

    再沒有一個地方能讓他駐足,再沒有一杯酒能讓他喝醉,再沒有一首歌能讓他落淚,也再沒有一個人,能讓他在最好的年紀愛上。

    記憶裡彷彿還是那一年的那一夜,他被偷偷運出川城,在兄弟的掩護下終於從那個困住自己十多年的噩夢裡脫身。

    而那個為了他不惜假意背叛,不惜取得信任,不惜留下來拖住宋家父子的姑娘,卻葬身茫茫火海,與豺狼虎豹同歸於盡。

    川城的城志錄上永遠記載著那樣一段話——

    庚子年六月,宋府大婚,無名野火忽起,奴僕四逃,場面混亂,天方既白時,一地廢墟,焦屍數具,不辨模樣。

    後來的宋衡常常在夢中驚醒,醒來後聽風拍窗欞,於一片寂寂的黑暗中,伸手撫住自己的左眼,愴然淚下。

    他丟了自己的小媳婦,永遠丟失在了長長的舊時光裡,算命先生一語成讖,他最終依然沒能逃過一輩子孤獨終老的命運。

    陽春煙景,最是迷人。

    宋衡來到這裡時,小鎮正是草長鶯飛的時節,春光明媚,處處生機盎然。

    在茶館裡靠窗坐下,他望向外頭的藍天白雲,身後卻傳來陣陣喧鬧,那眾人圍住的窸窸窣窣聲,是再熟悉不過的鬥蟋蟀。

    宋衡揚唇一笑,搖搖頭,一杯茶正要送到嘴邊,耳畔卻忽然傳來一聲:「快,咬啊,小哪吒,雷震子,你們快上啊,別丟了我獨眼蟋王的臉……」

    手一顫,他霍然起身,打翻了茶杯。

    一生會有幾次心跳如雷,雙手發顫,緊張到不能呼吸的時刻?宋衡不知道,他只知道,當他踉蹌上前,撥開人群,見到桌前那道熟悉的身影后,眼眶瞬間溼潤了。

    風裡傳來桃花香,那人一襲青衫,長髮高束,左眼遮著黑罩,眉宇間的秀氣一如當年,抬起頭,正對上他的眸。

    天地間彷彿霎那靜了下來。

    周遭一切都不存在了,瞳孔映著瞳孔,整個茶館只剩下望著彼此的他們,風吹髮梢,不知不覺間,眼淚早已落了滿臉。

    當年一場大火,生死關頭宋淮卻將她推了出去,那個貌如謫仙,卻被宋衡形容的比惡鬼還要恐怖的人,居然會在火中對她一笑,笑中隱有解脫之意。

    他說,日後若見到他二弟,就告訴他一聲,這麼多年來,求而不得,他的痛苦不比他少。

    離開川城後,她開始在茫茫人海里尋找宋衡。

    她遮了左眼,束了長髮,換了男裝,腰間別了青筒酒,像當年那個少年的裝扮一樣,每到一處地方,就待上一段時間,走街串巷地鬥蟋蟀,漸漸小有名氣,贏得了「獨眼蟋王」的名號。

    她想著這樣下去,總有一天他能找到她,或是她找到他,可她怎麼會知道,因為「悼念」她,她的少年從此再也沒有碰過蟋蟀。

    所幸兜兜轉轉間,他們還是在茫茫人海里再次相遇了。

    一年又一年的尋覓,一年又一年的等待,前塵往事,相識於蟋蟀,糾纏於蟋蟀,又重逢於蟋蟀,多麼奇妙而不可言的緣。

    人生如夢,白駒過隙匆匆年,這場蟋夢人生,時至今時今日,終於圓滿了。

    茶館裡,不再少年的少年一步步上前,像當年在雪花紛飛裡一樣,走向他的小媳婦,卻不再是意氣風發,囂張得不可一世的小魔王,而是伸出手,歷經人世滄桑後的哽咽——

    「喂,顧華棠,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