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18 節 白詭梅娘

    可惜找啊找,不管怎麼找都沒有一絲線索,一絲蹤跡,一直找到平反的軍隊進城,一舉剿滅了十三王爺的反軍後,他仍是沒有找到梅嶽綰。

    領頭的平亂將軍叫樊平生,他不僅抓了反軍,還留下來幫助潯陽太守處理一系列善後事宜,漸漸讓潯陽城中恢復往日秩序,重拾太平,簡直被城中百姓奉若神明。

    可惜這些事情姜涉都已無暇顧念了,那樊將軍領著軍隊從他面前打馬而過,他都只恍惚看了一眼,便繼續在街上抓到個人就問:「你有沒有見到一個全身雪白的姑娘,連眼睛都是白色的……」

    世界彷彿顛倒,他不分晝夜,忘卻疲倦地尋找著,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他要找到她,不管是死是活,一定都要找到她,找到她就告訴她,他有多愛她,再也不會離開她了……

    就這樣瘋狂地尋尋覓覓不知多久後,這天,姜涉又在街上逢人就問,卻是一輛輦車穿街而過,身旁百姓夾道歡迎,他無意回頭一瞥,整個人卻陡然一顫,震驚難言——

    車上坐著的人正是那一襲黑袍的樊將軍,他身邊還依偎了個女子,細長的眉,嫣紅的唇,秀麗的發,赫然正是姜涉苦尋已久的梅嶽綰!

    不,確切地說,是沒有那麼「白」的梅嶽綰,五官臉孔一模一樣,只是頭髮黑了,瞳孔黑了,身上也有正常人的顏色了,不再是慘白一片,而是膚若凝脂,只比尋常人白一些而已。

    輦車一晃而過,姜涉心頭狂跳,瘋了似地拔開人群,卻未追上輦車,反而聽到身邊百姓議論紛紛,說著城中最近要有一樁大喜事了,那樊將軍要在慶功宴上娶親了,新娘就是和他同乘一車的那位嬌娘子。

    如遭五雷,姜涉握劍的手一緊,霍然轉身,表情無比的嚇人:「你們說的是真的嗎,那樊將軍真要娶親了嗎?」

    月夜清寒,冷風呼嘯,一道黑影無聲無息地潛入了將軍府。

    當姜涉在榻上再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時,他眼眶幾乎瞬間溼潤,激動得難以自持。

    「嶽綰,嶽綰,我來了,我來帶你走了……」

    他握緊劍踉蹌上前,簾幔飛揚間,榻上人起身,與他一眼對視,正是那張他找瘋了的熟悉面孔。

    只是見到姜涉的梅嶽綰似乎並不意外,她坐在簾幔間,似嘆非嘆,語氣幽幽:「我就知道你會來找我,別來無恙,姜涉。」

    姜涉上前的腳步一頓,握劍的手在發顫,「

    你白日裡看見了我是不是?你為什麼沒與我相認?」

    他自問自答著,有些語無倫次:「是不是,是不是那樊將軍脅迫你的,他逼你嫁給他,你怕叫他發現了我,會連累我,是不是?你別怕,我現在就來帶你走……」

    這些猜測在姜涉來找梅嶽綰的時候,就幾乎已成他心中篤定的事實,他不知道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但他只知道,梅嶽綰要嫁給那樊將軍,一定不是自願的。

    他越說越激動,正要上前兩步,一把扣住梅嶽綰肩頭時,那道纖秀的身子卻向後一避,抬頭目視著他。

    「不,你錯了,沒有人脅迫我。」

    梅嶽綰的面孔依舊白皙如雪,只是一雙眸子漆黑如墨,月光透過窗欞灑入屋內,她頓了頓,望著驚詫的姜涉,似乎帶了些難以言說的怨恨。

    「我也不會跟你走,我同你,已經再無瓜葛了。」

    (十二)

    如果沒有樊將軍,梅嶽綰大概已經死在反軍手中了,她與他的相遇,最早不是在千軍萬馬中,而是在谷門鏢局外的巷道里。

    那時姜涉剛離開潯陽城不久,她思念他睡不著,半夜情不自禁提燈去了鏢局,卻在昏暗的巷道里,救了一個渾身是血的人。

    當時她不知那人是誰,那人也未言明身份,只是在傷好離去時,握住她的手,別有深意道:「我會再回來找你的,你等我。」

    彼時梅嶽綰並未在意這句話,只是這一等,再相見時,便是在硝煙戰火中了。

    反軍入城,梅家被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連同梅嶽綰的父親都悉數慘死,而那群賊兵卻留下了「詭面小姐」梅嶽綰,當作「白毛怪」一類的稀奇玩意兒,一邊戲弄一邊看熱鬧。

    那時梅嶽綰被團團圍在中間,身上都是家人的鮮血,手中緊握的竹骨傘也被染得赤紅,就在一顆心幾近絕望時,馬蹄聲響,羽箭齊發——

    樊平生,朝廷欽賜的平反將軍,率兵出現了。

    她身前一圈賊兵中箭倒地,黑袍掠上前來,那隻大手在馬上伸向她,降臨如神祗一般,將她從水深火熱中解救出來。

    樊平生不僅葬了梅嶽綰的家人,安頓好她,還不知從哪弄來一道神奇藥方,讓梅嶽綰每日服下,漸漸的,當反軍清得差不多的時候,梅嶽綰身上異樣的白也褪得七七八八,瞳孔和頭髮睫毛也都開始現出黑色。

    梅嶽綰也在這時才知道,原來當初樊平生會倒在巷道里,就是懷揣情報,被反軍勢力追殺,她救了他,他才有機會回皇都搬救兵平亂,用他的話來說,就是她居功甚偉,救了潯陽一城百姓,救了整個天下。

    可梅嶽綰不這麼想,她覺得自己並未做什麼,真正救萬民於水火的,是樊平生,而給了她第二次生命的,也是樊平生。

    所以當那襲英俊的黑袍喂她喝藥,忽然開口,深情向她求親,說願意照顧她一輩子時,她愣了愣,竟想不到有什麼理由可以拒絕。

    「姜涉,你離開吧,我馬上就要成親了,不會跟你走的。」

    房裡,梅嶽綰的聲音似乎很疲倦,她揮揮手,閉上了眼睛,卻讓姜涉慌了,拼命搖頭:「不,你並不喜歡他,你這只是在報恩……」

    「可你晚了,你來晚了,不是嗎?」

    那雙漆黑的眼睛又倏然睜開,一口打斷姜涉,不知怎麼,姜涉竟覺得她望他的眼神中,夾雜著一些說不出來的恨意。

    「梅家當鋪沒了,你的當票也還給你了,我們早就兩清了,你還來做什麼?」

    姜涉一時有些無措,雙唇都發顫起來:「難道,難道你不喜歡我了嗎?」

    「喜歡?」梅嶽綰似乎冷笑了聲,望著姜涉幽幽道:「我喜歡你那麼多年,早就累了,你不是一向很討厭我嗎?為什麼還要來找我,我們的因果早就結束了,你不知道嗎?」

    這一回,那恨意更加清晰,姜涉心頭一驚,他從未見過這樣一反常態的梅嶽綰,心念倏轉間,他隱隱明白過來,大概是她陡然失去全部親人,最危難之際他也沒有陪在她身邊,所以她自然對他有恨。

    想通這節,姜涉心頭痛徹,悔恨莫及:「對不起,是我來晚了,那些年也都是我的錯,對不起,求求你再給我次機會,讓我帶你走,好好照顧你……」

    他一邊說著,一邊慌亂地掏出胸前那支梅花簪,急不可待地伸去給梅嶽綰:「你看,這是我當時給你準備的生辰禮物,我不是故意不陪你過生辰的,只是我娘恰巧和你是同一天生辰,我過不了自己的心坎,我不是有心傷害你的,我再也不會扔下你了,我回來找了你好久,快把整座潯陽城都翻遍了,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會把曾經做錯的都彌補過來,求求你再給我次機會……」

    語無倫次的聲聲痛悔中,梅嶽綰忽然奪過那支梅花簪,狠狠地就往姜涉手上劃去,鮮血頓時噴湧而出,一滴血珠甚至濺到了梅嶽綰眼睫上。

    「夠了,不要再說了,一切都晚了!」

    姜涉捂住傷口,難以置信,梅嶽綰卻又一揚手,將那染了血的梅花簪奮力擲在他身上,每個字在黑夜中都響蕩

    得那麼清晰——

    「當票已經還清,我等的那個人……永遠都不會來了。」

    (十三)

    戰後漸漸復甦,重拾一番太平的潯陽城中,這一夜,煙花漫天,將士列坐其次,觥籌交錯,一場慶功宴好不熱鬧。

    眾所矚目下,長長的紅綢道上,丰神俊朗的樊將軍眸含笑意,攜著自己的新娘一路緩緩走過,蓋頭下的梅嶽綰面目沉靜,無悲亦無喜。

    就在一道「拜天地」的長聲還未落下時,一道肅殺俊挺的身影已從天而降,如風一般掠入堂中,滿座譁然。

    姜涉持著劍,臉色蒼白,眼裡有波光閃爍,嘴角卻是笑著的。

    「對不起,我還是來了。」

    說話間,他已以迅雷之勢欺近那身紅嫁衣,長劍一挑,對上她蓋頭下的那張絕美容顏。

    「我想了想,你喜歡我的眉毛,那麼我便讓你天天都能看到,不僅如此,我還一輩子給你畫眉,你不情願也沒辦法了,誰叫你收了我的當票?」

    那張幾經輾轉的薄紙陡然現出,不由分說地一把塞入紅嫁衣裡,而那隻修長的手也在同時攬過梅嶽綰的腰肢,劍氣如虹,飛踏出院。

    一切只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就連堂上的樊將軍也是雙眸遽緊,陡然反應過來:「姜涉,你就是姜涉!」

    他幾步追出,那道俊挺身影已攜梅嶽綰風一般沒入夜色中,身後已有賓客失聲尖叫起來:

    「來人啊,賊寇搶親了!」

    大山綿延起伏,地勢複雜無比,最適合藏匿脫身,姜涉早在準備搶親前,就已經打算借這座大山擺脫追兵。

    只要翻出大山,就能徹底離開潯陽城,南下去谷瑤兒給的地址,與她匯合了。

    懷著這樣的信念,姜涉帶著梅嶽綰風餐露宿,與樊將軍的追兵在山裡繞著圈子,日以繼夜地逃亡著,他一直對她道:「嶽綰,你再忍忍,再撐一撐就好了,我們很快就能安全了……」

    逃亡的一路上,不管姜涉說什麼,梅嶽綰始終都沒有回應,她就像一具失了魂的木偶般,任姜涉擺佈著,只是那雙眼裡,始終透著深深的疲倦。

    不知不覺間,一頭漆黑的長髮開始漸漸變白,皮膚和瞳孔的顏色也越來越淺,當姜涉終於察覺到不對勁時,梅嶽綰已經變回從前一大半的模樣了,姜涉這才慌了: 「怎麼會這樣,你的病不是好了嗎?」

    山洞裡,梅嶽綰別過頭,沒有回答,也沒有吃薑涉遞過來的野果,姜涉又湊近了些:「是不是離了那藥,你就會變回原樣?」

    梅嶽綰依舊面無神色,只是眼底多了幾絲悲涼,姜涉道:「不怕,不怕,我們先逃出去,我以後會把那藥方奪回來的……」

    他一邊安撫著她,一邊替她將亂髮理好,將手中的野果一點點餵給她吃,那無微不至的模樣就像梅嶽綰曾經對他的照顧一般。

    「就算你變回原樣,全身都變白了也沒關係,我會一輩子待你好的,不管你是什麼樣子,我都不會離開你的,等回到谷家老宅,安頓下來,我們就成親,好不好?」

    聽到谷家老宅幾個字時,梅嶽綰的身子不易察覺地顫了顫,她本是木然地在吃薑涉餵給她的野果,此刻卻別過了頭,雙唇緊閉,姜涉見她這樣也不再勉強,只是三兩口將剩下的野果吃完,便伸手將梅嶽綰攬入懷裡,用披風將她罩得嚴嚴實實,替她遮風避寒。

    「睡吧,睡吧,睡醒又是新的一天,用不了多久,我們就能逃出去了……」

    姜涉沒有看見,梅嶽綰在他懷裡,失神地眨了眨眼,兩片睫毛白如霜雪,琉璃般的瞳孔似乎藏著深不見底的哀傷。

    (十四)

    隨著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梅嶽綰的全身已經徹底變白,氣息也越來越虛弱,在又一處山洞暫時歇腳時,姜涉終於發現不對的地方了。

    他給她不停地灌輸真氣,灌到最後聲音都在發顫:「怎麼,怎麼會沒有用呢?」

    梅嶽綰直到這時才睜開眼睛,苦澀一笑,與姜涉說了逃亡以來的第一句話——

    「姜少俠,你玩夠了嗎?」

    火光映照著山洞,姜涉身子一震,瞬間煞白了一張俊臉,「你,你什麼意思?」

    梅嶽綰從他身邊挪開了點,氣息虛弱地靠著洞壁,抬眼對著他笑了笑,幽幽如魅:「你沒玩夠,可我卻玩夠了,也沒有命再陪你玩了。」

    這一回,姜涉的臉色更白,連雙唇都沒有一絲血色了,他聲音急切而嘶啞:「什麼意思,什麼意思,什麼沒有命?」

    梅嶽綰依舊笑著:「沒有命就是沒有命了,喜歡你這麼多年了,我累了還不行麼……你不是很想知道當初我為什麼會忽然把當票還給你嗎?」

    火光炸了一下,姜涉慢慢站起,手腳卻都冰冷起來,像又回到幼年的冰天雪地中。

    「因為我那時命不久矣,我爹想在我死後將你扣留下來,終身替我守墓,我不忍,便決定放你而去,你走後我吃了好多好多糖,可再多的糖吃入嘴裡也是苦的……」

    「後來遇

    到樊將軍,他給我的藥,不僅是治我的病,也是吊著我的命,那藥我每天都要按時服一碗,樊將軍說大概要連服數十年才能斷根,他為了方便照顧我,也對我真心用情,便向我求了親,他是個好人,我不想辜負他,可我其實也並沒有那麼想嫁給他,你來搶親時,我不知是慌亂,還是鬆了口氣……」

    涼涼的聲音迴盪在山洞裡,姜涉卻陡然一顫,脫口而出:「藥斷了會怎麼樣?那藥斷了會怎麼樣?」

    他一語問到關鍵,先前他只以為梅嶽綰最多變回原樣,就算全身都白了他也不會嫌棄她,可現下看來……果然,那聲音又幽幽笑了笑:

    「你難道還不明白嗎?」

    盯著姜涉的眼,那張雪白的臉彎起唇角,緩緩吐出八個字:「氣血逆行,白骨絕命。」

    轟然一聲,姜涉踉蹌一步,跌跪在地。

    而梅嶽綰卻長睫微顫,一對瞳孔白若琉璃,亮得出奇,宛如迴光返照一般。

    「你別也再讓我跟你去任何地方了,尤其是那處谷家老宅,我無福消受,也不願消受……」

    「不然我梅家上下在九泉如何安心?」

    話至此,恨意陡生,姜涉霍然抬頭,對上梅嶽綰怨極的一對瞳孔。

    「你不想知道鏢局的人都去哪了嗎?你以為他們都逃了嗎?」

    「不,你的好師父,你的好師兄弟們,都早就被樊將軍給抓了起來……因為他們根本就是反軍的同黨!」

    潯陽城那些慘死的百姓,恐怕做夢都不會想到,城裡的老字號谷門鏢局,其實一直都是十三王爺安插在潯陽城中的勢力,多年來借押鏢之名,替他運送情報和兵器,辦一些見不得人的事情,助他奪取大權。

    姜涉曾經參與過多次押鏢,不知情間已替十三王爺辦過不少樁事,交接過不少次情報,那谷大當家甚至想過時日再長一些,就讓十三王爺將他收入麾下,正式成為組織的一員……縱然他蒙在鼓中,但他確確實實在無形間幫助了反軍攻城,害死了梅家上下與無數慘死的百姓——

    這才是梅嶽綰梗在心頭,真正放不下的原因!

    「掩人耳目這麼多年,誰能想得到呢?或許真是一場未盡的因果吧,註定我與你不得善終,不能回頭……」

    梅嶽綰悽然一笑,視線越來越模糊,姜涉已經撲到她身旁,震撼崩潰地哭成了一個淚人,梅嶽綰卻倚上他肩頭,得了解脫一般。

    「如今能死在你身邊,大概已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結局了吧。」

    愛恨交雜著,她進退維谷,兩難痛苦,如果能死在他懷裡,也算一番別樣的求仁得仁,求贖得贖了吧。

    「不,不要,嶽綰,我錯了,我現在就帶你去找樊平生,你別睡,求求你別扔下我……」

    山洞裡,姜涉渾身劇顫,泣不成聲,一把抱起氣若游絲的梅嶽綰,踉蹌地想要奔出山洞,梅嶽綰卻是頭一偏,在他懷中昏死過去。

    就在這時,天地間像定格住一般,時光靜止,草木凝固。

    半空中悠悠飄下了一片雪花,姜涉抬起頭,只見一人踏著漫天飛雪,幽然現出身形。

    「來不及了,就算找到樊平生也沒用了,他的藥已經救不了她了……」

    男子一聲輕嘆,額心一道銀色飛霜,墨髮飛揚,清冷絕美,周身氣質淡漠出塵,渾不似凡世之人。

    天地幽幽,姜涉彷彿墜入夢境,耳邊只傳來一個清冷的聲音——

    「就算樊平生抽乾自己一身的黑狐血,也是回天乏術了,這一切,依然是當初那樁因果糾纏……」

    (十五)

    梅嶽綰也許永遠都不會猜到,她每天喝的那碗藥,其實不是什麼神丹妙方,而是一碗黑狐血,摻了她最愛吃的糖。

    而她在巷道救下的那個傷者,也不是別人,正是當年那隻獨眼白狐的弟弟,一隻修煉為人,混跡朝野的黑狐。

    世事就有那麼巧,樊平生起初見到梅嶽綰時也是難以相信,他幾乎一眼就認出常被阿姐掛在嘴邊,那咬過一口,全身變白的小姑娘。

    當年獨眼白狐一氣之下報復了梅家,後來多有後悔,常在阿弟面前唸叨,所以化身為人的黑狐不僅認出了苦主,還對這個救下他,悉心照顧的溫柔女子產生了憐愛之情,決定替阿姐償還,治好她身上的奇詭之症。

    他每天給她喝的一碗藥汁,其實是黑狐之血,能夠與她受的白狐之毒相剋,讓她全身異常的白慢慢褪去,瞳孔頭髮都變回黑色,一點點恢復原樣。

    但白狐之毒積壓已久,黑狐血也得要喝夠同樣的年限才行,這其中一天都不能斷,所以在樊平生向梅嶽綰求親的時候,就已經做好接下來數十年都為她割腕放血的準備。

    「這白狐與黑狐兩姐弟均出自我金樽谷中,我乃谷主,雪明川,受白狐所託,特來化解這樁因果恩怨……」

    漫天飛雪間,寬袖飄揚的男子目光清寒,望著已然震驚不能自已的姜涉,嘆了聲,語帶憐憫:「我卻終究來晚了,你將人劫走,拖延至此,任樊平生放幹一身血也無力迴天了……

    」

    姜涉渾身劇顫,難以置信,抱住梅嶽綰的手一緊,忽地撲通一聲跪在了雪明川面前。

    「求求你,求求你救救她,讓我做什麼都行,求你了……」

    雪明川久久未動,只是在漫天飛雪中,眸底的那絲憐憫愈發深重:「若是讓你付出自己的性命,你也願意嗎?」

    姜涉霍然抬頭,呼吸急促,雪明川凝視著他,一字一句迴盪在天地間:「一命換一命,用你的性命留住她的腳步,換她重獲新生,你願意嗎?我所能做的,僅此而已。」

    飛雪簌簌,冷風悲鳴,不知過了多久,跪在地上的那道身影才浮起蒼白的笑容,雙眸含淚道:「若是嶽綰不在了,我一人獨活這伶仃世上,也是行屍走肉……我願意。」

    「谷主,我離去後,請你將她交到樊平生手上,告訴他,我的姑娘就拜託他了,請他務必……好好待她。」

    艱澀的聲音裡,說出的每個字都樸實無華,但雪明川卻忽然覺得,這應該是世上最為動聽的情話了。

    他在漫天風雪中寬袖飛揚,點了點頭,微不可察地嘆息一聲。

    那是一場無人知曉的最後訣別。

    山洞裡,姜涉身如白霧,懸浮在半空,輕輕撫摸著梅嶽綰的臉頰,他動作是那樣溫柔,目光是那樣綿長,即使自己的身子正在一點點消散,他也渾不在意。

    手裡拿起那支梅花簪,為她輕柔地插在了髮間,他欣慰而笑。

    梅花素雅吐蕊,果然與她極配,她的面龐沉睡安寧,好像還是當年那個喚他「小哥哥」的小女孩,只是她的糖,他再也吃不到了。

    「嶽綰,再見,你忘了我吧,無論好的壞的,通通都忘了吧,願你餘生平安喜樂,無憂亦無愁……我要走了,這一回,真的大約再也見不到了。」

    「謝謝你,給過我一個家。」

    啪嗒一聲,淚落煙消,白霧散盡,陽壽已渡,熒光飄灑間,雪明川輕吟送別。

    「予君一諾,必不相負,走好。」

    他轉過頭,凝視著山洞裡那道沉睡的身影,她的長髮眼睫都在漸漸變黑,呼吸也慢慢均勻起來,臉頰也一點點有了溫潤的顏色。

    「因果命數,由來如此,願你這一世,如他所願,無憂亦無愁。」

    久久的,雪明川呢喃開口,只是那道沉睡的身影不會聽到了,更不會知道,她生命中有什麼,已經永遠地消失了。

    尾聲:

    反王剿滅,天下大定,一晃便是多年過去。

    皇城中,當年平亂有功的樊將軍平步青雲,不僅身居高位,更有嬌妻相伴,坊間傳言他對結髮妻子一心一意,是位難得的好郎君,不知羨煞了多少人。

    窗外春光明媚,屋裡輕煙繚繞,銅鏡裡,映出一張秀麗溫婉的面龐,漆黑的眉,嫣紅的唇,白皙如玉的肌膚,彷彿世間最動人的顏色都染在了這張臉上。

    樊平生回來時,正看到梅嶽綰在對鏡梳妝,他走近,笑了笑,再自然不過地拿起妝臺上的一支眉筆,為她細細畫眉。

    「夫人,美嗎?」

    鏡中人唇角含笑,卻眨了眨眼,喃喃道:「美,可我總覺得……似乎忘了些什麼。」

    她頭上一支梅花簪映在銅鏡裡,襯得容顏愈嬌,而那雙眉更是又黑又長,秀如遠山一般。

    她不由就盯著那雙眉出了神,恍惚間,鏡中似與另一雙眉眼交疊起來,有俊秀的身影隔鏡搖曳,熟悉莫名。

    明明是春日,耳邊卻似乎有風雪聲掠過,模糊難辨的記憶中,遙遙傳來稚嫩的孩童笑聲:

    「爹,你看,那個小哥哥的眉毛好漂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