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15 節 鳶姑宋箏

    岑不語都被這架勢驚住了,「這風箏是你們爹呀,真是……難道,難道有什麼故事?」

    (九)

    事實證明,岑不語很喜歡聽故事。

    宋箏被帶到他房裡,每一夜,講一年,十二年的痴情,便講了十二夜。

    末了,岑不語把玩著風箏,發出感慨:「女人傻起來真要命,我那祖師奶奶聽說也是個痴情的,一代鬼衣傳奇,糊里糊塗葬送在一個男人手裡,可見女子痴情沒什麼好下場。」

    他抬起頭,望向失神的宋箏,擺出一張笑眯眯的臉:「阿箏小鳶姑,你的故事很不錯,以後跟著我吧,做本少主的貼身丫鬟,每年春天都多做些風箏來玩玩,怎麼樣?」

    這鬼衣谷少主頗有些小孩心性,一個故事便讓宋箏死裡逃生,她眨了眨眼,對上岑不語上挑的美眸,聲音艱澀:「那……他呢?」

    岑不語一下坐起,摺扇一打,唇含冷笑:「哼,那廝自然沒什麼好下場,自詡名門正派,乾的淨是殺人無形的事,你放心,我定會替你出口惡氣,什麼清風劍,等著祭鬼火吧!」

    行刑前,宋箏最後給姚清讓送了一次飯,以少主貼身丫鬟的身份。

    姚清讓紅了雙眼,目光一刻也離不開宋箏,身子不住顫抖著:「還好,還好……」

    她為他倒酒,遞過來時,他驀地抓住她的手,喉頭哽咽:「阿箏,其實,其實我是喜歡你的,是真的……想和你做夫妻的。」

    宋箏一頓,許久,抬起頭,若無其事地抹去淚:「不重

    要了。」

    「春天採花,夏日捕螢,秋雨看書,冬雪煮酒,這些事我曾經也很想陪你一起去做,這樣的日子我也想每年都過,但現在……不重要了。」

    聲音在牢裡久久迴盪著,一字一句,彷彿染了悽色般,姚清讓顫抖著身子,忽然就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個廊下,涼鳳姣月,他擁她入懷,心跳挨著心跳,沒有辜負,沒有傷害,天地間只有他和她。

    那也是多麼好的光景啊,那個淺笑盈盈的小丫頭,他也曾生過愛憐之心,也曾想過一生護之,卻怎麼,怎麼就讓她落入這步田地呢?

    姚清讓胸膛起伏著,紅了眼眶,宋箏卻依舊若無其事。

    她為他佈菜,眉眼低垂:「吃飽了便好好上路吧,下輩子找個好女子,別再被人辜負了……」

    彷彿心頭被人狠狠割了一刀,牢房裡,姚清讓再也忍不住,捂住臉,肩頭顫動,哭得比年少時任何一次都要悽楚。

    他究竟丟了些什麼?

    八歲時初見的她、十二歲時再遇的她、十七歲時小舟上向他表明心意的她、十八歲時當上鳶姑的她、二十歲時被他騙來鬼衣谷的她……

    那麼多個宋箏,每一個都鮮活地映在他的心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早已忘不掉她的一顰一笑,他只是被多年來的執念矇住了眼,忽視了心底最真切的感受……

    他沒有騙她,他當真想過要和她做夫妻,廝守一生,只是天意弄人,一念之差,他在最錯誤的時間做了最錯誤的決定,一時糊塗中,傷害了最不想傷害的人,後悔莫及。

    「阿箏,春天採花,夏日捕螢,秋雨看書,冬雪煮酒,那些事我也想和你去做,可惜我明白得太晚,若有來世,我,我定要一心一意待你好,我……」姚清讓泣不成聲,伸出手,哭得彷彿心口被人剜去了般。

    模糊的視線中,許是飲下的烈酒發揮作用了,他開始頭昏眼花,還想說些什麼,卻是暈暈沉沉,堪堪倒在了宋箏懷中。

    最後的意識裡,彷彿有眼淚墜在他臉上,他聽到有個聲音,悽婉而哀切,在他耳邊一字一句:

    「姚大哥,我不怪你,情之一字當真無法強求,終歸最後你還能騙騙我,我也是歡喜的……」

    (十)

    四野風過,山谷寂寂。

    姚清讓醒來時,是綁在一隻大風箏上的。

    對,簡直匪夷所思,巨大的蛟龍風箏,迎風而起,似乎活了過來般,帶著他直衝雲霄。

    「長風破萬里,送你上青雲,起!」

    女子的聲音響徹天際,下面牽線的人,正是狂奔不停,指尖鮮血汩汩而流的宋箏。

    記載在《鳶經》中的秘術,只有每一任鳶姑才會,但百餘年來,卻鮮少有人做,只因要做出那猶如活物的風箏,須耗費心頭血,風箏愈大,所耗心血便愈多。

    如今藍天之上,那隻搖頭擺尾的神龍,宋箏是以耗盡全部心血為代價,用生命在催動的。

    她為岑不語講了十二夜的故事,藉機拖延時間,暗中啟用秘術,是早做好了犧牲自己,將姚清讓送出去的準備。

    岑不語說得對,女人傻起來真要命,痴情的通常都沒什麼好下場,但她有什麼辦法呢?從將兔子風箏鎖在木匣裡的那天起,她就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眼眶溼潤間,身後傳來匆急的腳步聲,宋箏回頭,是岑不語帶人追來了!

    「阿箏丫頭你在做什麼,快把那廝放下來!」

    遠遠的,岑不語氣急敗壞地喊著,人潮洶湧逼近。

    時間刻不容緩,宋箏深吸口氣,繼續抓緊線,發力狂奔,聲聲高喊劃破山谷:「長風破萬里,送你上青雲,送你上青雲——」

    大風烈烈,吹過她的衣袂髮梢,鮮血從她身上的每一個角落漫出,染紅了她一身衣裙。

    半空中的姚清讓瞧得分明,淚水肆流,拼命掙扎間,卻抵不過酒裡的藥效,只能撕心裂肺地衝下面喊著:「阿箏,阿箏……」

    那狂奔的身影像朵赤雲,掠過山谷中,悽美而慘烈,看得身後追來的岑不語都臉色大變:「阿箏你瘋了麼!」

    天上蛟龍飛舞,地上人影狂奔,風聲颯颯中,宋箏的意識越來越模糊,她像從血水中撈出來一般,滿目悽色,卻還在堅持地催動著:

    「送你上青雲,送你上青雲……」

    天上的姚清讓早已哭成了個淚人,「不,不要,阿箏……」

    他還沒來得及告訴她,他是真的喜歡上了她,從很早以前就喜歡上了。

    他每年的生辰都在鳶城,都是她陪著過,他最開心的早已不是收到什麼兔子木雕,而是收到她親手扎的兔子風箏,他對她愛護有加,對她百般憐惜,不是因為同情,而是不知不覺間,他早就喜歡上她了……

    只是為什麼明白得這麼晚?晚到一步錯,步步錯,晚到再也回不了頭了。

    「再見,姚大哥。」

    喀嚓一聲,在岑不語終於率人趕到時,地上的宋箏絞斷了線,血水滑過長睫,她搖搖欲墜地仰頭,望著姚清讓乘龍而去

    ——

    願你重獲新生,找個好女子,一生一世,再也不要被辜負。

    (十一)

    三年後,鬼衣谷。

    穆甜兒踏著春風再次來探望宋箏時,她的傷勢已經徹底大好,穆甜兒攙扶著宋箏,從山洞裡一步步走了出來,溫暖的陽光灑在她們身上,風裡傳來綠草的清香,這是重獲新生的滋味。

    遠遠的,一道俊挺的身影站在長空下,雙眼泛紅,正是每年都會來看宋箏,卻每年都被拒之門外的姚清讓。

    「阿箏姐姐,你真的……不打算再給姚叔叔一次機會嗎?」

    許多事情明白得那樣晚,當姚清讓發現自己當真已經愛上了宋箏的時候,一切卻已經再也無法回頭。

    師父已將掌門之位傳給了他,還有意做主讓他跟穆妍成親,但這一次,姚清讓卻拒絕了。

    「徒兒已有一位妻子了,那是世上最好最好的姑娘,只是從前徒兒沒有珍惜,但今後,我不會再讓她孤單了。」

    那時姚清讓還不知道宋箏被岑不語救下了,他一心只想回鬼衣谷,將宋箏的屍骨接到師門,與她同葬一處,共赴黃泉。

    當得知宋箏被救下的消息時,姚清讓簡直欣喜若狂,他是率領師門眾弟子有備而去的,若鐵了心要搶人,縱是鬼衣谷也難以抗衡。

    只是,他想搶的那個人,卻不願意跟他走。

    「從前那個阿箏已經死了,如今活下來的,是心頭無牽無掛的宋箏,你走吧,不必再記掛我了,過去十二年的情意,已經全都隨著那隻風箏消失在了天邊,再也不會回來了。」

    「一切我都放下了,如今我過得很好,也很喜歡現在的自己。」

    重活一世,從前那個痴傻得可憐的宋箏終是不復存在了,過去的那份情意一同被埋葬,如今煥然新生的宋箏,眼裡心裡再也沒有姚清讓了,身邊反而多了一個時時刻刻聒噪不停的岑大少主。

    「阿箏小鳶姑,你可別忘了是誰救了你,你得一輩子做本少爺的貼身丫鬟,夜夜給本少主暖床……哦不,講故事才行,哪兒也別想去!」

    事實上,玩笑歸玩笑,岑不語當真是耗盡了心力來救宋箏,他啟用了鬼衣谷一門禁術,為了救宋箏不惜賭上了自己的性命。

    還好,他賭贏了。

    「你為何要救我?」

    「不為什麼,想救便救了,就當本少主無聊,見不得女人犯傻,想跟閻王爺搶搶人,也還想多聽你講些故事唄。」

    「那這禁術兇險萬分,只有三成的把握,你竟然也敢試,就不怕輸得一敗塗地?」

    「怕什麼,本少主才不像姚清讓那個孬種呢,我樂意一賭,千金難買我樂意,世上就沒有我不敢做的事,更何況——」

    岑不語頓了頓,忽然在搖曳的燭火下放輕了聲音:「你也不會讓我輸得一敗塗地的,對不對,阿箏?」

    這是他第一次只叫她簡單的兩個字,阿箏,宋箏的心忽然就跳動了一下。

    四目相對間,她久久未語,卻有什麼流淌在了心頭,氤氳了她的眼眸。

    原來被人珍而重之,細心呵護,是這種感覺麼?

    (十二)

    三年時光蹁躚而過,姚清讓年年來,年年都不放棄。

    岑不語從最初的不忿緊張,已經轉變成了「看好戲」,恨不得捧把瓜子坐在旁邊,看著那廝在宋箏跟前一次次吃癟,黯然離去。

    「這王八蛋活該,還以為阿箏丫頭傻呢,本少主救活的人,腦子都變聰明瞭,才不會再犯第二次傻呢!」

    鬼衣谷裡,春風輕拂,姚清讓站在長空下,看著宋箏一步步走到了他面前。

    八歲時初見的宋箏、十二歲時再遇的宋箏、十七歲時小舟上向他表明心意的宋箏、十八歲時當上鳶姑的宋箏、二十歲時被他騙來鬼衣谷的宋箏——

    還有如今二十三歲重獲新生的宋箏。

    那麼多個宋箏全都重疊在了一起,姚清讓淚光閃爍,幾乎哽咽不成聲:「阿箏,求求你,跟我回師門吧,讓我照顧你一生一世……」

    「我不會跟你走的,你日後也不要再來了,前塵往事,早已煙消雲散。」

    「阿箏,我不信,你……你當真對我沒有一絲情意了嗎?」

    這話一問出來,宋箏便笑了,直視著姚清讓,輕輕道:「我早就說過了,曾經默默卑微喜歡著你的那個宋箏,已經死了,還是被你……親手殺死的。」

    「將我騙來鬼衣谷赴死的時候,你對我,又有過一絲情……不,是一絲憐憫嗎?」

    輕渺渺的話語飄在風中,姚清讓一張臉霎時白了。

    宋箏深吸口氣,淡淡道:「我如今最喜歡的,是鬼衣谷的春天,我願意留在這裡做風箏,年年春日看鳶飛晴空,賞漫山春花,我哪裡也不會去的。」

    一番話暗示得清清楚楚,姚清讓不傻,卻仍不願去相信,他顫抖著聲音道:「阿箏,別怕,是他威脅你嗎?威脅你要留下來?我如今已經是掌門,我可以……」

    這下躲在一旁「看

    好戲」的岑不語再也忍不住了,跳出來喊冤道:「餵你小子嘴巴放乾淨點,本少主光明磊落,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卑鄙無恥嗎?阿箏丫頭快回來,別跟這王八蛋廢話了,本少主的蜈蚣風箏還沒做完呢,你休想偷懶誤工!」

    春風掠過四野,宋箏衣袂飛揚,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她甚至連一眼都不想再望向姚清讓了,只是回頭看向岑不語。

    「好了好了,知道了,真是囉嗦啊,今天就給你做好,絕不耽誤你玩兒……」

    她走向他,身上霍然多了一絲生氣,倒又像個愛說愛笑的小姑娘似的,與對姚清讓的冷若冰霜截然不同。

    姚清讓就那樣怔怔地站在原地,看著宋箏毫不留情地遠去,甚至連頭都未回一下。

    那樣乾脆,那樣風輕雲淡,淡到……就如斷了線的風箏,徹底飛遠,他們之間再沒有任何一絲牽絆。

    穆甜兒在旁邊沒好氣地瞪向姚清讓:「姚叔叔,你真是自作自受,我也沒辦法幫你了,誰叫你當初不好好珍惜阿箏姐姐,如今她被旁人拐走了,你想搶也搶不回來了!」

    「但要我說,你也的確配不上阿箏姐姐,她是世上最好最好的姑娘,你卻不是世上最好最好的男兒,你優柔寡斷,又愚不可及,不明白自己心裡到底愛的是誰,一次次傷害阿箏姐姐,如今她重獲新生,你也別來糾纏她了,我瞧著她在這裡挺開心的,比跟你在一起好多了……」

    穆甜兒不客氣的「數落」中,彷彿有無數把刀子插進了姚清讓的心間,他望著宋箏遠去的背影,忽然之間痛得無法呼吸。

    他一下跌跪在地,掩面痛哭。

    這一刻,他終於明白,有些東西失去了就永遠不會再回來,他弄丟了阿箏,永永遠遠,徹徹底底地,失去了她。

    春天採花,夏日捕螢,秋雨看書,冬雪煮酒,餘生所有這些事情,都會有另一個人陪她去做了。

    遠處春光明媚,兩道身影越行越遠,有笑聲隱約飄在風中——

    「今天本少主不高興了,只做一隻蜈蚣風箏可不夠,還得做毒蛇、蠍子、蟾蜍,總之五毒俱全,都得給本少主做好了才行……」

    「好好好,做什麼都行,你真是太聒噪了。」

    「當真做什麼都行?」

    他貼到她耳邊,不知說了一句什麼,她緋紅了臉頰,伸手在他肩頭輕捶了一下。

    「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