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13 節 慕南為後

    「我們明明長的一模一樣,可之間從來就沒有公平過,她有的,我通通都沒有,除了一樣東西,你知道是什麼嗎?」

    說到這,蕭冉扭頭望向司慕南,一雙醉眼笑得賊兮兮的:「她居然不能碰甘蔗,一吃就會上吐下瀉,渾身長紅疹!哈哈,太逗了,從那天以後,我再也沒有吃過比甘蔗還好吃的東西了!又能吃又能打,重要的是,它只屬於我,是我獨一無二的武器,我後來才不在乎父親笑不笑了呢,我有甘蔗了,才不在乎他了……」

    翻來覆去的幾句「不在乎」,醉醺醺地飄在夜風中,叫司慕南聽得心頭酸楚,更是隱隱明白了蕭冉為何原本不願做他的師父。

    因武曲星的命格而遭受了那麼多不公,任是誰也不會甘心接受,總會在極度的壓抑中產生逆反的念頭吧?

    是的,當年的蕭冉就是抱著這樣的念頭,在山莊被父親勒令不許出席時,一個人忿忿跑到後山,遇到傻不愣登的司慕南,說要給他做師父。

    既是一時興起,更是萬般賭氣。

    他們要他以後教太子,他偏不,他就是要擅作主張,隨隨便便地給一個小毛孩當師父。

    「可是還真他孃的巧,我撞來撞去居然還是撞上了你,蘭國師那神棍果然有兩把刷子,星算盤上命定的軌道,是我的,躲也躲不過……」

    長長嘆息的語氣中,蕭冉打了個酒嗝,衝司慕南嘿嘿一笑:「還好小徒兒識趣,省去我和老頭爭吵的許多麻煩,不然還真未必老老實實進宮做這個師父……」

    他說著順勢在司慕南臉頰上捏了幾下,捏得司慕南各種齜牙咧嘴,最終卻按住他,忽然冒出一句:「會一輩子嗎?」

    他定定望著他,星空下四目相對,有風掠過,一字一句:「一輩子做我師父?」

    蕭冉愣住了,好半天,伸手摸向腰間,醉眼迷離中,吃吃笑開:「能陪我一輩子的……估計只有甘蔗。」

    司慕南面不改色:「比起甘蔗,能陪你在這喝酒閒聊的徒兒不是更知冷暖?」

    經過蕭淸多年的一番教誨,他伶牙俐齒多了,再不是小時候那個結巴太子了。

    夜色下,蕭冉望了他許久,終是哈哈大笑:「行,那就一輩子,說好了,誰也不許變!」

    兩隻手在月下一擊掌,氤氳了心跳,震碎了漫天繁星。

    承平十五年,皇后秦氏開始為司慕南大選太子妃。

    但司慕南卻常常和蕭冉廝混在一起,他們去駕馬、去練槍、去彎弓射箭,看落日西沉,晚霞無邊……風中望向彼此的眼神心照不宣,只為曾擊掌共同立下的那個約定。

    都說好了一輩子相伴不離,還要什麼太子妃?

    每每不知醉倒在皇宮哪個角落,都是蕭淸提著燈籠尋到他們,不動神色地為他們隱瞞遮掩下來。

    但到底有風言風語開始傳出,在秦氏與蕭丞相各自都察覺到什麼時,司慕南被請去進行了一場漫長的談話。

    出來時有冷風迎面撲來,空中落下三三兩兩的雪粒子,不知不覺間,竟然已經是初冬了,難怪會覺得冷呢。

    太子妃人選很快定了下來,不是別人,正是有南齊第一才女之名的蕭淸。

    蕭家一片歡天喜地中,蕭冉連夜進了宮,找到在涼亭獨自飲酒的司慕南。

    當他難以置信地再三求證後,終於顫抖著手,嘶聲開口:「為什麼?」

    「我明明比她先認識你,你一身武功還是我教的,你說好要當我一輩子的徒兒,一起學到老,玩到老,你為什麼要騙我?」

    司慕南握著酒壺,唇邊含笑,清俊的臉頰泛著紅暈,靜靜聽完了蕭冉的質問,頭一抬,一指他腰間別著的甘蔗,笑得醉眼朦朧:「你不是有它了嗎?」

    一句話如冷水澆頭,蕭冉半天沒緩過神來,過了好久才像找到自己的

    聲音:「你喜歡她什麼?那張臉嗎?」

    他眸中已有淚光閃爍,語調從未有過的發顫:「我也有啊,為什麼不是別人,偏偏是她呢?」

    他這輩子從來沒有爭贏過她,原以為除了甘蔗外,好不容易還能多個一個永遠相伴不棄的小徒兒,卻原來說好的「一輩子」那麼短,眨眼就到頭了,而搶去的竟還是她……

    月下亭中,司慕南始終含著笑,星子落入他眸中,碎成一片熒熒微光,他忽然對蕭冉道:「阿冉,我給你變個戲法吧。」

    這是他第一次沒叫他師父,而叫他阿冉。

    鵝毛般的雪花落入手心,輕輕蓋住,他問:「阿冉,你猜有什麼?」

    蕭冉與司慕南比肩站在亭外,頭頂星空,腳踏雪地,他悶悶回答道:「總之不會是甘蔗。」

    司慕南哈哈大笑,兩隻合住的手一用力,在蕭冉眼前打開,答案揭曉:「你看,什麼都沒有,我把雪花變走了。」

    多無聊的把戲,雪融成了水,從指縫間流去,什麼都不會有,一如浩浩天地間,沒有光沒有希望沒有盡頭,除了白茫茫的一片,什麼都沒有了。

    司慕南對蕭冉說的最後一句話是:「阿冉,世間千般萬般求不得,你何必執著?畢竟南齊的律法還沒有一條是為兩個男人而設的。」

    風掠四野,蕭冉在那一瞬間,臉色盡白。

    第二年春暖花開,蕭淸以準太子妃的身份搬入了東宮,不日完婚,而蕭冉則懷揣一根甘蔗上了戰場,歸期無定。

    蕭家一文一武兩顆星辰,開始各散光芒,在屬於自己的地方發揮著最大的作用。

    婚期前一月,蕭冉從邊關被召回,在大殿與昭帝商討戰事出來後,竟不防在御花園裡遇見了司慕南與蕭淸。

    他為她摘下一朵花,她接過別在耳後,柔聲問他:「好看嗎?」

    這畫面極美,卻讓蕭冉覺得極刺眼,他深吸口氣,還來不及避開,對面說笑的兩人已抬起頭,同時望見了他。

    那一瞬,空氣彷彿都凝固了。

    蕭冉握劍的手心在顫抖,他第一次後悔進宮太急,連身上風塵僕僕的鎧甲都沒有換下,也至少應該梳洗一番,才不至於在如今這照得人無所遁形的陽光下,顯得那般窘迫與無措。

    依舊是同樣的面容,他卻飽經風霜,鎧甲下的身體傷痕累累,花與劍,光與夜,這懸殊的對比自小到大都是這麼殘酷。

    在眼眶裡那點藏不住的熱流就要湧出前,蕭冉趕緊跪下,嘶聲開口:「見過殿下。」

    雪地一別,不過半年,恍如隔世。

    依稀記得那時的他仿若天塌,衝動又絕望,他是爭取過的,但在捱了父親一頓鮮血淋漓的鞭笞後,他就被送往了戰場。

    從此天各一方,從此杳無音訊,他想,他約莫是認命了,不是認了蘭國師為他算的武曲星命,而是認了他與他求不得,不得求的命。

    所以如今再度相逢,他極力將所有情緒都收斂下去了,自始自終連頭都不曾抬過。

    他們問他,他便如實開口,一字一句都極清晰:「怕是沒福分喝這杯喜酒了,戰事告急,下臣即刻便將返回邊關,唯祝太子與太子妃大婚順利,白頭偕老。」

    許是蕭冉的祝福不心誠,大婚沒有順利,這杯喜酒也誰都沒能喝成——

    邊關戰況緊急,敵方連破數城,昭帝決定御駕親征,而原本都要做新娘的蕭淸也跟隨上了戰場,只因敵方擅設妖詭陣法,而她精通奇門遁甲之術,可能是南齊唯一能破解那些陣法的人了。

    蕭冉做夢也沒有想到,有朝一日能與蕭淸並肩作戰。

    一文一武,過往多少嫌隙都在這個關頭盡數泯去,在戰場上,他們就只是配合默契的搭檔,是生死與共的同袍,是解黎明蒼生於水火中的文武曲星。

    有了蕭淸的加入,戰局果然扭轉,她接連破獲敵方數道陣法,趁勝追擊,捷報頻傳,叫千里之外坐鎮皇城等待的司慕南安心不少。

    但老天爺興許總見不得世人好,在隊伍班師回朝的途中,意外發生,巨大的爆炸聲響連皇宮的那片天都震了震。

    是敵方戰敗後不甘心派出的死士,在皇城外的必經之路上埋伏,設下了一個同歸於盡的死陣,連蕭淸都猝不及防地著了道,根本來不及解開。

    轟隆一聲,方圓百里瞬間夷為平地,焦屍難辨。

    當司慕南率人趕來時,只看見一道身影失魂落魄地坐在廢墟間,眼神直勾勾地望著前方那片已燒焦的樹林。

    那一瞬,他渾身劇顫,幾乎是從馬上翻下,踉蹌上前,一把抱住那人,淚水奪眶而出。

    倖存的將士們三三兩兩地圍上來,泣聲不止地喚「殿下」,而那被司慕南緊緊摟著的人,也像終於回過神來,眨眨眼,推了推他。

    那人滿身血汙,在風中嘶啞開口:「殿下。」

    她說:「陛下與二弟走在前頭,他們的人馬……都葬身在那片林子裡了。」

    語調裡含了哭腔,正是倖存下來的蕭淸,即使血汙染面,也被司慕南一

    眼認出的蕭淸。

    話一出,司慕南的身子便一震,雙手顫抖著不能自持,但隨即他卻將蕭淸摟得更緊,緊閉的雙眼淌下洶湧的淚水,混著蕭淸衣上的鮮血,觸目驚心。

    東宮裡,將所有婢女都支下去後,蕭淸浸在霧氣繚繞的浴桶中,總算能從夢魘裡掙脫出幾分。

    她捧著熱水捂住臉,耳邊彷彿還是那聲巨大的轟隆,緊咬的雙唇漫出鮮血,她哭得壓抑而昏天暗地。

    人一點點沉下去,腦海中的畫面也愈發清晰,最後的最後,一片混亂中,是那隻擅奇門遁甲之術的手將她推了出去,她哭得撕心裂肺:「姐姐!」

    大火裡卻只傳來一聲被吞噬的:「好好活下去——」

    轟隆一聲,記憶戛然而止,碎成無數片。

    浴桶深處的蕭冉,直到這時,才終於能夠以自己的身份,嗚咽著喊出:「姐姐,姐姐……」

    是的,她不是蕭淸,她是在生死關頭被姐姐推了一把,倖存下來的蕭冉。

    一場從天而降的劫難,不僅讓她失去了唯一的雙胞胎姐姐,也讓她的人生,從此面目全非,再不能回頭。

    很多年前,蕭家降生的不是一對龍鳳胎,而是一對姐妹花。

    蕭冉從小就不能理解,為什麼父親一定要她扮作男兒,寧死也不准她揭露女兒身,難道就因為她是武曲星的命格?就因為她註定要為皇室為南齊奉獻一生嗎?

    她承認,她的父親為相忠心耿耿,對國家百姓太無私,但對她,真是太自私了。

    一樣的容貌,一樣的女兒身,她同姐姐的命運卻是天差地別。

    從小到大她要吃上比姐姐多十倍的苦頭,才能換來父親的一句誇讚,父親總是對她更加嚴格,更加苛刻,把她當成真正的男兒來教導。

    但她畢竟是個女孩,父親從不知道,她也會疼,也會累,也會想要漂亮裙子,也會想要大哭一場。

    命運多麼不公,姐姐搶走了她一切的東西,包括明明她先遇上的司慕南。

    剜心之痛有多鮮血淋漓只有她才知曉,邊關的多少個苦寒之夜,她死死咬住唇齒,淚溼枕巾。

    曾經有一度她對姐姐恨入骨髓,但那些恨在後來她們並肩作戰的日子裡,漸漸消散,直到爆炸的陣法中,姐姐將她推出去的那一刻,她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