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11 節 念念山河

    或是望向端木羽,臉色蒼白,嘴中呢喃著:「夫君,你別怪我,我其實一直幻想著,穿上鳳冠霞帔嫁給你的模樣,但我等不到那一天了……也好,終能還你自由了……」

    端木羽整夜整夜地守在床邊,明容說著胡話時,他就握緊她的手,窗外風聲颯颯,竹影斑駁。

    夜深人靜時,只有刻入骨髓的寒。

    在相府的一片慘淡中,朝中開始忙起了新皇的登基儀式,冊後大典也在同時準備。

    明雪來看過幾次明容,匆匆來,匆匆去,倒是和端木羽說了些話,只是聲音再嬌柔,眼底也到底掩不住那即將母儀天下的欣喜。

    端木羽將她送出門外,目視著那輛馬車絕塵而去,眸光清冷。

    沒過幾天,一個不速之客「咚咚咚」,大力敲開了相府的後門——

    竟是一身帝服的況寧,氣喘吁吁,看起來像是正在宮中試新袍,千方百計溜出來的。

    被帶到端木羽面前時,他睫毛上還掛著雨水,端木羽頷首施禮後,挑眉道:

    「殿下來看拙荊?」拙荊兩字咬得極重,墨眸如許,早不是當年那個被人壓在身下欺凌的少年。

    況寧深深看了他一眼,許久,笑了:「不,我來找你。」

    (七)

    像做了好長一場夢,踩在海水中,浮浮沉沉。

    明容聽到有人在她耳邊不住道:「你別睡,你別睡我就娶你,讓你穿大紅的嫁衣,做東穆最漂亮的新娘……」

    聲音像從天邊傳來,她眼前模模糊糊閃過一張臉,她不管不顧地抓住那人的衣袖,強撐著如迴光返照:「夫君,我不睡,你當真願意娶我嗎?」

    那人一僵,彎眉笑開,氤氳了眼眸,將她摟入懷中,溫柔哄道:「是,我娶你,騙人的喝涼水嗆死……」

    外頭悽風苦雨,一道身影立在窗下,無甚表情,雙手卻不知不覺握緊了腰中劍。

    十二月,新皇登基,帝號寧,百官朝賀。

    相府也是一掃陰霾,從鬼門關裡走了一趟,閻王卻沒有收下明容,這不可謂不是一個奇蹟。

    她醒來後,對著端木羽虛弱一笑:「夫君,你說的話還算數嗎?」

    端木羽渾身微顫,一把抱住她,久久沒有說話。

    婚事這便開始籌辦,卻在新帝犒賞將士的慶功宴上,出乎意料的一幕發生了。

    煙花滿天,觥籌交錯間,寧帝一一封賞,卻在賞到虎騎營端木少將時,少年起身而出,跪在御前,朗聲開口:

    「臣別無所求,惟願解除與明家二小姐明容婚約,望聖上成全。」

    此言一出,滿堂譁然。

    消息傳到相府時,明容正在試喜服,臉上的笑容幾乎瞬間凝固。

    一夕之間,天翻地覆。

    一道聖旨即刻抵達,明家二小姐的大婚照常舉行,她依舊做她的新娘——

    嫁的卻不是端木羽,而是當今天子,新皇寧帝。

    同表姐一起入宮,一封容妃,一封霜妃,原本定下的後位卻是暫空。

    而端木少將,因戰功赫赫,人才出眾,被破格升為飛翎將軍,接管其兄長之職,賜將軍府邸。

    突如其來的變故簡直是一石激起千層浪,不僅朝堂大驚,街頭巷尾更是議論紛紛,私下各種說法。

    兩位明家姑娘自是傳奇得不可言說,那位飛翎將軍,知道箇中隱情的人都道,他是懂得投新帝所好,「賣妻求榮」,也有人說,這是新帝威逼利誘,堵人口實。

    卻沒有人知道,與此同時,一身戎裝的少年,跪拜在淮南王面前,咬牙切齒:

    「奪妻之恨,屈迫之辱,不可不報!」

    老謀深算的王爺摩挲著手中的鐵球,眸光變幻萬千,卻盯著少年脖頸爆起的青筋,終是作出判斷,舒展了眉目,攙扶起少年:

    「老夫平生最敬少年英豪,有羽郎相助,如虎添翼。」

    這一年,明容十五歲,況寧十七歲,端木羽二十歲。

    內裡波濤洶湧的東穆皇朝,依舊維持著表面上的平靜,只是山雨欲來風滿樓,這個道理,誰人不明白?

    (八)

    明容與端木羽在宮中再次相遇時,恍如隔世。

    她驀然想起,剛被迎娶入宮時,太后帶著表姐來到她的夕和宮,氣勢浩蕩地欲給她一個下馬威。

    她那時心如死灰,滿腦子都是端木羽曾給她的允諾,哪還會計較那麼多?

    卻是在緊要關頭,況寧及時趕到,朝服都還未脫下,便徑直走到她身前,扶起了她,轉頭看向臉色煞白的明雪,厲聲喝道:

    「同為新婦,該反思的是為何留不住丈夫,而不是去母后跟前嚼舌根,莫非是嫌朕沒有將你的封號改成雀妃?同是一族的姐妹,又可曾對幼妹有過半點情意?」

    一屋子前一刻還凶神惡煞的奴才,後一刻就在況寧的震懾下

    唯唯諾諾地撤了,太后臨走前拂袖冷笑:「兒大不由娘,皇兒如今真叫哀家刮目相看。」

    「母后過獎,孩兒不過青出於藍。」況寧垂眸恭送,不慍不火。

    而明容的身體也終是撐不下,天旋地轉地倒在了況寧懷中,她眼前發花,抓住況寧的衣領,積壓許久的情緒翻滾湧上,滿臉是淚,哭得悽惶:

    「你為何要悔婚?為何要騙我?你說要我做東穆最漂亮的新娘,我好不容易才掙了條命回來……」

    早知這般結局,倒不如死在十五歲那個生辰。

    縱然他二十歲時,她十五歲;他二十五歲時,她十五歲;他此後的人生繁花似錦,而她永遠停留在十五歲,再不能參與……也好過現在得到希望後又被打下深淵的絕望,她漫漫的餘生幾乎望不到底。

    一片撕心裂肺的痛楚中,是況寧緊緊抱住她,一聲聲喚著她,喉嚨嘶啞,壓抑到極點的悲慟:「小麵糰,小麵糰……」對不起,對不起……

    她回首看向他,淚眼朦朧中,況寧的輪廓模糊而生動。

    這個幼時嬉皮笑臉的小太子,早已在不知不覺中,長成了丰神俊朗的少年帝王,雖然他自小愛逗她戲弄她,卻從不曾真正傷害過她,甚至在她淪為棄婦時,甘願冒天下之大不韙來迎娶她,保全她及相府的顏面。

    這世上,還會有幾人待她如此?

    後花園裡,明容與端木羽遙遙相望,彷彿周遭一切都不存在。

    咫尺之隔,卻已是天涯海角。

    「為什麼?」明容收回思緒,長睫輕顫,到底問出聲了。

    端木羽是與淮南王一道進宮來商議軍情的,不料出了寶華殿,竟在這巧遇上了獨自散心的明容。

    相府一別,物是人非。

    他按住劍,努力讓聲音聽起來更平靜:「還記得當年剛進相府,我一夜未眠,天亮時和你說的話嗎?」

    「我想當個大將軍。」漆黑的眼眸定定望著明容,「我沒騙你,我在我娘墳前立過血誓,我終有一日要揚眉吐氣,堂堂正正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風風光光做上端木家的主人。」

    明容臉色蒼白:「這不是藉口,娶了我照樣能夠實現你的生平夙願。」

    端木羽澀然一笑:「抱歉,也許你不明白,沒有人能和天子爭……更何況,我想走捷徑。」

    一番話袒露得徹徹底底,明容再無話可說,身子輕晃間,她越過端木羽就要離去,卻被一聲叫住。

    「等等,」端木羽深吸了口氣,張了張嘴,終於開口:「他待你好嗎?」

    「無微不至,呵護倍加。」語調淡淡,再不起一絲波瀾。

    直到明容走出很遠後,端木羽仍舊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喃喃:「那就好……」

    她沒有看見,日頭正好,陽光灑滿了他全身,腰間佩劍的少年,眼角眉梢染著金邊,依稀是那年她在相府初見時的模樣。

    回到寢宮時,況寧正喝得酩酊大醉,聽內侍說是朝堂上淮南王又聯合諸臣駁回了聖上的旨意,太后也派人傳話,出聲施壓。

    個個都欺他是少年天子,勢單力薄,無所倚仗,處處刁難。

    相府一脈也跟著衰落,地位大不如前,唯獨明雪,彷彿一早就有預料,另闢蹊徑,一門心思伺候著太后,站對了隊伍,如今在太后的扶持下,聲勢如日中天,更有以淮南王為首的一眾大臣雪花片似地上折,要求立霜妃為後。

    諸多煩心事加在一起,怎不叫況寧近段時日天天來夕和殿,借酒消愁?

    明容嘆了口氣,她不是沒聽說過,隱秘的宮闈辛聞中,太后入宮前曾是淮南王的情人,關係匪淺。

    而況寧在先帝剛逝,還是太子的時候,就曾對她說過,冷哼哼的嘲諷,嚇得她堵嘴都堵不來。

    「她又不是我親孃,一張臉把我父皇迷得神魂顛倒,最後還串通著著老情人把我父皇害死了,黃蜂尾後針也莫過如此,做個風騷狠毒的後宮婦人就算了,居然還野心勃勃想學人家當女皇,偏偏本太子就不遂她的意,才不去做她手裡的傀儡皇帝!」

    那些少年意氣的話還響蕩在耳畔,過往歷歷在目,明容看向榻上爛醉如泥的況寧,心疼不已。

    而如今,這些是他想要的嗎?

    (九)

    彷彿一夜之間,長樂侯勾結大渝,通敵賣國的消息就傳遍了東穆,人心惶惶。

    是淮南王在早朝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奏了一狀,私通的信件,安插的線人,種種蒐集來的證據一一擺開。

    長樂侯所有退路被徹底堵死,煞白了一張臉。

    直到除冠扒服,被侍衛粗暴地拖下去時,他還在不甘心地嘶喊著:

    「況殊,卸磨殺驢,過河拆橋,你狼子野心,不得好死……」

    朝堂上,百官一時噤若寒蟬。

    龍椅上的況寧微眯著眼,看不出是何神情,只對著志得意滿的淮南王道:

    「朕代黎民百姓謝過三皇叔,東穆的江山有三皇叔替朕把守,當無堅不摧,牢不可破。」

    「臣之忠心,日月可昭。」淮南王目視況寧,笑得意味深長。

    他左下方的端木羽垂首默然,只長睫微微顫了顫。

    於是一場肅清異黨的大洗盤就此開始。

    追隨長樂侯的一干黨羽,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長樂侯九族更是血染長街,人頭懸於城樓上,以儆效尤。

    一時間人人自危,想方設法撇清關係,生怕沾上「長樂」二字。

    坊間私下都說,淮南王這一招敲山震虎,一舉多得,不僅血洗了前行之路,更是把不聽話的小皇帝給嚇住了,叫他一下收了銳氣,任由淮南王擺佈。

    而在這次清盤中,一個人脫穎而出,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那就是聖上親封的飛翎將軍,端木羽。

    淮南王請旨,由他帶兵負責清除長樂侯的殘餘勢力,審問其黨羽,於是在接下來的抓捕中,人們看到了一個雷厲風行,鐵腕手段的少年將軍。

    那是明容從不曾見過的端木羽,聽聞他帶兵抓了一家又一家,只要在淮南王提供的名單上,就無一倖免。

    端木羽三個字瞬間席捲東穆,宗族皇親聞風喪膽,他很快在眾人口中贏得了玉面修羅之稱。

    當年在虎騎營欺壓過他的幾個世家子弟,被士兵從溫柔鄉里拖出來時,駭得屁滾尿流,個個蓬頭散發,衣衫不整地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更有一個掙扎起身,鬼哭狼嚎地想衝出重圍,結果卻是——

    一劍穿心,血濺長空。

    端木羽面無表情地收劍回鞘,臉上沾了鮮血,劍眉星目似染了冰霜,當真像從地獄中走出來的修羅一般,眸光驀厲:

    「再有違抗者,殺無赦!」

    明容半夜從夢中驚醒,一身冷汗。

    窗外星月無光,寒風肅殺。

    樹影斑駁間,再不是當年她曾和他相擁而眠,沐浴過的那輪清月。

    明容終是坐不住了,悄悄拿了況寧的信物,披了斗篷,連夜出宮,去了一趟將軍府。

    管家把她帶到端木羽面前時,她顫抖著身子幾乎無法自持。

    自從上次花園一見,他們再無牽扯,卻沒想到月下故人來,竟會是今時今日之場景。

    亭中對坐,端木羽目光深邃,看得明容心跳如雷。

    她臉色蒼白,抿了抿唇後,到底顫聲開口,打破了這微妙的氣氛:

    「那名單上……有相府嗎?」

    端木羽一怔,也不回答,只含糊不清地別過了頭。

    明容慌了,情急之下抓住端木羽的衣袖:「是不是有?是不是馬上就會輪到相府?你是不是下一個就要抓我爺爺……」

    幾聲急問下,還不待端木羽作答,明容已劇烈咳嗽起來,臉上潮紅一片。

    端木羽驟驚,霍然起身,一手輕拍明容後背為她順氣,一手從懷裡掏出藥瓶,倒出一粒瓷白的丹丸,以茶水混之喂明容嚥下,動作迅敏而熟練,就像曾經做過的無數次一樣。

    「你別激動,太醫說過,你情緒不可過於起伏,否則會發病的!」

    聲聲急切中,等到明容稍許平復後,盯向端木羽手中的藥瓶時,一陣失神。

    端木羽此時也反應過來,趕緊縮回手,訕訕地收起藥瓶,背過身呼吸急促。

    而方才那片刻之間他流露出來的本能與情意,卻叫明容心頭一顫,彷彿看見了希望,又不管不顧地拉住端木羽,低喘著:

    「求求你,看在夫妻一場的份上,放過相府,放過我爺爺……」

    苦苦哀求中,端木羽不覺握緊雙手,眸中痛楚一閃而過,終於,他回首攙扶住明容,卻垂下眼睫不去看她,只澀聲道:「我……盡力。」

    得到這一句,明容已是欣慰萬分,卻聽端木羽接著道,聲音含了莫名的悲愴:

    「我所做所行,無愧天地……夜深露重,你快回去吧。」

    直到明容離開許久後,端木羽依舊站在月下。

    月光將他的身影拖得很長很長,這個白日裡殺伐果決,叱吒風雲的玉面修羅,此刻卻在風中靜靜地佇立著,身影倍顯寂寥。

    他緩緩轉眸看向明容之前坐過的地方,一點點伸出手,當作人還在般,小心翼翼,又飽含著無限珍視,閉了眼,輕輕虛抱住了空氣。

    就像當年他剛從戰場回來,半夜發夢魘,她從身後輕輕環住他一樣。

    西風幾時來,故人不再歸。

    有些事情,天知,地知,我知,他人知,唯她不知。

    不過最好的,也確是她的一無所知。

    (十)

    將一干絆腳石清理完畢後,淮南王的火焰終究燒到了相府。

    這一年,明容十八,況寧二十,端木羽二十三。

    宮牆內外,上演著不同的悲歡離合。

    那邊端木羽的軍隊氣勢浩蕩地踏進相府,這邊明容在夕和殿汗流浹背,叫得淒厲——

    燭火搖曳中,她與況寧的第一個孩子要出生了!

    她身子單薄,不易有孕,入宮這麼長時間總算懷

    上了,喜訊剛傳到相府時,把老相爺激動地又哭又笑,全無平時的威嚴肅然,旁人打趣,老小孩,老小孩,可不就是越老越像小孩嗎?

    群臣賀禮紛紛,所有奇珍異寶中,唯獨飛翎將軍端木羽送的最寒酸。

    竟是自己親手削的一把木劍,兒童把玩的大小,還不如外面市集上賣得精緻。

    明容見了,淚水卻簌簌而下,不住摩挲著木劍上的刻字——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那還是端木羽初進相府的時候,對她不理不問,只成天抱著他那把劍,被老相爺看到,一氣之下叫管家收了他的劍,然後少年就鬱卒了,回了房悶悶不樂。

    她彼時正在窗邊練字,一筆一劃,很是認真,見端木羽氣呼呼地回來,手裡沒了劍,便倏然明白過來。

    她小心翼翼地開口,閒話家常般,含著討好似的安撫,自顧自地向少年說起自己的願望。

    她從小就因為身子的原因,要乖乖待在府裡養病,幾乎不能出門,更別說出去遠遊,她多麼渴望,有朝一日如果能撐一葉小舟,隨波飄蕩,飄到哪就在哪安家,住一段時日就繼續飄蕩,走遍天下,看遍各處的風景,那該有多好,也不算虛度此生了。

    端木羽聽了,靜了半晌後,抬頭望向她,一本正經:「你叫相爺放了我,我代你出去看看外面的天地,如何?」

    她一愣,自是做不了這個主,搖了搖頭,慢吞吞地道:「要走也該帶我一同走……」

    轉眼間,一時不察,竟已徐徐多年。

    淚眼朦朧間,還是況寧拿走了木劍,將她摟入懷中,下巴抵著她的頭頂,聲音嘶啞:「小麵糰,你要當娘了,朕也要當爹了,你歡不歡喜?」

    她重重地點頭,回抱住況寧,斬斷前塵往事,淚如雨下。

    夕和殿,嬰孩的啼哭劃破夜空,在殿外守了半宿的況寧驀然一顫,欣喜地難以自持,就在這時,內侍遠遠奔來,湊到他耳邊,卻欲言又止:

    「老相爺……歿了。」

    火光沖天的相爺府,飛翎將軍當著淮南王的面,一劍穿透了三朝元老的明相,血濺當場。

    明氏一脈悉數入獄,等候發落。

    這盤棋行至今,淮南王的最後一步,是將、軍。

    身子晃了晃,況寧好半天才穩住心神,強哽住聲音:「知道了……莫告訴容妃。」

    那個記憶中威嚴的老人,在他很小的時候就經常教他各種道理,絲毫不顧忌他太子的身份,想罵就罵,甚至還做了一根七尺長的教鞭,鄭重地交給教他念書的太傅,把他唬得聞聲色變,後來一聽說相爺進宮了,躲都躲不及。

    但他其實很清楚,心裡一直很清楚,這個不苟言笑,生性耿直的三朝元老,是有多麼盼他成才,在他身上寄予了多麼大的期望。

    滿朝之上,曾有文官戲言,若明相生為女子,以其古板程度,定是個忠貞不二的烈婦,生乃東穆之人,死是東穆之鬼。

    但如今他真的死了,死得無聲無息,尚還來不及抱一抱自己的重孫,見一見自己寵愛到大的小孫女。

    一人生,一人死,風吹大殿,嗚咽作響,長明燈搖曳不定。

    況寧深吸了口氣,眸中閃過一道精光,登位三年,步步為營,從無到有,殫精竭慮之下,蟄伏了這麼長時間,終是到了最後一步——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傳旨下去,立霜妃為後,擇日冊封。」

    (十一)

    無論怎樣隱瞞,相府的消息還是走漏到了明容耳中。

    是明雪來了趟夕和殿,嘖嘖同情地打量著明容,三言兩語,刻薄至極,徹底擊垮了尚被蒙在鼓中的明容。

    除了明雪的母家幾人,其餘明氏宗親皆關進了死牢,不日問斬。

    行刑日期就定在冊後大典的一月後,偌大相府說敗就敗,一夕凋零。

    「即使皇上從不進我的寢宮又如何?即使妹妹誕下龍裔又如何?時移勢易,皇后之位還不是我的?相府沒了,最疼你的老傢伙也死了,你拿什麼和我鬥?」

    像是最珍貴的一面銅鏡墜落在地,支離破碎,明容的世界瞬間坍塌。

    夜風肆虐的皇宮中,她散著發,赤著腳,瘋魔了般,不管不顧地奔向寶華殿,一眾內侍嚇得攔都攔不住。

    那裡正在為勞苦功高的淮南王與飛翎將軍設宴,主座上坐著寧帝與太后,歌舞昇平,一室祥和。

    明容就這樣闖了進去,神似癲狂。

    滿殿歌舞戛然而止,況寧瞳孔皺縮,正舉杯暢飲的端木羽更是呼吸一窒——

    明容已直直奔到他眼前,披頭散髮的模樣是從未有過的慌亂,她雙手揪緊他,語無倫次著:

    「他們說你殺了我爺爺,是不是真的?我不信,我不信……」

    聲音帶著哭腔,淒厲中卻還含有一絲微薄的希望,直到端木羽僵硬著身子,以痛徹的眼神默認時,一聲撕心裂肺的悽喚響徹大殿:

    「爺爺,你還我爺爺——」

    淚水霎那模糊了整片

    天地,明容肝腸寸斷,發了瘋似的拍打著端木羽,身子劇烈顫抖間,幾乎要哭得背過氣去:

    「你答應過我的,你這個騙子,你答應過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