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7 節 枕仙引夢

    大夢荒唐,枕仙引路。

    如果人生重來一遍,再次回到十五年前,回到那個犬吠蟬鳴的小村莊,她一定不要遇見他,收留他,養大他。

    更加不要……愛上他。

    (一)

    昏暗潮溼的小屋中,沈羨娘仰面朝上,氣若游絲,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

    可是她恨,她還有滿腔的恨意,她不願就這樣死去,她還想等著喬雲煥回來,親口問一問他,他還有沒有良心,他竟真的對她如此絕情嗎?

    若不是他七歲那年,她在冰天雪地中收留了他,恐怕他根本捱不過那個寒冬!

    後來那麼多年,他們相依為命,她省吃儉用,起早貪黑地賺錢,一路撫養他,供他上學堂,將他拉扯成人。

    她既是他的姐姐、母親……後面更加做了他的妻子,好不容易盼到他高中狀元,功成名就,他卻在皇城裡另娶了一位千金小姐,將她無情拋棄,還害她即將慘死在這間無人問津的黑屋裡!

    他這頭白眼狼,若不再見他最後一眼,記住他的模樣,死後化作厲鬼糾纏他,她怎能嚥下這口氣?

    冷風拍打著窗欞,夜裡是那樣孤寂清寒,沈羨娘死死咬住牙,眼中淌下兩行恨之入骨的淚水,耳邊卻忽然傳來一聲輕笑,帶著蠱惑般:「就這樣孤零零地死了,你甘心嗎?」

    她身子一顫,雙眸驚恐地望向四周,這屋裡除了她,再沒有第二個人,她懷疑自己在瀕死之際,出現了幻覺。

    可是耳邊緊接著又傳來了一聲:「被自己親手養大的孩子辜負了,悽慘無比地死在這間黑屋子裡,你真的甘心嗎?」

    這一下,沈羨娘終於確定不是自己的幻覺,而是真的有人在耳邊說話!

    她呼吸急促:「你,你是誰……」

    她全身沒有力氣動彈,只能轉著眼珠子一邊找尋,一邊顫聲道:「你在哪裡?」

    那個聲音笑了笑,似乎在她耳邊吹了口氣,慢慢說出了一句令她毛骨悚然的話:「我就在你的腦袋下面啊。」

    一股熱血瞬間衝上沈羨娘頭頂,她還來不及作出反應時,腦袋下的烏木枕已經縈繞出一陣白霧,撲鼻而來的古木幽香中,半空中陡然浮現出了一道身影——

    一襲褐色的長袍,雙腳赤裸,膚色雪白,烏髮飛揚間,竟是一張清俊靈秀的少年面孔,周身還散發著出塵的氣質,宛若仙人。

    沈羨娘一時看呆了,那少年衝她狡黠地一眨眼,笑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沈羨娘自然答不出來,少年清清嗓子,一派高人的模樣,朗聲道:「沈羨娘,吾乃枕仙,憐你悽慘遭遇,願予你一次重生的機會,你可願意?」

    一字一句在屋中清晰響起,傳入沈羨娘耳中,她霍然瞪大了眼,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那少年在半空中又問了一遍:「你願意嗎?」

    這一回,沈羨娘在無邊的黑暗中,沒有再猶豫,她嘶啞著聲音,用盡最後的力氣,帶著一股強烈的信念,灼熱喊了出來:「我,我……我願意!」

    (二)

    銅鏡裡的人明眸皓齒,皮膚白皙光滑,秀髮如雲,散發著少女獨有的美麗與生氣,與那道躺在小黑屋裡,悽慘等死的身影完全判若兩人。

    沈羨娘望著鏡中那張面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伸出手,一點點撫摸上自己的臉頰,聲音顫抖得不行:「回來了,我真的回來了……」

    那個少年沒有騙她,他竟當真是枕仙,他真的在她瀕死之際,令她重獲新生了!

    屋外風雪呼嘯,正在沈羨娘激動不已時,外頭忽然傳來一陣斷斷續續的叩門聲,那叩門聲叫她渾身一震,再回過頭時,臉上已沒有一絲血色。

    難道,難道她重生回了……那一年?

    沈羨娘呼吸紊亂,一步步走向門邊,按捺住心跳,終是將門猛然一開——

    門外的孩童瑟縮在風雪中,抬起頭,蒼白虛弱,卻又乖巧無比的模樣。

    沈羨娘整個人劇烈一顫,眼眶驟然泛紅,一顆心像被人狠狠揪住了般,痛到無法呼吸!

    就是這一年,這一年寒冬,她遇上了喬雲煥,在門口收留了飢寒交迫,快要倒在雪地裡的他!

    她做夢都不會忘記,這一年,她十四歲,他七歲,她自己也還是個半大的孩子,卻已經咬緊牙關,為喬雲煥抵擋風雪,撐起了一個家!

    可是喬雲煥後來又做了什麼,這個她一手養大的魔鬼,將她推入了萬劫不復之地!

    門口小小的孩童坐在風雪中,似乎絲毫沒有察覺沈羨孃的異樣,只是顫動著長長的睫毛,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拉了拉沈羨孃的裙角,像只可憐的小貓:「姐姐,可,可不可以給我喝口熱湯,我又冷又餓,實在受不住了……「

    沈羨娘看著他,牙齒都在發冷地打顫。

    是了,就是這張臉,這副楚楚可憐的模樣,把當年的她哄騙了,叫她一時心軟,收留了他。

    她以為自己收養了一隻純善的小白兔,卻不知,她把世上最毒的一條蛇領進了家門。

    如今重活一世,沈羨娘再也不會被這張臉迷惑了,她對他只有刻骨的恨意,恨到幾乎想將他掐死。

    那小小孩童瑟縮在她腳邊,抬起頭,又拉了拉她的裙角,哀求道:「姐姐,求求你了,給我一口熱湯吧,只要一口熱湯,可不可以……」

    「滾開!別碰我!」沈羨娘後退一步,狠狠甩開了地上的孩童。

    那孩童身子一僵,沈羨娘盯著他,咬牙道:「你去死吧!」

    孩童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沈羨娘又厲喝了一聲:「喬雲煥,你去死吧!」

    有什麼快從她胸膛裡蹦出來,她紅著雙眼,渾身發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歇斯底里道:「你早就應該死在這一年的風雪裡,我當初根本就不該救你,你這個狼心狗肺的畜生!」

    「你給我有多遠滾多遠,別說一口熱湯了,就是一粒米我都不會施捨給你,你要死就死遠點,不要死在我家門口,髒了我門前的路!」

    那孩子被吼得一愣一愣的,沈羨娘卻不管他聽沒聽懂,砰的一聲將門重重一關,揚起的飛雪濺了他一臉。

    天寒地凍,孩子單薄的身子久久沒有動彈。

    屋裡,沈羨娘虛脫地靠著門,一點點滑坐在了地上,許久,她才捂住臉,淚如雨下:「你這個小白眼狼,我當初為什麼要救你,為什麼要把你養大……」

    「我對你多好啊,自己捨不得吃,捨不得穿,起早貪黑地賺錢,供你讀書,給你一個像樣的家,你卻這樣對我,你到底還是不是人,還有沒有心……」

    壓抑的哭聲似乎傳到了門外,那孩子怔怔地聽著,眼眶也漸漸溼潤,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在風雪中失神地喃喃道:「羨娘,原來,原來枕仙也將你帶了回來……」

    他面孔沉靜,一掃孩童楚楚可憐的模樣,完全就是一個大人的語氣與神態。

    這具七歲的身體裡,如今裝著的,是二十二歲的喬雲煥。

    當他趕回府時,才知道羨娘遭遇了什麼,撲進那間陰冷潮溼的小黑屋時,他還以為自己連她最後一面都見不上了,從此以後就要徹底失去她了。

    可誰知,就在他陷入一片撕心裂肺的痛楚中時,半空中忽然浮現出了一道褐色身影……

    枕仙引路,他如墜夢境,再睜開眼時,人已經身在一片冰天雪地中,又回到了那一年,飢寒交迫瑟縮在她門邊時的樣子。

    「羨娘,羨娘我也回來了……」

    小小的孩童在長空下渾身顫抖著,激動不已。

    天知道此刻他心中有多麼感謝,感謝那個意外出現的枕仙,感謝老天重新給他的這一次機會。

    他埋在雪地中,欣喜若狂,又淚流滿面:「羨娘,對不起,對不起……」

    這一世重活,我們從頭開始好不好?忘記那些傷害痛苦,一切重新來過,我一定不會再辜負你……

    (三)

    沈羨娘一整晚都沒有再開門,冷風敲窗,飛雪呼嘯,她幾乎一夜沒閤眼。

    第二天,她一出去,喬雲煥竟然還坐在門外,雙手抱膝,身上落滿了雪花。

    他一見她出來,便連忙可憐兮兮地抬起頭,長長的睫毛上都結了一層霜,他像只小貓一樣看著她,漆黑的瞳孔裡噙滿了淚光:「姐姐,求求你收留我吧,我一定會聽話,還能幫你幹很多活……」

    他這副乖巧可憐的模樣,任何一個女人看見了只怕都會心軟,唯獨再世為人的沈羨娘,面無表情,只冷冷吐出了一個字:「滾!」

    「不要再讓我看見你!」她徑直從他身邊經過,往豬圈走去。

    喬雲煥目光一動,自然知道她要去幹什麼,連忙跟了上去。

    「姐姐,我,我來幫你吧……」

    他搶著去提豬圈旁的那桶泔水,小小的個子,又餓得沒有力氣,腳步虛浮間,整個人有些搖搖晃晃的,卻還對著沈羨娘露出討好的笑臉:「姐姐,我來幫你幹活吧,這些事情都交給我來做……」

    沈羨娘站在風雪中,五味雜陳,心神卻一時恍惚起來。

    還記得上一世,她從來沒讓喬雲煥幹過活,左鄰右舍問起時,她就一邊往豬圈倒泔水,一邊笑呵呵地道,語氣掩不住驕傲:「我才不讓他幹呢,我家喬喬是個讀書人,那雙手是用來握筆寫字的,怎麼能做這種事情呢?」

    住在隔壁的老嬸子唏噓搖頭:「羨娘啊,你對這孩子可真好,但願他日後別做個白眼狼,也能對你好一點,不辜負你這一番撫養,這麼掏心掏肺地待他……」

    她想也不想道:「那當然了,我家喬喬一定會對我好的!」

    那時喬雲煥剛從學堂回來,老遠就聽到她對那老嬸子喜滋滋道:「我家喬喬可好了,腦瓜子又聰明,書也念得好,以後肯定有出息,要做大官的!」

    那老嬸子幽幽道:「就怕做了大官不要你了,那孩子心氣高,我看得出來,以後說不定嫌你給他丟人,做了大官就不認你了呢……」

    「怎麼會呢?」沈羨娘長眉一挑,不滿老嬸子這樣詆譭她的喬喬,一個勁維護道:「喬喬才不

    是白眼狼呢,他做了大官,才不會不認我呢,一定會接我去住大房子,吃山珍海味,帶我享福呢……」

    不遠處的喬雲煥聽了這些話,什麼也沒說,只是放下書,默默地上前,接過了沈羨娘手中的泔水桶,低聲道:「姐姐,我來幫你吧……」

    沈羨娘見他回來,高興極了,將他一推:「去去去,這裡又髒又臭的,你湊過來幹什麼?」

    「快進屋吧,外頭冷,可別把你凍壞了!我給你煲了湯,就在桌上擱著呢,你快去趁熱喝了!然後把夫子交代的功課做了,可別偷懶啊……」

    絮絮叨叨的叮囑中,喬雲煥忽然紅了眼眶,揹著那老嬸子的目光,將頭埋進了她脖頸中,一字一句,帶著氤氳的溼意:「姐姐,你放心,我以後做了官,也絕不會扔下你的,我肯定接你去住大房子,帶你去吃山珍海味,讓你好好地享清福……」

    那一年的喬雲煥剛滿十歲,個子躥得很快,已經只比沈羨娘矮一頭了,他說出這些話時,沈羨娘怔了怔,眼前忽然瀰漫起了一層水霧。

    她站在漫天風雪中,伸手將他緊緊抱住,整顆心都熨帖了,暖洋洋的,就像春日的旭陽一樣。

    可那是多麼久遠的回憶了,現在再想來,當真恍如隔世……不,是本來就已經隔了一世,她還要天真地相信眼前這張乖巧的面孔,再被他騙一次嗎?

    沈羨娘握緊了雙手,對著眼前瘦弱的孩童,再一次吐出了冰冷的一個字:「滾!」

    那孩子腳步踉蹌了下,卻仍是提著重重的泔水桶,吃力地往豬圈走去,沈羨娘再忍不住,上前狠狠將他一拽:「我叫你滾你聽不見嗎?」

    這一拽,那孩子一個沒站穩,竟在風雪中跌了一跤,手中的泔水桶不僅墜落在地,濺了他一身,自己也在雪地裡滾了幾滾,再抬起頭,已摔得鼻青臉腫,狼狽不堪。

    沈羨娘瞳孔驟縮,下意識就要衝上去將他抱起,卻堪堪止住了腳步,人站在長空下,咬緊了唇。

    雪地裡,那道小小身影抬起頭,怯生生地望著沈羨娘,揉了揉紅紅的眼睛,一派可憐楚楚的模樣:「姐姐,對不起,我把泔水桶打翻了,你不要生我的氣,好不好……」

    對著這樣一副小貓似的面孔,沈羨娘愣住了,滿腔恨意就像是陷進了棉花裡,無處著力,想發洩也發洩不出來。

    她在風雪中站了半天,終是對他低聲開口:「你跟我……進屋來洗洗。」

    小小的孩童眼前一亮,連忙點點頭,跟在沈羨娘身後,乖巧地隨她進了屋。

    風雪中,誰也沒有看見,他楚楚可憐的淚光下,陡然浮起一絲笑意,激動而欣喜。

    (四)

    喬雲煥一番「苦肉計」後,如願以償地又留在了沈羨娘身邊,再次踏入那個溫暖又熟悉的家中,他心潮起伏難平,悄然溼潤了眼眶。

    夜間,沈羨娘坐在床邊,凝視著那張熟睡的清秀面孔,久久失神著。

    她心亂如麻,想了許多許多,最終深深呼出一口氣,喃喃著:「說不定這輩子,你真的性情純良,不會再變成白眼狼,辜負我了呢?」

    靜寂無聲的雪夜裡,自然不會有人回答她,她伸手撫上那張白皙秀致的臉孔,又在床邊守了許久後,才終於離去。

    她並不知,身後那孩童忽然睜開了眼,對著她的背影輕輕道:「羨娘,你放心,這輩子,我一定不會再辜負你……」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一個貧寒卻又溫暖的小家,一對相依為命的姐弟,一切又像回到了前世般。

    沈羨娘卻時常有些恍惚,心底總有種隱隱不真切的感覺,好像一切都是假的,她依然躺在那間漆黑的小屋中,悽慘無比地等著死去。

    可越長越高,對她越來越好,活生生就站在她眼前的喬雲煥,卻告訴她,這一切又都是真的。

    她常常不敢相信,這輩子,自己真的要苦盡甘來了嗎?

    比起沈羨孃的患得患失,喬雲煥更緊張的是,自己身上那從孃胎裡便帶來的病。

    這病,在上輩子,就將他和沈羨娘都害苦了,為了替他治病,沈羨娘還差點嫁給了一個老頭子……一想到那段酸楚不堪的回憶,喬雲煥就對沈羨娘充滿了心疼。

    上輩子,沈羨娘當真為他,付出了太多太多。

    沈羨孃的父親是個殺豬匠,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她「女承父業」,也幹起了殺豬的活計,小小年紀就要去城中擺攤賣豬肉,辛苦維持生計。

    她其實並不是個溫柔的姑娘,相反,人人都說她潑辣厲害,是個從不肯吃虧的性子。

    她唯一的溫柔,大概都只給了喬雲煥一人。

    因為她模樣水靈漂亮,父親又早死,家中無依無靠,身邊只帶了個孩子,所以附近時常會有地痞流氓來騷擾她。

    她雖沒讀過什麼書,比不得喬雲煥的聰慧,卻天生有著一股不怕死的狠勁,誰敢欺負她,她就從廚房拿出一把刀,殺氣騰騰地往門前一站,那兇悍的架勢根本不像個小姑娘。

    「你們都來啊,試試我沈家殺豬的功力,我

    一刀一個,絕不拖泥帶水,你們信不信?」

    喬雲煥在門邊,探出腦袋看著沈羨娘,她揮舞著殺豬刀,毫無畏懼的樣子:「我家喬喬還要讀書呢,誰敢嚇到他,我就把那人一對耳朵都削掉,不要命的就上來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