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4 節 江山又小雪

    手中的畫卷展開,上面正是一襲紗裙,粉面紅唇的楊念,那是這秀才想象中「佳人」本來的模樣,旁邊還作了一首小詩,用詞頗為露骨孟浪,說是「淫詩」也不為過。

    柳如是臉色陡然一變,立時就要起身,卻被身邊的楊念在桌下拉住,少年對她搖了搖頭,眸含安撫之意。

    如今陳子龍不在,他不願為姐姐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寧願被誤會調笑幾句算了,左右他又不是女子,也沒什麼清譽可言。

    奈何這色膽包天的秀才喝多了桃花酒,一雙醉眼只盯著楊念不放,根本看不到旁人衝他使的眼色。

    他腳步歪歪扭扭,拿著畫卷上前,笑得淫邪無比:「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今日桃花宴大好光景,飲酒鬥詩好不快意,在下斗膽向河東君開口,討要你身邊這名婢女,不知河東君可願成人之美?」

    坐在席上的柳如是眸光一厲,雙手緊握成拳,臉色難看到了極點,那色鬼秀才卻毫無察覺,還在嘟囔著:「我,我可以納她為妾,我有秀才的功名在身,她這般卑賤之人,若是跟了我,簡直,簡直是天大的……」

    他一邊說著,一邊上前,伸手竟是想要摸向楊唸的臉!

    「哐」的一聲,楊念還不及閃躲,旁邊的柳如是已將整個酒桌掀翻,滿堂皆驚!

    就如當日在那花船之上一樣,柳如是劈手奪過那畫卷,幾記耳光狠狠扇向那秀才,將他整個人都打懵了!

    「中原鼎沸,山河動盪,正需大英雄出而戡亂禦侮,我來這雲間詩會原是為了尋找有志之士,共商家國大事,卻沒想到會遇上你這登徒浪子,不圖報國,反作淫詩穢畫,色慾燻心,當真無恥至極!」

    柳如是嚴詞厲色,字字句句響徹堂中,那秀才酒醒大半,才知自己當眾失態,臉上一陣紅又一陣白。

    眾目睽睽下,柳如是將那畫作淫詩撕了個粉碎,揚向半空,漫天紛飛的紙屑中,她指向楊念,高聲喝道:

    「你給我聽好了,你們都給我聽好了,這不是我的奴僕,也不是花船上的姑娘,這是我弟弟,他同我上街賑濟過災民,給前線的將士捐過糧餉,一點點做實事為國效力,你們沒有任何資格拿他調笑!」

    「他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漢,他有錚錚風骨,比你們當中好些自詡秀才,滿口大話,實則貪生怕死,道貌岸然的蛀蟲強上百倍不止!」

    (五)

    桃花宴上那一鬧,柳如是再沒有去過雲間詩會,新的詩會首席是陳子龍的好友,多番邀請之下,柳如是隻是冷冷回了一句,不願與腌臢之人為伍。

    楊念從沒有想過,姐姐會為了自己做到如此地步,那日的一番話夜夜迴盪在他耳畔——

    「他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漢,他

    有錚錚風骨,你們沒有任何資格拿他調笑!」

    堂堂正正的男子漢、錚錚風骨……這樣的字眼楊念從前幾乎都不敢跟自己聯繫起來,他從未想過有一天,原來,自己也能成為這樣的人?

    楊念做了一個好夢,夢見自己也上了戰場,跟著陳子龍抵禦外族,並肩殺敵,以身報國。

    姐姐站在城樓上注視著他,目光綿長悠遠,唇邊掛著一抹清淺的笑。

    那樣動人,那樣美好。

    秋風漸起,陳子龍終是來了信,柳如是看完信後卻淚水滂沱,神似癲狂:「不、不,騙子,都是騙我的……」

    楊念撿起地上的信一看,臉色亦是一變,原是前線戰事兇險,陳子龍在信中說自己可能回不來了,要柳如是另覓良人,別再等自己了。

    「小豆芽,你怕不怕?要跟姐姐一起走嗎?」

    剛烈似柳如是,怎會聽從陳子龍所言,她燒了那封信,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她要上戰場,同陳子龍共赴生死。

    彷彿冥冥中自有天意,楊念做過的那場夢竟在現實裡來得這般快,當他跟隨柳如是踏上戰火紛飛的前線時,自己都仍覺得不可思議,似乎還在夢中一般。

    敵軍來勢洶洶,戰況兇險激烈,一座殘破之城不知還能堅守多久,殘酷的死亡每天都在發生,誰也不知道是否還能看見明日升起的太陽。

    陳子龍要趕柳如是走,柳如是隻冷冷扔了一把匕首出來,要讓她走,除非是抬著她的屍體走。

    陳子龍怎敵柳如是的剛烈執拗?她若做了決定,那天底下便無人可撼動,他到底妥協了,留下了她與楊念,並將楊念安排進了軍營。

    是的,這是少年的強烈堅持,他想從一名小兵做起,每日習武訓練,追隨陳子龍一同上陣殺敵,以身報國。

    誰也不知道,這個外貌秀美陰柔的少年,卻有一顆多麼堅韌的心。

    他想做個真真正正的男兒,想頂天立地,想讓自己不再羸弱可欺,而除卻這些外,他還存了一份無法為人道的「私心」。

    從前在宮中,那些老太監都說,他們這樣的人是斷了根,傷了身,辱了家族顏面的,祖宗會懲罰他們,閹人壽命必不長久。

    楊念過往從來不信這些玄之又玄的說法,可遇上柳如是後,他便覺得每一天都彌足珍貴,他想活得久一點,更久一點,這樣陪在姐姐身邊的日子也能多一些。

    哪怕是以一具殘缺之身,他也願在這山河飄搖的亂世之中多活一天。

    只因江山遼闊,星河浩瀚,他不再踽踽獨行,他有了名姓,有了親人,有了一個家。

    (六)

    幾千殘兵堅守到了最後一刻,城破的那一天,大火染紅了整個江面,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唯有這條水路還能搏得一線生機。

    陳子龍安排柳如是與城中剩餘百姓一同撤離,柳如是淚眼決絕,又摸出了貼身的那把匕首,誓要與陳子龍同生共死。

    「我早知這一天會到來,以身殉國何所懼也,黃泉碧落,我柳如是跟定你了!」

    楊念站在柳如是身後,少年黑了也高了,鎧甲上滿是斑斑血漬,幾場硬仗打下來,他再不是過去那個羸弱不堪的「小豆芽」了。

    陳子龍的目光越過柳如是,最終落在了面龐堅毅的少年身上,「你也不走麼?」

    楊念笑了笑,牽動了眉邊的一道傷口,為那張過於陰柔秀美的臉平添了幾分英氣。

    「既入了軍營,便是將軍的兵了,還能走到哪裡去?」

    有姐姐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更何況,國破家何在?哪怕戰到最後一刻,他也不會退縮,誓要守住他的國,他的家。

    「那好,」陳子龍接過了柳如是手中那把匕首,將她一把攬入懷中,「你們既無畏無懼,我也不再多勸,便讓我們同生共死,與城共存亡……」

    他低沉的話語在柳如是頭頂響起,燃起她心間熱血,柳如是緊緊回抱住陳子龍,正也要開口時,肩頸處卻忽被一擊,身子整個軟了下去。

    她在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瞬,只聽到陳子龍冷冷發號施令——

    「楊念聽令,立刻帶河東君撤離!」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叫少年都愣住了,他不知所措地接住柳如是,下意識地張嘴;「可是……」

    「快走!」陳子龍不由分說地一揮手,目光灼灼:「你們去南邊,去找東林黨,這不是貪生怕死,這是留住火種,免作無謂犧牲!」

    頓了頓,他竟對著楊念一笑,帶了幾分不羈的意味,「殉城這種事,難道不該由一個將軍來做嗎?」

    楊念陡然紅了眼眶,心口被大片酸澀堵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陳子龍拍了拍他的肩,眸中亦是光芒閃爍,卻又帶著幾分笑意:「楊念,護好你姐姐,從這一刻起,我就將她的命交給你了!」

    他伸出手輕輕撫向柳如是的臉頰,滿帶眷戀不捨,又將一個紫檀木匣鄭重塞入她懷裡。

    匣中裝著她曾經寫給他的那封血書,那不僅是一個女

    子最堅定美好的願景,也是千千萬萬大明子民的炙熱信念——

    「待到驅逐外敵,固我河山之日,便是我柳如是鳳冠霞帔,嫁給你陳子龍之時。」

    驅逐外敵,固我河山,大明之魂,永不滅。

    陳子龍深吸口氣,霍然轉過了身,「快走吧,江邊有人接應你們!」

    少年咬咬牙,抱緊懷中人,正要離去時,卻又被陳子龍一聲叫住:「等等,楊念!」

    他沒有回頭,只是握緊雙拳,語帶哽咽,每一個字都重重烙在了楊念心間。

    「告訴你姐姐,下輩子我一定會娶她,下輩子……願我們都生在一個太平盛世吧。」

    (七)

    鐵騎硝煙,火光滔天,一座守不住的城,一片可怖殘酷的人間煉獄。

    那是楊念此生都不願再回想的一天,他在戰火中拼死帶走了姐姐,鮮血糊住了睫毛,他踏過累累白骨,依稀間又回到了自己染疾,被從宮中扔到亂葬崗的時候。

    那時他強撐著一口氣,從死人堆裡爬了出來,如今又揹著姐姐跨過鬼門關,老天爺既然不收他,他便要咬牙活下去,護著他最想護住的人,活到陳子龍口中所說的那個「太平盛世」。

    天地間又下了一場雪,陳子龍殉城的消息終是傳到了南邊。

    彼時柳如是已經身在東林黨領袖,名滿江南的一代大文豪,禮部尚書錢謙益府上。

    雖然早就在心中猜到這個慘烈結局,但在聽到確切消息的那一刻,柳如是依然昏死了過去。

    楊念衣不解帶地守在她床邊,柳如是醒來後只望著頭頂簾幔,不吃不喝,眨眼間便消瘦了一大圈,似一張風就能吹跑的紙片人兒。

    哀莫大於心死,正當楊念陷入絕望時,柳如是卻忽然開口了:「小豆芽,把牧齋先生請進來,我有話要對他說。」

    這牧齋先生便是那東林黨領袖,錢謙益大人,住在錢府的這段日子裡,他一直對柳如是照顧有加,柳如是也對這位學識淵博的大儒敬仰萬分。

    柳如是還在錢謙益的支持下,暗中頻繁活動,集結有志之士,共襄家國大事。

    兩人在房中長談了許久,楊念守在門外,抬頭看向了漫天紛飛的雪花,他伸手輕輕接了一片,指尖瞬間傳來了一陣涼意,直達心底。

    等到錢謙益出來時,已近傍晚,他看向廊上的楊念,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楊念小兄弟,老夫一定會全心全意待你姐姐,絕不辜負她……」

    彷彿一盆冷水兜頭澆下,楊念不敢置信,跌跌撞撞進了房,看見柳如是披著一件外裳,坐在窗邊,如一幅唯美古意的仕女圖。

    風拍窗欞,天地瀟瀟,少年喉頭動了動,猶豫了許久,才艱澀地問出那句:「姐姐,你當真要嫁給……錢大人嗎?」

    屋裡一時靜默無言,不知過了多久,窗下才傳來一聲輕嘆:「我需要一個身份,一個令人信服尊重的身份,那樣才能集結所有的力量,做到我想做的事情……」

    錢謙益對柳如是的愛慕之情幾乎不加遮掩,他既欣賞她的美貌與才華,又憐惜她的身世與遭遇。

    當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同時有了「欣賞」與「憐惜」兩種情感時,那個男人便無法抽身了。

    錢謙益對柳如是說,他願意照顧她一輩子,更願與她共同前行,號召天下有志之士,抵禦外敵,保家衛國。

    這些話統統擊中了柳如是的心扉,她終是……接受了他的情意。

    「牧齋先生是個好人,也是個能人,有他的號召帶領,護國的力量才不至於成為一盤散沙,我們才有機會……」柳如是望著窗外,似看向了極遠的未來。

    楊念卻是鼻頭一酸,陡然打斷了她:「可他是你的良人嗎?」

    窗邊的背影一頓,良久,聲音飄入風雪中:「這還重要嗎?」

    是啊,在飄搖破碎的山河面前,誰還有資格去談兒女情長?

    亂世之中,生死都未可測,情愛更不過是些微不足道,隨手可棄的東西罷了。

    這一年開春,秦淮八豔之首,一代才女柳如是,終是披上了紅蓋頭,嫁給了年過半百的東林黨領袖錢謙益。

    成親那日極為熱鬧,錢府門前車馬不絕,賓客如雲,卻只有一個地方冷冷清清,藏著少年最哀傷的一雙眸。

    新房之外,昏暗的後牆角處,楊念坐在夜風中,遙望著天邊那一輪月,久久未動。

    直到一記煙花當空綻放,新人禮成,共入洞房,永結同心。

    少年身子一顫,似一頭黑暗中的困獸,想喊想叫卻只能死死咬住牙,頭頂是煙花璀璨,周遭是華燈喧囂,而他風貫袖口,長髮飛揚,卻只有滿腔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