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3 節 平生一顧

    (一)墜下雲端,踩入泥土

    宋久恩來找梁泊之的時候,他正陪著慕容珠要去西郊駕馬。

    而這一天,正是宋久恩父親的死刑之日,監斬官不是別人,也正是慕容珠的父親,慕容丞相。

    相府門口,那兩道身影剛一出來,等候多時的宋久恩便迎了上去,紅了眼眶。

    「泊之。」她剛喚出這個稱呼,便見慕容珠神情不快,趕緊改口:「梁,梁少將軍。」

    她身子有些微微的顫抖,望向梁泊之,再顧不上許多,「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爹。」

    日頭一點點升起,再過兩個時辰,宋御史就要人頭落地了,宋久恩所有的希望都在梁泊之身上了,哦不,確切地說,都在梁家那塊免死金牌身上了。

    「久恩……宋小姐,這件事,我,我做不了主。」梁泊之看看宋久恩,又看看身旁的慕容珠,終是猶豫著開了口。

    風掠長空,宋久恩的身子晃了晃,在聽到那聲「宋小姐」的時候,她的心便涼了半截。

    「聽見沒有,泊之現在可不是你宋家的準女婿了,和你沒有任何關係了,你不要再來糾纏他了。」

    慕容珠踏著一雙漂亮的馬靴,整個人神采飛揚,與宋久恩的面如死灰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她能不得意嗎?剛把梁泊之搶了過來,又即將見證宋久恩的家破人亡,墜下雲端了,她這下可要把她死死踩在泥巴里,再也翻不了身了。

    說著,慕容珠驕傲昂頭,挽起梁泊之的手就要上馬車,豈料宋久恩攔住他們,做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舉動。

    藍天白雲下,她居然撲通一聲,跪在了梁泊之腳邊,滿臉淚痕,是豁出全部的飛蛾撲火,孤注一擲。

    「泊之,看在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份上,我不怪你悔婚,不怪你明哲保身,只求你救救我爹,救救我爹了……」

    她一邊哀求著一邊不停地磕頭,磕到額頭上都有鮮血漫出,梁泊之不忍地就要上前,卻被慕容珠搶先一步。

    「宋小姐這副死皮賴臉的樣子是做給誰看?要死也死遠點,別髒了我相府門前這塊地!」

    她故意拔高聲音,果然引來不少人駐足圍觀,指指點點,當人夠多了的時候,她才清清嗓子,放緩了語氣:

    「想救人也行,可惜泊之現在是入贅我相府,他家的東西就是我家的東西,你不該求他,你該求我。」

    她這話一出,不僅宋久恩抬了頭,連身旁的梁泊之也變了臉色。

    「這樣吧,我和泊之本來是要去西郊駕馬,被你一擾全無興致,除非……除非你給我當馬騎!」

    一片譁然中,人群不遠處的一輛馬車裡,顧襄平挑開車簾的那隻手顫了顫,一雙漆黑的眼眸深不見底。

    前頭的車伕小心翼翼地回首道:「爺,這熱鬧看夠了,時辰不早了,還是……趕緊去刑場吧?」

    顧襄平的手依舊沒有放下,他薄唇輕啟,語調不明:「不急,再看看。」

    (二)如果你願意,我給你一個家,行嗎?

    「快看快看,都城第一才女給我家小姐當馬騎了,大家快來看啊!」

    慕容珠的貼身丫鬟大聲囔囔著,把半邊天都喊下來了,車上的慕容珠更是手舉長鞭,不時往宋久恩身上狠狠抽去。

    宋久恩套在馬拴裡,咬牙一步一步拉著車,額頭上的鮮血流過眼角,讓那張原本素淨的臉上染了悽色的美。

    跟在旁邊的梁泊之渾身微顫,捏緊雙拳,眼中已有淚光閃爍,卻到底一句話也開不了口,也不能開口。

    「拉,給我使勁拉,到街口那才算數!」

    慕容珠興奮地叫著,又是一鞭抽去,宋久恩肩頭一顫,血溼衣裳。

    她咬緊牙,一聲也不吭,只是握住韁繩的手更用力了,把那雙原本寫詩作畫的手磨得鮮血淋漓。

    「久恩,你,你別拉了……」梁泊之終於忍不住道,卻招了慕容珠一記瞪眼,那染血的長鞭也更加不客氣地抽了下去,宋久恩渾身一顫,險些跌倒。

    血花觸目驚心地開了一路,直到馬車在眾目睽睽下被拉到了街口,宋久恩才差點脫力地軟在地上。

    她不顧旁人的議論紛紛,不顧梁泊之眼裡的閃閃淚光,只是顫抖著伸出手,滿臉血汙地望向慕容珠:「免,免死金牌。」

    慕容珠輕巧地從車上跳了下來,紅裙飛揚,走到她跟前,彎下腰,笑得天真無邪。

    「什麼免死金牌?我有答應過你嗎?」

    宋久恩瞳孔驟縮,慕容珠卻已接著道:「我只是說你大清早擾了我們的興致,這全當你給我的賠罪而已,可沒提什麼免死金牌。」

    她眼中笑意愈濃,一字一句像刀子般插入宋久恩心口,「你現在趕去刑場,興許還能見上你爹最後一面。」

    說著,她甩著長鞭,大笑著揚長而去,身後不多時,傳來了宋久恩撕心裂肺的聲音。

    那原本催促離開的車伕都不忍目視了,車裡的顧襄平這時卻擺擺手,面無表情。

    「走吧,去刑場。

    」

    春雷滾滾,一場大雨說來就來,絕望地籠罩了整片天地。

    當宋久恩踉踉蹌蹌地趕到刑場時,只來得及看見一個頭,一個早已落地的血頭。

    監斬官與劊子手都已離去,茫茫天地間沒有光,沒有希望,沒有前路,只有她和那具冷冰冰的屍體。

    宋家沒了,徹底沒了,宋久恩抱住父親的屍體,在大雨中哭得聲嘶力竭,直到——

    一道俊挺的身影撐著傘,在雨幕傾盆中,一步一步走向她。

    她抬頭,男子低頭,四目相對,雨珠從傘沿墜落,滴答一聲。

    俊美的眉目無悲無喜,只從玄色披風裡伸出了一隻手,一隻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

    彼時宋久恩根本不知眼前這男子是何人,她只知他用低沉而平靜的聲音,對她說了第一句話。

    「如果你願意,我給你一個家,行嗎?」

    (三)你既然叫梁泊之,天性涼薄,何必再來管我

    顧襄平,擁有一副世家公子般的清貴容貌與氣質,見過他的人都不會相信,他會是一個宦官。

    是的,朝堂上與慕容丞相一左一右,平起平坐,人稱顧督公。

    他要的人,連皇上都要賣幾分薄面,所以本該被流放到極寒之地的宋久恩,搖身一變,成了督公夫人。

    後來宋久恩問顧襄平,為什麼會是她?

    顧襄平正在沏茶,手法嫻熟優雅,舉手投足間都是一幅畫。

    「三點。」他頭也未抬,語氣淡淡。

    第一,曾有幸做過宋御史的門生,當報先師教誨之恩。

    第二,宋御史是被慕容丞相誣陷扳倒的,而慕容丞相,是他在朝堂的第一死敵,給敵人添堵的事,他很樂意做。

    第三嘛……俊美的眉目緩緩抬起,在宋久恩身上打了幾個轉,唇邊似有笑意微泛。

    「近些年陛下總是要為我賜婚,慕容那老賊也有意往我這塞人,與其讓他們安插些牛鬼蛇神在身邊,倒不如親自找個知根知底的,以絕後患。」

    宋久恩不笨,一聽便明白了自己的作用,她點點頭,卻見顧襄平眼波流轉,對她清淺一笑。

    「並且,你也許不會相信,說一見傾心是有些誇張,但我的確,對你的第一眼便有不一樣的感覺,我是個不會忤逆內心的人,想這樣做便這樣做了。」

    如此露骨的情話旁人說來可能會放浪,但不知為什麼,自顧襄平口中坦然而無謂地說出時,竟會讓宋久恩心頭一跳,半天沒回過神來。

    但很快,顧襄平已經將沏好的一杯茶遞到了她眼前,熱氣繚繞中,模糊了那雙漆黑的眉眼。

    「別懷疑,即使是個宦官,也有動心的權利。如果你願意配合,你父親的仇我日後會為你討回,不是一命還一命,而是十倍相抵。」

    顧襄平與宋久恩大婚那夜,煙花漫天,街頭巷尾流言紛紛,都城裡有頭有臉的人更是齊聚督公府,心裡不管怎樣想,面上卻還得笑吟吟地送上賀禮,道一聲「恭喜」。

    這裡面,便包括慕容相府與梁將軍府,只是除卻兩個人,慕容珠與梁泊之。

    一個是鄙夷嗤笑,笑宋久恩嫁了閹人,卻又不甘她沒被流放,一個是五臟俱焚,看到那紅彤彤的喜字,呼吸一窒,站都站不穩了。

    梁泊之從沒有一刻這樣後悔過,他悄悄潛入後院,在房裡找到了正在梳妝的宋久恩。

    幾個為她打扮的婢女應聲倒下,他拉起她的手就想往門外走。

    「久恩,我帶你離開這,你別怕……」

    顫聲中卻才走幾步,他的手已被她狠狠甩開。

    梁泊之愕然回頭,燈火搖曳下,那襲紅嫁衣鮮豔如血,臉上的妝容精緻絕美,眼裡卻是冰冷的沒有一絲溫度。

    宋久恩從沒有用這樣的目光看過他,他忽然就慌了,剛想上前,卻被她一聲叫住。

    「你再走近一步,我就喊人。」

    身子驀僵,數步之距,梁泊之抬頭,難以置信。

    風拍窗欞,四目相對,許久,他哽咽了喉頭。

    「對不起,久恩,我知道我沒臉再來找你,可我,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嫁給一個閹人,看著你一輩子毀了啊!」

    聲音裡帶著刻骨的悔意與痛苦,宋久恩聽了卻幽幽一笑,望著梁泊之一字一句。

    「那不是閹人,那是我丈夫,給我一個家的男人——比你像男人。」

    「你既然叫梁泊之,天性涼薄,何必再來管我?你難道不知道,我的一輩子,早在我去找你那天,就已經毀了嗎?」

    (四)希望這是你最後一次為他哭,顧夫人

    夜風颯颯,簾幔飛揚,宋久恩與顧襄平相枕而眠。

    這是他們的第一夜,宋久恩的心跳得很快,直到黑暗中,顧襄平忽然握住她的手,低低一笑。

    「他今天來找你了,但你沒跟他走。」

    話一出,宋久恩便愣住了,緊接著反應過來,深吸口氣,「我既然已經決定嫁給你了,這輩子是生是死

    都是你的人了,自然不會跟他走的,否則我爹在天之靈都不會安心的。」

    顧襄平握住她的手緊了緊,笑了:「難道你嫁給一個宦官你爹在天之靈就能安心了?」

    這話說得輕飄飄,卻字字戳在宋久恩心頭,那些酸澀叫囂著湧上,一直以來強撐的偽裝,終是在這無邊黑夜中潰不成軍。

    她偏過頭,眼淚無聲無息地浸溼了枕巾,顧襄平也不說破,就那樣任她宣洩著,房裡彷彿霎時靜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顧襄平才伸出一隻手,輕輕撫過宋久恩的眼角,她一顫,他卻在黑暗中嚐了嚐指尖的淚,是苦的。

    於是他笑了,將她擁入懷中,閉上眼睛,說了似是而非的一句話。

    「真是久違的味道。」

    還不待宋久恩反應過來,那雙溫熱的薄唇已貼近她耳畔,話中帶笑,一字一句。

    「青梅竹馬比不上明哲保身,這世道本就如此,鳳凰若不經一番浴火怎能涅磐重生?」

    「希望這是你最後一次為他哭,顧夫人。」

    接到相府的請帖時,宋久恩猶豫了,為下朝回來的顧襄平脫下外袍,欲言又止。

    「相府的賞花大會,夫君說,我……要去嗎?」

    起初那聲「夫君」如何也叫不出口,直到顧襄平為宋久恩抱回來一隻白毛小狐狸,她取名「恩恩」,日日逗著,心頭陰霾掃去不少,再看向他時,眼神便不知不覺有了變化。

    有一次他們一起為小狐狸洗澡,夕陽籠罩的院中,笑聲飛得很遠很遠,她還從沒見過他這樣一面,像個孩子似的,可洗著洗著,他卻忽然抬頭,神情認真地對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