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負粒子

    “論證完畢。”

    完全贏不了。

    這麼多年撩撥過無數顆心的所謂經驗,所謂戰無不勝的累累戰績,在這個人的面前變得不堪一擊,企圖繳械投降的瞬間,發現自己早就沒有了武器。

    我們每一個人,都由無數個十萬分之一的倖存粒子組成,散落在數十億的人海。

    所以我和你相遇,是無數個微小粒子前赴後繼、湮滅碰撞,創造出來的奇蹟。

    珍貴又難得。

    兩個人這麼蜷著在這張小小的單人床上睡了一夜,清早天不亮又匆匆起來,要回到劇組拍戲。給這座別墅大門上鎖的時候,夏習清的心忽然重重地落了下來。

    他抬頭,看了一眼三樓那個小小的陽臺,隱約間彷彿看見了一個小男孩兒,滿臉笑容地朝自己揮手。

    “怎麼了?”

    夏習清低頭笑了笑,轉過身看了周自珩一眼。

    “起得太早,出現幻覺了。”

    宋念殺青之後,接連給周自珩打了許多電話,也給他發了不少的微信,周自珩一概不理,原先拍戲的時候也遇到過許多類似的情況,他一般總會向對方解釋一下,表明自己絕對沒有戀愛的心思,但宋念實在纏人,又讓他知道她的團隊買熱搜炒作的事,就算是像周自珩這樣善良的性格也難免覺得反感。

    加上他現在一顆心只撲在夏習清的身上,什麼都顧不了,每天的生活就是拍戲和喜歡夏習清。

    [宋念:我知道你對我沒那個想法,但我怎麼說都是女孩子,殺青宴你們直接丟下我跑了,那麼多的記者來探班,我也是要臉的。]

    周自珩看見她發過來的最後一條,如果換做是別人,他是會道歉的,但對於宋念,他毫無愧疚之心。

    [周自珩:不要裝了,那些記者也都是你團隊找來的,我沒有義務出面。]

    發完這一句,周自珩拉黑了宋念。一般的明星不會做這些,就算是撕破了臉也不至於斷絕聯繫,但周自珩的家世讓他自混圈子就有了天然屏障,這種看起來很虎的事在他眼裡也沒什麼。

    後面的幾天戲都是重頭戲。隨著高坤的病越來越嚴重,周自珩每天花在化妝上的時間也越來越多,有時候夜戲熬到凌晨,早上天不亮又要起來做造型。

    夏習清替他心疼,說他太拼命,可週自珩反倒樂在其中。

    好不容易拍完了在疾控中心的一場戲,昆城、周自珩和夏習清三個人坐在車裡,夏習清看著車外的那些病人跟他們揮手說再見,心裡忽然就酸了一下。

    其實在他私生活最混亂的時候,還真的想過會不會得艾滋。他甚至想,如果真的感染了也沒什麼,反正活著就挺沒有意思的,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活下來究竟是為了什麼,膈應夏昀凱?還是單純不想被人看低。

    他的目光從車外轉移到車內,看著正在跟導演說戲的周自珩。

    幾乎是一瞬間,周自珩也看向了他,衝他笑了一下,然後想什麼都沒發生似的,繼續跟導演討論下一場的演法。

    這麼一個笑,湊巧的像是特意給他的一個答案。

    堅持活了二十五年,遇到了周自珩。

    好像……也不算虧。

    “其實現在國家免費發放藥物,對於艾滋病人的救治來說已經沒那麼難了。”周自珩嘆了口氣,低頭看向手裡的劇本,“可能對他們來說,心理上的壓力遠遠大於身體上的煎熬。”

    “大家對於艾滋病的觀念還是太陳舊,因為不瞭解所以產生歧視和恐懼,這些觀念很難改變,但是影像作品可以傳播。”昆城拍了拍周自珩的肩膀,“這也是拍電影的意義之一啊。”

    周自珩也抬起頭,小羅遞過來幾罐咖啡,他接過一個,拋給夏習清,夏習清接過來,抬頭看向他。

    “重任在身。”他笑了一下,閃閃發光。

    夏習清也笑了,手撐著下巴看向車窗外。

    他以前很討厭理想主義者,這些自信過了頭的人總是妄想可以拯救世界,企圖成為這個世界重要無比的一個部分。

    事實上,許多所謂的理想主義者都只不是罹患救贖妄想症的重症患者罷了,他們中的大多數最終會死於理想和現實無法填補的那道鴻溝。

    重重地摔下去。

    夏習清一貫喜歡冷眼旁觀這種理想隕滅的慘烈現場,直到遇見周自珩。

    這個閃閃發光的理想主義者。

    他這麼耀眼,光是看著,夏習清就捨不得把他拉下來。希望他可以在廣袤的自由天際任意飛翔。

    看著車窗上倒映著的周自珩的臉孔,夏習清不由得微笑。

    如果可以,他也願意這麼一直仰望。

    轉場回到了之前他們租下來的那個房子,也就是江桐的住處,在高坤檢查出艾滋無路可走的時候,江桐收留了他。高坤每天在疾控中心和出租屋兩頭跑,剩下來的時間都是在打零工,偶爾有休息的時候,高坤都在學手語。

    等待補妝的時候,周自珩和夏習清對臺詞,導演在一邊指導走位,一下午將他們在這個出租屋的幾個日常片段都拍好。

    “這些都是片子裡比較正面陽光的片段,”昆城吩咐打光師,“光源要強一點,但是要柔和。”

    天黑下來,他們就進入到夜戲。

    這一場的夜戲令周自珩很擔心,江桐在夢中夢見自己的母親回家,收拾行李,一開始說要帶著江桐走,可最後她自己走了。江桐也從噩夢中驚醒。

    光是看劇本,周自珩都覺得觸目驚心。

    “昆導,”趁著夏習清在化妝,周自珩坐到了昆城的身邊,“這一段戲重要嗎?”

    “當然了。這一段是揭露江桐過去的一個引子。”昆城又就著劇本跟周自珩討論了一大堆,周自珩一個字都聽不進去,他原本想如果不重要,不如去掉算了,免得夏習清掏空心血去演,最後被剪掉。

    可導演這麼重視,周自珩也只能頻頻點頭,心裡忐忑不安。

    偶爾撇過頭去看夏習清,也只能看到他在認真背臺詞,低著眉眼看著手裡的劇本。補妝完畢,很快就要開拍,等待昆城安排走位的時候,夏習清開口,“昆導,江桐這一段是夢,為了區分現實,我覺得在夢裡江桐演成正常說話的樣子。”

    他又解釋了一下,“他的夢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反映他的願望的,他很想念他的母親,所以才會夢到她回來,帶她走,同樣的,我覺得他也希望自己是一個正常的孩子,不會因為說不出話被嘲笑。”

    昆城思考了一下,決定採納他的建議,試著演一遍。

    “《跟蹤》第45場a鏡第1次,a!”

    江桐獨自一人坐在老舊的沙發上,靜靜地擺弄著舊風扇的扇葉。

    敲門聲忽然出現,他站起來的瞬間,聲音消失了。正要坐下,敲門聲再一次出現。

    江桐先是緩慢地走了兩步,不知為何,忽然加快了步伐,焦急地打開了那扇門。

    門外站著一個渾身是傷的女人,她的身上是廉價香水和血腥氣的混合,枯黃的捲髮、破了好些洞的漁網襪,還有早就花掉的妝。

    “桐桐?”她笑起來,鮮紅的口紅糊在唇角,“桐桐。”

    江桐愣在原地,一句話說不出口。

    “桐桐,我是媽媽啊。”那個已經離開了許多年的女人溫柔地擁抱了他,拍著他的後背,“媽媽在這兒呢。”

    江桐就這麼愣著,任由她將自己牢牢抱住。

    “對,媽媽回來了。”女人鬆開了自己的胳膊,扶著他的肩膀將他推開了一些,“你都長這麼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