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月晞 作品

chapter 30

    良久,民警小丙低聲說:“本來工資就不高,累死累活的,全被這幫記者給毀了。”

    小丁說:“今天的官微誰去維護,我是不去的。平時解決事情沒人理,今天罵了幾萬條。”

    小甲沉默看了李瓚一眼,李瓚沒做聲。他的組織關係在部隊,還是幹部,這邊的懲罰措施對他不會有任何影響。可他……

    小乙也看了李瓚一眼,什麼也沒說,拎著警服起身走了。

    這時,小丁接到電話。

    李瓚聽他說話的內容,貌似是學生們要寫公開信幫趙元立老師發聲,問小丁具體的操作建議。

    小丁說:“這種事我們是不能過問的。如果一定要給建議,說說老師的人品就行,不要攻擊朱亞楠,會招罵。最好等明天發佈,人都需要冷靜的時間。”

    李瓚看了眼手錶,快下班了,他還不死心,趕去了白溪公安分局。

    他想了解趙元立的筆錄和口供,可趙元立直接由公安審問,李瓚在派出所接觸不到。

    去到局裡,刑警們並不搭理他。好在那天商場“詐彈”的刑警也在,他是負責辦案的吳副隊長。

    他認出了李瓚,問:“你怎麼來了?”

    李瓚說明了來意。

    吳副隊說:“其他事我還能幫你。但這個案子,沒定案之前,案情涉密。抱歉了。”

    李瓚知道按照規程,他是不可能接觸到更多信息的。

    但他還是不肯放棄,竭力爭取了下,說:“吳副隊,寫那篇文章的記者是我朋友。我擔心她……被人利用。”

    “你朋友?”吳副隊愣了愣,思索片刻,遞給他一份薄薄的文件,說,“我們做公安的,凡事,要看證據。”

    “謝謝。”李瓚接過來翻開。

    ……

    下午,宋冉的文章忽然之間全被刪了。

    宋冉不是不害怕的。

    她是一個理想主義的人,但並非對社會現實毫無知覺,更不會幻想這是個乾淨得一塵不染的白色世界。

    她也慌張膽怯,然而在精神世界裡一番天人交戰後,她仍不肯後退。

    那個孩子遭受的凌辱歷歷在目,她無法視而不見。

    意外的是,由於文章被刪,網上反而全是對她的聲援和支持,抨擊權勢的聲音愈演愈烈,甚至波及公信力問題,頗有無法收手之勢。老師、學生、教育局、公安、無數人被捲了進來。

    一天下來,十幾萬網友給她發消息,分享自己遭遇的教育暴力,感謝她,支持她;還有其他城市的同行記者,表示只要她開口,一定鼎力相助。

    這讓宋冉感到了一絲力量。

    然而現實生活裡,沒有一個人向她表達支持。

    同事們對此事諱莫如深,閉口不談。

    冉雨微打電話過來問她是不是瘋了,還想不想在這一行幹了。

    下班後,劉宇飛再次找到她。讓她提供學生王某的信息,並在今天之內發佈道歉信,徹底遏制網上的風波。

    宋冉沉默以對。

    劉宇飛拿她沒辦法:“宋冉你要急死我啊!你說部門那麼多記者,就數你懂事省心,你脾氣最好,怎麼偏偏這個時候犯渾?道歉信我來幫你寫行不行?你必須發。”

    宋冉一言不發,鞠了個躬扭頭就走。

    可她其實很累了。

    她筋疲力盡回到家,剛走到院子邊,就見宋致誠和楊慧倫等在家門口。楊慧倫手裡拎著一籃子菜。

    宋冉在外頭戰鬥了一天,見到他們的一瞬,渾身都警惕起來。

    宋致誠卻摸摸她的頭,和煦地說:“你好些天沒回家,你阿姨說來家裡給你做頓飯,怕你一個人心情不好,沒吃好飯。”

    宋冉一愣,心軟了大半,更愧疚自己的小人之心。

    “我沒事的。”她輕聲說。

    楊慧倫很快做好三菜一湯,三人圍桌而坐。

    宋致誠關切問:“最近心情有沒有好一些?”

    宋冉知道他問病情,含糊一聲:“好些了。”說完才發現她今天忙得忘記吃藥了。

    “那就好。工作什麼,還順利吧?”

    “嗯。”

    他問了一堆生活瑣碎問題,兜一大圈子,繞回來:

    “你現在是名人,發言影響力很大,是好事。但影響力是把雙刃劍,因為有名了,所以做事要更加慎重,不要影響自己的前途。”

    宋冉手中的筷子停了一下,心裡很清楚了。

    她說:“那是我的前途,我自己負責。”

    宋致誠啞口。

    楊慧倫再也忍不住,說:“可你爸呢,你爸的工作要是出了什麼問題,以後一家人的日子怎麼過?你怎麼負責?”

    宋冉抬頭:“什麼意思?”

    宋致誠不答,放下筷子,滿面愁容:“冉冉,你寫封澄清聲明吧。”

    “是不是有誰逼你了?”宋冉顫聲問,“我就不信……”

    “冉冉你能不能別逞強了?”楊慧倫急道,“你是出名了什麼都不怕,可我跟你爸還有央央要過日子呀,人不能太自私是不是?你把事情搞那麼大,真出個什麼事,我怕你後悔也來不及!”

    宋冉捏著桌沿,低聲道:“我只是客觀記錄,我甚至沒有帶入自己的任何感情。我哪兒錯了?學校在撒謊,教導處主任在撒謊,電視臺也撒謊,我跟他們抗爭了一整天,你們知道我是什麼心情嗎,你們關心我有沒有在外面受委屈嗎?你們是我的親人,為什麼不能支持我?”

    “什麼抗爭,跟誰抗?”宋致誠道,“你們這些剛出社會不久的人,學生氣重,動不動就抗爭。有理想是好事,可也要看清現實。就會喊口號,你們天天掛在嘴邊的公平,真相,到底是什麼,我看你們都不一定說得清楚!”

    白熾燈照耀的客廳裡,靜謐無聲。

    宋冉望著他,眼中閃過一絲無盡的失望:

    “我從小寫文字,做記錄,純粹只是出於喜歡,沒什麼大夢想的。反而是你,總給我灌輸大道理,什麼……用文章改變社會,堅持心中的正確,這些都是你說的吧?現在看來,在你心裡這是一種沽名釣譽的手段?有名氣就好,然後乖乖坐收利益,是不是?”

    “啪!”宋致誠的筷子拍在桌上。

    宋冉猛地閉了下眼。

    “你……”宋致誠狠狠指了她兩下,但他從未對女兒發過火,很快手又垂下去,無奈而痛心道,“冉冉,自從你得了病之後,脾氣越來越古怪,越來越偏激,不聽勸。醫生說生這個病不適合工作,是我疏忽了。你瞞著電視臺那麼久,也該讓他們知道,讓你休息養養病了。”

    宋冉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雙眼。

    她一句話不說,起身就往外走。

    楊慧倫要勸說什麼。

    宋冉摔上了門。

    ……

    冬末春初的夜裡,寒風湧動。

    宋冉抱著自己走在黑夜的大街上,從未覺得自己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城市竟如此冰冷,枯敗,看不到一線生機。這個吃人的戰場,像極了遠在千里之外的東國戰地,殘忍,荒謬,冷漠,瘋狂。

    她不知道是自己病了,還是這個世界病了。

    她忽然停下來,扶住一棵樹,大口喘氣。她像一個溺水的人,瘋狂呼吸著冰寒的空氣,可肺部無法接納,像要冰封炸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