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狡童第十 4

    他把手放到了刀柄之上,孟瑤連忙伸手去阻止他,沒止住。

    刀已出鞘,鋒芒劃過,山洞前一塊岩石轟然落地。洞內原本坐著幾十名正在休息的修士,人人手裡捧著一隻飲水用的竹筒,被這塊岩石的塌落嚇得驟然驚叫出聲,齊齊拔劍。隨即,聶明玦道:“喝著旁人給你們送的水,嘴裡卻說著陰毒之詞!你們投我座下,不是來斬殺溫狗,卻是來嚼舌根的嗎?!”

    洞內傳來一片忙亂,收劍的收劍,彈起的彈起,卻無一人敢說話。聶明玦也不進洞,對孟瑤道:“你跟我過來。”轉身朝山下走去。

    孟瑤跟著他走出一段路,才道:“多謝聶宗主。”

    兩人一前一後走了一段路,孟瑤的頭卻越來越低,步伐也越來越沉重。

    金光瑤頭一次上金麟臺是如何光景,魏無羨雖沒親眼見過,但光聽傳言,已是十分詳盡。

    金光瑤的母親孟氏女是雲夢一所勾欄的名人,當年素有煙花才女的美名,據說彈得一手好琴,寫得一手好字,知書達理。不是大家閨秀,勝似大家閨秀。當然,再勝似,說出去到了人家嘴裡,娼妓還是娼妓。

    金光善偶經雲夢,自然不能錯過這位當時正青春嬌美的煙花才女。他與孟女流連繾綣數日,留下信物一枚,心滿意足,飄然離去。回去之後,當然也和以前無數次一樣,把這個許諾無數的女子拋之腦後了。

    對比起來,莫玄羽和他的母親已經是頗得垂青,至少金光善有段時間還想起來有這麼個兒子,曾把他接進金家一段時間。孟瑤便沒這麼幸運了。娼妓之子,比不得良家之子。

    孟女為金光善產下一子之後,如莫二娘子一般,前等後等,心心念念盼著這位仙首回來接走自己和孩子,悉心教導孟瑤,為他將來進階仙門做準備。然而兒子長到十幾歲,父親仍舊沒有消息傳來,孟女卻已病危。臨終之前,給了兒子金光善當年留下來的那枚信物,讓他上金麟臺去,求個出路。

    孟瑤打點行囊,跋山涉水,從雲夢出發,到達蘭陵。

    到了金麟臺下,被擋在了門外。他便取出信物,請求通報。

    金光善給的信物是一枚珍珠釦子。這並不是什麼稀罕物件,金麟臺上隨手一抓一大把。最常做的用途,就是在他外出拈花惹草打野食的時候贈以佳人。拿著這個不值錢的小零碎物件充作稀世珍寶,搭配山盟海誓,許諾來世今生。隨手就送,送完就忘。

    孟瑤來得實在是很不巧,當天正好是金子軒的生辰。金光善與金夫人、家族親眷正在為他設宴慶生。三個時辰過後,天色已晚,他們出去放燈,一齊起身,準備出門,家僕這才瞅了個空,前來通報。金夫人見了那枚珍珠釦子,想起金光善以往的種種劣跡,當場臉就黑了。金光善連忙把珍珠碾成一堆碎末,大聲斥責家僕,再悄聲吩咐他想辦法把外面的人先趕走,別讓他們出門放燈的時候撞上了。

    於是,孟瑤便被人從金麟臺上踹了下來。從最上面一級,一直滾到了最下面一級。

    據說他爬起來之後,什麼也沒說,抹掉了額頭上的鮮血,拍拍身上的灰塵,揹著行囊就走了。

    然後射日之徵開戰,孟瑤便投入了清河聶氏門下。

    聶明玦道:“男子漢大丈夫,行得正站得直,不必在意這些流言蜚語。”

    孟瑤點點頭,道:“是。”

    聶明玦道:“我看過你出陣。每次都在陣前,最後留下來善後的也是你,做得很好。繼續堅持。行得正立得穩,何須憂讒畏譏,要讓這些敢在背後指點你的人都無話可說。你劍法很輕靈,但是不紮實。還要再練。”

    孟瑤道:“多謝聶宗主提點。”

    魏無羨心道:“再練也紮實不了。”

    金光瑤不比尋常世家子弟,有童子功,根基穩。他底子太差,永遠不能更上一層樓,所以於修煉之道,他只能求博求廣,不能求精求深。這就是為什麼他要綜百家之長,涉獵各家絕技了。也是他為什麼會被人詬病為“偷技之徒”的原因。

    由於孟瑤每次上陣都十分奮力,聶明玦對他印象似乎不錯,而且越來越好,不久便將他調到自己身邊。

    河間是聶明玦的主戰場,也是射日之徵中的一處要地。常其他世家的幾名修士到河間來,與他會合。某次來的修士之中,有藍曦臣。

    雖說藍曦臣的相貌和藍忘機幾乎一模一樣,但魏無羨一眼就能辨認出他們誰是誰。可是,看到這張臉時,他心中還是忍不住莫名一動,暗想:“不知我的身體現在怎麼樣了,被強制共情,會不會出些岔子?藍湛還守著嗎?被人發現了該怎麼說?”

    那幾名修士見了侍立在聶明玦身後的孟瑤,神色各異。

    金光善的“風流趣聞”一直是各大世家中為人津津樂道的閒話談資,雖說魏無羨不覺得趣,只覺得醜,但流傳的極快極廣,孟瑤做過一段時間著名笑柄,很有一些人認得他。大抵是覺得娼妓之子身上說不定也帶著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幾名修士接過他雙手奉上來的茶盞後,並不飲下,而是放到一邊,還取出雪白的手巾,很難受似的,有意無意反覆擦拭剛才碰過茶盞的手指。

    只有藍曦臣,接過茶盞之後微笑道謝,立刻低頭飲了一口,神色如常道:“明玦兄,恭喜。你在河間當真所向披靡。只要守住這一方地,讓溫氏不能東移,我們那邊就好辦多了。”

    聶明玦是一個不苟言笑的嚴厲之人,對著藍曦臣,竟也顏色和緩,與他交談起來。其他幾名修士有心一道,插了幾次卻插不進話,聶明玦視他們如無物,訕訕的都很是沒意思,不過一會兒,便起身告辭。

    旁人一走,藍曦臣對孟瑤道:“可巧,你竟然到了明玦兄旗下。”

    聶明玦道:“怎麼,你們見過嗎?”

    孟瑤笑道:“澤蕪君,我是見過的。”

    聶明玦道:“在哪裡?”

    藍曦臣笑著搖頭道:“說出來我就丟臉了。還是不要說了。明玦兄你也不要再問了,畢生之恥,難以啟齒。”

    聶明玦道:“在我面前還怕什麼丟臉。”

    孟瑤道:“澤蕪君不願說,那就不說吧。”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聊得頗為輕鬆隨意。一會兒說到正事,一會兒閒扯一番。聽他們聊天,魏無羨總忍不住想插嘴,然而又插不上,心道:“這個時候他們感情真不錯。澤蕪君還是挺能聊天的,怎麼藍湛那麼不會聊天?不過,他不會聊天,閉嘴也挺好的,話都被我說了,他聽著‘嗯’一‘嗯’,蠻好。這叫什麼來著……”

    孟瑤來投清河聶氏,本是想做出一番成績,希望金光善能看到他。雖說他現在在聶明玦手下頗得賞識,但清河聶氏和蘭陵金氏,畢竟還是不同的兩家。待他小有建樹,聶明玦便寫了一封推薦信,把他送回了目前駐紮在琅邪的金氏旗下。

    臨別之時,孟瑤十分感激,千恩萬謝。

    不知過了多久,在琅邪苦苦支撐的蘭陵金氏求援,聶明玦應援而至。

    趕到之時,一戰剛畢。金光善焦頭爛額地過來感謝他,兩人一陣交談,正事商議完畢,最後,聶明玦想起來了,便問了一句孟瑤。

    金光善聽他提起這個名字,面露尷尬不快之色,只敷衍道記不清、沒聽過此人。聶明玦便乾脆利落地暫時告辭了。

    魏無羨心中也奇怪,他看孟瑤在聶明玦手下做事,是個十分能幹的人,又機敏聰明,應該很快會暫露頭角,就算金光善裝作不認識他,也不至於過了這麼久還沒熬出頭?

    聶明玦向其餘修士詢問了一陣,大多都不知。找了幾個地方,也沒見到孟瑤這個人。隨意行走,路經一座小樹林。

    這樹林十分幽僻,剛剛經歷了一場偷襲廝殺,戰場還未被清理,聶明玦沿路走,沿路都是身穿溫氏、金氏和少量其他家族服飾的修士屍體。

    忽然,前方傳來“嗤嗤”的聲音。

    聶明玦把手放到刀柄上,潛了過去。分林拂葉,只見孟瑤站在滿地屍堆之中,將一柄長劍從一名身穿金星雪浪袍的修士胸膛裡抽了出來。隨即翻轉手腕,劃了幾劍。

    這劍,不是他自己的劍,劍柄有火焰狀鐵飾,是溫家修士的劍。

    劍法,也是溫氏的劍法。

    他的神色冷靜至極,出手又穩又快,又謹慎,身上連一滴血也沒沾到。

    聶明玦把這一幕看在眼裡,一句話也沒說,刀鋒出鞘一寸,發出銳利的聲響。

    聽到這個熟悉的出鞘之聲,孟瑤一個哆嗦,手裡的劍掉了下來,猛地回頭,魂魄都要飛了:“……聶宗主?”

    聶明玦將鞘中的長刀盡數拔了出來。刀光雪亮,刀鋒卻泛著微微的血紅色。

    魏無羨能感覺到從他那邊傳來的騰騰怒火、和失望痛恨之情。

    孟瑤一下子棄了劍,道:“聶宗主、聶宗主!赤鋒尊,請您等等,請您等等!聽我解釋!”

    聶明玦喝道:“你想解釋什麼?!”

    孟瑤連滾帶爬撲了過來,道:“我是逼不得已,我是逼不得已啊!”

    聶明玦怒道:“你有什麼逼不得已?!我送你過來的時候,說過什麼?!”

    孟瑤伏跪在他腳邊,道:“聶宗主,聶宗主你聽我說!我參入蘭陵金氏的旗下,這個人是我的上級。他平日裡便看不起我,時常百般折辱打罵……”

    聶明玦道:“所以你就殺了他?”

    孟瑤道:“不是!不是因為這個!什麼折辱我不能忍啊,光是打罵我怎麼會忍不了!只是我們每攻下溫氏一個據點,我費了千心萬苦,他卻輕飄飄地說幾句話、動幾下筆就把這戰功劃給了他,說與我毫無關係。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每一次!我向他理論,他根本不在乎。我找旁人,也沒有人聽我說話。剛才他還說我的母親、我的母親是……我實在是忍無可忍,一時氣昏了頭,這才失手了!”

    驚恐萬狀之下,他的語速飛快,生怕聶明玦不讓他說完就一刀劈了下來,交代事情卻依舊條理清晰,且句句強調旁人有多可恨、自己有多無辜。聶明玦一把拎起他的衣領,提起來道:“你撒謊!你忍無可忍、一時氣昏了頭失手?氣昏了頭的人,動手殺人的時候,會是你剛才那種表情?會故意挑選這個剛剛廝殺過一場隱蔽樹林?會特意用溫氏的劍、溫氏的劍法殺他、偽裝成溫狗偷襲,好栽贓嫁禍?”

    孟瑤舉手發誓道:“我說的是真的!句句屬實!”

    聶明玦怒道:“就算屬實,你也不能下手殺他!戰功而已!就那麼在意這點虛榮?!”

    孟瑤道:“戰功而已?”

    他睜大了眼睛,道:“什麼叫戰功而已?赤鋒尊,您知道為了這點戰功,我費了多少心血?吃了多大的苦頭?!虛榮?沒有這點虛榮,我就什麼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