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草木第八 9

    曉星塵不可置信道:“常慈安當年斷你一根手指,就算你要報復,你也斬斷他一根手指好了。實在記恨不過,你折他兩根,十根!或者就算你砍掉他一條手臂也好!為什麼非要殺人全家?難道你一根手指,要五十多條人命來抵?”

    薛洋竟然認真地想了想,彷彿覺得他的質問很奇怪,道:“當然。手指是自己的,命是別人的。殺多少條都抵不過。五十個人而已,怎麼抵得上我一根手指?”

    曉星塵沉痛地喝問道:“那旁人呢?!那你為什麼又要屠白雪觀?為什麼要弄瞎宋子琛道長的眼睛?!”

    薛洋道:“那你又為什麼要阻攔我呢?為什麼要礙我的事?為什麼要幫常家一家雜碎出頭?你幫常慈安?還是幫常萍?常萍原先是如何感激涕零?後來又是如何哀求你不要再幫他?曉星塵道長,從一開始,這件事就是你錯了,你不應該插手旁人是非恩怨,誰是誰非,恩多怨多,外人說得清嗎?或者你根本就不應該下山。你師尊多聰明啊,你為什麼不聽她的好好待在山上修仙問道?搞不懂這世界上的事,你就不要入世!”

    曉星塵忍無可忍地道:“……薛洋,你真是……太令人噁心了……”

    聽到這一句,薛洋眼中那道已許久不曾流露的兇光,重新出現了。

    他陰冷地笑了幾聲,道:“曉星塵,這就是我為什麼討厭你。我最最最討厭的,就是你這種自詡正義之人,自以為品性高潔之人,就是你這種總以為做點好事世界就變美好了的大傻瓜,蠢貨,白痴,天真!你噁心我?很好,我會怕人噁心嗎?不過,你有資格噁心我嗎?”

    曉星塵微微一怔,道:“……你什麼意思。”

    阿箐和魏無羨的心,幾乎要從胸腔裡跳出!

    薛洋道:“最近咱們晚上都沒再出去殺走屍了吧?不過前兩年,我們是不是隔幾天就出去殺一堆啊?”

    曉星塵嘴唇動了動,似是微覺不安,道:“你現在說這個,是什麼意思?”

    薛洋道:“沒什麼意思。就是很可惜你瞎了,兩個眼珠子挖沒了,看不到,你殺的那些‘走屍’,被你一劍貫心的時候,多害怕多痛苦啊。還有跪下來流著眼淚給你磕頭求你放過他們一家老小的,要不是舌頭都被我割掉了,他們一定會放聲大哭,喊‘道長饒命’的。”

    曉星塵渾身都抖了起來。

    好半晌,他才艱難地道:“你騙我。你想騙我。”

    薛洋道:“是,我騙你。我一直在騙你。誰知道騙你的你都相信了,不騙你的你反而不信了呢?”

    曉星塵踉蹌著劈劍朝他砍去,喊道:“閉嘴!閉嘴!”

    薛洋捂住腹部,左手打了個響指,從容後退。而他臉上的表情已不像個人,兩眼裡竟然閃著綠光,他那對笑起來時會露出的小小虎牙,讓他看起來活生生是一隻惡鬼。他叫道:“好!我閉嘴!你不相信,跟你身後那隻對對招,讓他告訴你,我又沒有騙你!”

    劍風襲來,曉星塵下意識持霜華反手格擋。兩劍一交,他就怔住了。

    不是怔住了,而是整個人都變成了一尊神形枯槁的石像。

    曉星塵很小心、很小心地問道:“……是子琛嗎?”

    沒有回答。

    宋嵐的屍體站在他身後,看似凝視著曉星塵,雙眼卻不見瞳仁,手持長劍,與霜華相交。

    他們二人以往一定常常切磋劍法,是以雙劍相交,單憑勁力,已能判斷對方。但曉星塵似乎不敢確定,緩緩地轉身,很慢很慢地伸手,摸到了宋嵐的劍的劍刃。再順著劍刃往上摸,摸到了劍柄上刻著的“拂雪”二字。

    曉星塵的臉越來越白。

    他六神無主地摸著拂雪的劍刃,連鋒刃割破了掌心也不知道,整個人、連聲音都一起抖得幾乎散了一地:“……子琛……宋道長……宋道長……是你嗎……“

    宋嵐靜靜地看著他,不言不語。

    曉星塵纏眼的繃帶已經被源源不絕的鮮血浸染出了兩個血洞。他想伸手去碰持劍的人,但又不敢,手伸出又縮回。阿箐的胸口,傳來陣陣撕裂般的疼痛,疼得她和魏無羨都呼吸困難,喘不過氣來。淚水如泉般從她的眼眶裡流出。

    曉星塵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怎麼回事……說句話……”

    他徹底崩潰了:“誰說句話?!”

    薛洋如他所願,說話了:“需不需要我再告訴你,昨天你殺的那具走屍,是誰啊?”

    噹的一聲。

    霜華墜到了地上。

    薛洋爆發出一陣大笑。

    曉星塵跪在木然站立的宋嵐面前,抱著頭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來。

    薛洋笑得眼裡泛起了淚花,惡狠狠地道:“怎麼啦!兩個好朋友見面,感動得都哭了!你們要不要抱在一起啊!”

    阿箐死死捂住嘴,不讓嗚嗚嗚的哭聲洩露出一絲。

    義莊內,薛洋一邊走來走去,一邊用一種既狂怒、又狂喜的可怕語氣,破口大罵:“救世!真是笑死我了,你連你自己都救不了!”

    魏無羨的腦中,一陣又一陣尖銳的疼痛。這疼痛不是從阿箐的魂魄裡傳來的,而是他自身的魂魄在疼痛。

    曉星塵狼狽不堪地跪在地上,伏在宋嵐腳邊,他縮得很小很小,彷彿變成了很虛弱的一團,原本潔白無暇的道袍已沾滿了鮮血和塵土。薛洋衝他喝道:“你一無事成,一敗塗地,你咎由自取,你自找的!”

    這一刻,在曉星塵身上,魏無羨看到了自己。

    一個一敗塗地,滿身鮮血、一事無成,被人指責、被人怒斥,只能嚎啕大哭的自己!

    白色的繃帶已徹底被染成紅色,曉星塵滿臉鮮血,沒有眼珠,流不出淚水。

    被欺騙了幾年。將仇人當做好友。善意被人踐踏。自以為在除魔降妖,雙手卻沾滿無辜之人的鮮血。親手殺了自己的好友!

    他只能痛苦地嗚咽道:“饒了我吧。”

    薛洋道:“剛才你不是要拿劍刺死我嗎?怎麼一會兒又討饒了?”

    他分明知道,宋嵐的兇屍在為他保駕護航,曉星塵不可能再拿得動劍。

    他又一次贏了。大獲全勝。

    忽然,曉星塵拿起地上的霜華,調轉劍身,鋒刃架上了頸項間。

    一道澄淨的銀光劃過薛洋那雙彷彿暗無天日的幽黑眼睛,曉星塵鬆開了手,殷紅的鮮血順著霜華劍刃滑下。

    隨著那一聲長劍滾落的清響,薛洋的笑聲和動作瞬間凝固了。

    沉默了半晌,他走到曉星塵一動不動的屍體身邊,低下頭,嘴角邊扭曲的弧度慢慢回落,眼睛裡爬上了密密麻麻的血絲。不知是不是看錯了,薛洋的眼眶卻微微的紅了。

    隨即,他又惡狠狠地咬牙道:“是你逼我的!”

    說完,他冷笑一聲,自言自語道:“死了更好!死了的才聽話。”

    薛洋探了探曉星塵的呼吸,捏了捏他的手,似乎是覺得死得不夠透,不夠僵,站起身來,進到一側的宿房裡,端出一盆水,就著一條幹淨的布巾,把他臉上的鮮血擦得乾乾淨淨,還換了一條新的繃帶,細細地給曉星塵纏上。

    他在地上畫好了陣法,置好了必須材料,將曉星塵的屍體抱進裡面擺好。做完了這些,才想起來要給自己的腹部裹傷。

    他大抵是相信再過一會兒兩個人就又可以再見了,心情越來越愉快,把地上滾落的蔬菜水果都撿了起來,重新在籃子裡碼得整整齊齊,還大發勤快地把屋子也打掃了一通,給阿箐睡的棺材裡鋪上了一層厚厚的新稻草。最後,從袖子裡拿出了曉星塵昨天晚上給他的那顆糖。

    剛要送進嘴裡,想了想,卻又忍住,放了回去,坐在桌邊,單手托腮,百般無賴地等著曉星塵坐起來。

    卻一直沒有等到。

    薛洋的臉色越來越陰沉,眼神越來越陰暗,手指不耐煩地在桌上滴滴地敲打著。

    等到天色已暗,他踢了桌子一腳,罵了一聲,一掀衣襬起身,在曉星塵的屍體身旁半跪而下,檢查自己剛才畫的陣法和咒文。反覆確認,似乎沒錯。皺眉思索,還是全部擦掉,重畫了一次。

    這回,薛洋坐到了地上,很有耐心地盯著曉星塵,又等了好一陣。阿箐的腳已經麻過了三輪,又痛又癢,彷彿千萬只螞蟻在密密啃噬,她的眼睛也哭腫了,看東西有點模模糊糊的。

    薛洋終於發現事態不可控制了。

    他把手放到曉星塵的額頭上,閉目而探,半晌,猝然睜眼。

    多半,他探到的,只有剩下的幾片殘存碎魂了。

    而若要煉製兇屍,沒有屍身本人的魂魄,是絕不可能成功的。

    薛洋像是完全沒有想到會出現這種意外,那張永遠都笑意滿滿的臉上,頭一次出現了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