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皎皎第七 3

    魏無羨心中莫名很是在意那些傷痕,但又不能直接開口問,暫且摁下,問道:“那這位曉星塵道長,後來如何?”

    曉星塵當初別師離山,發過誓不再回去。他極重諾言,但宋嵐雙目已盲,又受了重傷,他便破了自己的誓言,揹著宋嵐重返抱山散人之處,請求師尊救治好友。

    抱山散人念在師徒一場,答應了他的請求。曉星塵便下山離去,從此不知所蹤。

    再過一年,宋嵐也出了山。

    世人驚奇,他竟然連當初瞎得徹底的一雙眼睛都重見光明瞭。

    可事實上,並非是抱山散人醫術出神入化,而是曉星塵自挖雙眼……把眼睛還給了受他所累的宋嵐。

    本欲向薛洋復仇,而這時,仙門世家已勢力大換血,金光善去世,金光瑤接掌蘭陵金氏,被送上仙督之位。他為示新人新風,一上臺便清理了薛洋,陰虎符復原之事也不再提起。宋嵐追尋昔日好友蹤跡而去,一開始還能聽說他又去了哪裡,後來,亦無音訊了。

    蘭陵金氏上一任出過這種醜事,金光瑤為挽回聲望,自然想盡辦法極力遮掩,故不允各家再傳再提,加上櫟陽常氏又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家族,於是,就漸漸地湮滅於塵了。

    魏無羨輕輕吐出一口氣,生出一陣遺憾惋惜:“因為一件與自己本來無關的事情,落到如此下場,真是……若是曉星塵早生幾年,或是我晚死幾年,事情便不會這個樣子了。若我在世,這種事情,怎會置之不理。這等人物,怎會不與他結交!”

    隨即又啼笑皆非,暗暗自嘲:“我管?我怎麼管?若我當時還活著,說不定櫟陽常氏滅門案就被推成是我乾的了。這位曉星塵道長路上見了我,我向他搭訕套近乎,請他喝酒,他沒準用拂塵抽我一頓,哈哈!”

    他們已經走過了常宅,走到了據此不遠的一片墓園附近。魏無羨看見了牌樓上暗紅色的“常”字,問道:“那常萍後來又是為何而死?是誰將他家倖存的幾人凌遲了?”

    藍忘機還未答話,便在此時,微藍的暮色裡,傳來一陣“砰砰砰”的拍門之響。

    這聲音像極了拍門,但又不是在拍門。用力很猛,很急促,片刻不停。悶悶的,似乎隔了一層東西。

    櫟陽常氏五十多口,此刻就躺在他們的棺材裡,從裡面拍打著他們的棺蓋。就像被活活嚇死時那晚一樣,瘋狂地拍打著門,卻永遠等不到人來開門。

    這就是酒鋪的那名夥計說的——常家墓地的拍棺聲!

    夥計說過,作祟是在十年前,如今已經很少聽到拍棺聲了。怎麼會他們一來,就剛好聽到了拍棺聲?

    魏無羨與藍忘機不約而同收斂了氣息,悄無聲息地靠近,靠在牌樓的支柱之後。

    他們都看到了,墓園中央,在一片墓碑之中……有一個洞。

    挖得極深的一個洞,洞旁堆滿了泥土,是剛剛挖的。洞中傳來輕輕的聲響。

    有人掘墳。

    兩人靜靜屏息凝神,等待著洞中那個人自己出來。半柱香不到,從那個被掘開的墳墓裡,輕飄飄地躍上來兩個人。

    虧得魏無羨與藍忘機眼力夠好,才看出來這是兩個人。因為這兩個人猶如連體嬰兒一般,一個揹著另外一個,緊緊連在一起,又都是一身黑衣,極難分清。

    躍上來的那個人背對他們站著,長手長腳。而他揹著的那個人則耷拉著腦袋和四肢,了無生氣。

    也對,既然是從墳墓裡挖出來的,那必然是個死人,了無生氣,才是正常。

    正這麼想著,那名掘墓人猛地轉過頭,看到了他們。

    這個人的臉上,竟籠罩著一團濃郁的黑霧,教人完全看不清他的五官和麵目!

    魏無羨心知他必然是施了什麼詭異的法術用以遮擋面容,藍忘機已祭出避塵,掠入墓園,與之交上了手。掘墓人反應極快,見避塵藍色劍芒襲來,捏了個劍訣,也召出了一道劍芒。然而這一道劍芒和他的臉一樣,被滾滾的黑霧纏繞著,看不清究竟是什麼顏色、什麼氣勢。

    那名掘墓人揹著一具屍體,對打姿勢怪異。兩道劍芒相交數次,藍忘機召回避塵,握在手中,臉上迅速爬滿一層寒霜。

    魏無羨知道他為什麼忽然之間神色凜冽。因為剛才那一陣,連他這個外人都明顯看得出來,這個掘墓人,非常熟悉藍忘機的劍法!

    藍忘機一語不發,避塵刺得更沉,劍意如排山倒海。那名掘墓人連連後退,似是知道他不是藍忘機的對手,再交手下去一定會被生擒,突然從腰間摸出一張深藍色的符篆。

    傳送符!

    這種符篆能頃刻之間將人傳送至千里之外,但同時也會耗損大量靈力,使用者要費好長一段時間才能恢復元氣,靈力不夠強盛的人還沒資格用。所以雖然它是上上珍品,卻很少有人使用。魏無羨見他要逃,急促地擊掌兩次,單膝跪地,往地上砸了一拳。

    這一拳的力道,穿透了層層泥土,直達土壤深處,穿透了厚厚的棺蓋,給了被困其中的亡者近乎瘋狂的刺激。喀喀聲響,四隻血淋淋的手臂拔地而起,猛地抓住了那名掘墓人一左一右兩條腿!

    掘墓人不以為意,靈力往足底灌去,震飛了四隻屍手。魏無羨拔出竹笛,尖銳淒厲的調子撕破降臨的夜幕,兩顆頭顱從墓中破土而出,整個身子也跟著離土,順著掘墓人的腿往上爬,蛇一般地纏繞在他的身上,張嘴朝他的脖子、手臂咬下去。

    掘墓人不屑地哼了一聲,彷彿在說“雕蟲小技”,靈力走遍全身,然而這次,他震出了之後,才猛地發現上當了。

    他把他背上揹著的那具屍體也震飛了!

    魏無羨拍碑狂笑。藍忘機則一手接過那具綿軟無力的屍體,另一手挺著避塵刺去。那名掘墓人見他剛挖出來的東西已被人搶走,單打獨鬥都戰不過藍忘機,何況還有另一個人在搗鬼作惡,不敢多留,將傳送符往腳下一摔,一聲巨響之後,滾滾藍焰沖天而起,他的身形消失在火焰之中。

    魏無羨早知那掘墓人手中持有傳送符,就算抓住了他,他也能尋機會逃走。留下他挖出來的這具屍體,已是留下了線索,並不覺得可惜,對藍忘機道:“看看他挖出來的是誰。”

    這一看他便微微一驚。屍體的頭竟然已經破了。而破了的地方,露出來的不是什麼血肉腦漿,而是一團一團已微微發黑的棉絮。

    魏無羨一拽便拽掉了屍體的腦袋,提著那顆做十分精緻的假人頭,道:“這算怎麼回事。常家的墓地裡埋著一具棉花和破布做成的假屍體?”

    藍忘機方才接過這具屍體,掂量過它的重量,知其蹊蹺,道:“並非全假。”

    魏無羨把這屍體摸了個遍,發現它四肢都軟塌塌的,只有胸膛和腹部有硬邦邦的實感。撕了衣服一看,果然,軀幹是真的軀幹,其餘部位,全都是假的。

    棉絮製成的頭顱和四肢,是用來“欺騙”這幅軀幹的,讓它以為自己還長在主人身上。看這膚色和左肩的斷裂面,一定就是他們在找的好兄弟的軀幹了。剛才那名掘墓人,竟然是來挖它的。

    魏無羨起身,道:“看來,藏屍的人已經注意到我們正在查這件事了。天不作美,恰恰在他轉移軀幹的時候,被我們撞上了。但——那個掘墓的霧麵人,為何如此熟悉你姑蘇藍氏的劍法?”

    顯然,藍忘機也在思考這件事,神色上那層霜意仍未褪去。

    魏無羨道:“他在臉和劍上都施了法。在臉上施法倒是可以理解,但一般遊走修行的散戶,或名不見經傳的修士,沒有在劍上施法遮掩的必要。

    “除非他的劍,在修真界中有點名氣,或者非常有名氣,很多人都認得他的劍芒。一祭出來便會露餡,所以不得不遮掩。

    “而且這個人修為很高,高到可以支撐使用一張傳送符的消耗。”

    魏無羨試探著問道:“含光君,你剛才跟他過交手,你覺得,他是不是一個你很熟悉的人?”

    比如,藍曦臣,或者,藍啟仁。

    藍忘機明白他說的是誰,肯定地道:“不是。”

    對藍忘機的答案,魏無羨很有信心。他認為,藍湛不是那種會遮掩事實、或不敢面對真相的人。既然他說不是,那就一定不是。藍忘機也不喜歡說謊,讓他說謊,他寧可不說話。所以魏無羨立刻便排除了這兩個人,評價道:“那這件事就更加複雜了。”

    其實說到底,這件事本來和魏無羨並無關係。到現在,他和藍忘機一起蒐集被分屍的肢體,固然有為了徹底清除惡詛痕的緣故,更多的則是承藍忘機之前護他的人情,順手幫忙。頓了頓,他道:“複雜也別這麼心事重重的嘛含光君。他們既然開始派人轉移藏屍地,就說明這群人已經著急了,接下來一定還會有所動作,就算我們不去找他們,他們會找上我們的。找來找去,遲早會路出馬腳。何況好兄弟的手會給我們指明方向的。不過,我們動作恐怕得快點兒了,這次是剛好趕上又搶了過來,下次必須趕在他們之前找到剩下的軀體。只剩下一隻右手和一顆頭顱,就能知道真相了。”